看来,连天也有畏惧之人。
谢丕只觉心惊,这距离徐州暴乱才过去了多久,水转丝纺场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河岸边冒了出来。
他特地将大船换做了小舟,一路行来,只见两岸竟然遍植桑树。他不由靠岸细观,只见墙下檐隙,屋前屋后,乃至池之上,河之边,就连低洼地也填土栽桑。这样大规模、疯狂地种植,明显已是被利益迷了心智。
春秋时期,齐桓公欲拿下鲁梁二国,却缺乏足够的兵力,所以问计于管仲。管仲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桓公着丝所制的衣物,令左右服之,齐国庶民从而服之。如此大规模地推广丝衣,却又禁止齐国种植桑树。待齐国已然着丝成风,紧缺丝绸时,管仲便召来鲁梁的商贾,以重金诱之,宣称“子为我致绨千匹,赐子金三百斤;什至而金三千斤。”果然没几年,鲁梁的国民全部开始种植桑树,而不事农事。桓公这时下令,不与鲁梁通商,不再售卖粮食。鲁梁的粮食命脉握在他国手中,一下饿殍遍野,只看眼看自己手中的丝绸无计可施。
如今那些蛮夷的策略,和当年的齐国又有什么两样?可叹不论是官府,还是商贾,都被黄白之物所诱,全然不顾大局。难怪含章有恃无恐,笃定南方豪族绝对不会相让。他想到此,便没有直奔谢家而去,反而选择四处打探,接触与他最为亲近的族亲。
很快,他的堂弟谢云就披星戴月而来。兄弟相见,自是欣喜,可只是聊了几句,就不由露出愁容。
谢丕问道:“云弟,你与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究竟掺和进去了多少?”
谢云欲言又止,满面凄惶。谢丕见状更觉不好,他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双屿,与佛朗机人做生意?”
谢云无奈道:“岂止是做生意啊。”
余姚谢氏如今分为十八房,光族谱上有名有姓的人,就有六百多个。这么多人,不是个个都是为官做宰的材料,也不是人人都有安平乐道的志向。总有一些人,背靠家族,希望走捷径,而当下正有捡钱的路摆在他们面前。
谢云艰难地吐露实情:“早年时,不过是与佛朗机人交换货物,到了后来,就开始为人牵桥搭线,四处引荐,再到后来严嵩等人至时,就开始通风报信……”
谢丕听得又郁又怒:“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事,你们竟敢不与我们言语?”
谢云道:“堂兄,是他们说,家里人这样多,总要寻个生计,让我要么也高中状元,带着一家子人滚蛋,要是还想依靠族里,就乖乖闭嘴。再说了,他们送往京城的年礼,你们不也收了吗?”
谢丕只觉头晕目眩,他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都是赃物……你们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拉我们下水。”
谢云十分委屈:“堂兄,我们一家是绝无此意啊。本来不过是私下做点小生意,谁家没点营生呢,他们也都和佛朗机人卖买,我们跟着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不知哪家的妇人,纠集了一大堆民妇,建了一个什么水转丝纺机。”
谢丕眉心一跳,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作为,大量丝绸涌入,必定扰乱旧有的市场秩序,触犯到当地豪族的利益。而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岂会弃水转纺车这一赚钱利器不用。
他早已猜到了:“当初砸那些场子的,也有咱们家的人,外头这些纺丝场、桑田,背后亦有咱们家的影子。”
谢云低头不语,谢丕深吸一口气,斥道:“这么多稻田,全部改作桑园,他们就不怕天灾人祸,无米下锅吗?”
谢云道:“堂兄,这倒不必担心……他们早就想出法子了,可以间作套种啊。”
谢丕一怔,自从月池大力推动农技发展,甚至在户部之下增设立农技司后,京中一时学农成风。他也看了好几本农耕水利之书,自然知道几种作物于同时期播种的叫间作,不同时期播种的叫套种。
他问道:“是有‘二豆良美润泽,益桑。’之说。怎么,难道你光靠吃蚕豆和黑豆,就能吃饱吗?”
谢云摇摇头:“谁说只有蚕豆和黑豆,还有土豆啊。”
谢丕大吃一惊,只听堂弟道:“冬春桑树又不长,正好种土豆,只需三四个月不就长好了,用新农具,好好施肥,一年还能收个几千斤呢。”
谢丕是万没有想到,李越所推广的新作物,竟然被他们用到了这种用途。他道:“这是以公谋私。百姓明明可以靠稻米饱腹,却被逼得只能靠这些蛮夷之物维生。”
谢云长叹一声:“要是真是被逼,还就好了。堂兄,口说无凭,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谢丕目视他半晌,还是与他一块乔装出去。他们二人带着几个护卫骑马驰骋了十余里,来到了一处桑园。谢云对谢丕努努嘴:“你自己看吧。”
谢丕一眼望去,桑林如绸,其中有鸡鸭等禽类,在林间自由穿梭,一旁还有一处小池,其中隐隐有鳞光。
一旁的护卫一脸茫然:“这是在干嘛,没见过还有这样的。”
谢丕沉吟片刻:“八成是新的耕养之法。”
谢云道:“正是,这是桑叶养蚕、蚕粪养鱼、桑园养禽、禽治虫草、禽粪肥桑。新来的劝农参政徐赞,到底还是做了些创作。这些新玩意儿,被大力推广。”
谢丕见状既感慨又叹息,朝廷素来重视农桑,多年来鼓励各地官僚和士绅,与民休养生息。可直到李越将农事与奖惩课考挂钩,才使得上下官员真正开始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农事上。
而对这些士绅豪族而言,他们需要更多的劳力来投入织场。前些年的刘六刘七起义早就敲响了警钟,强压百姓饿着肚子干活是不成的,也不能给他们发那么多的工钱。到了最后,大家只能另辟蹊径,干脆进一步发展技术,让佃农不必都被束缚在土地上。这才有今日,新作物,新农技满江南的盛况。
谢云叹道:“堂兄,你觉得让这些庶民吃土豆是遭罪,他们可不这么以为。咱们家里的这些人,又不肯吃这些贱民之物,这些土豆反而能留在庶民家中,让他们填饱肚子。一家人的食物有了保障,还能靠在丝场做工赚点钱,这些无知愚民自是觉得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要好得多!”
谢丕心中一震,他对自己的随从耳语几句。他的人即刻上前去敲门。谢云一惊,他道:“堂兄,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能暴露身份……”
里间的人闻讯已然赶了出来,询问来者何人。随从大声道:“我是京中来的丝绸商人,想来借宿一宿,向老丈打听这里的情况……”
桑园中人登时变得十分警惕,他们嚷道:“我们不借宿!不借宿!你们快走吧!快走!”
这吆喝声又急又烈,听到外面的人都是一惊。谢云忙推谢丕:“快别问了,这不是我们家的产业,待会儿他们就会报上去,到时候连咱们的行踪都藏不住!”
谢丕深深地看着他一眼,两兄弟这才急急离开,饶是如此,走到半路,也有追兵赶了上来,他们还费了一番周折才得已脱身。
回到谢丕的藏身之地后,谢云低着头一言不发。谢丕则来回踱步,半晌方道:“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
谢云嘟囔道:“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啊。”
谢丕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不是你们心心念念,苦苦经营而来的吗?与蛮夷通商,弄来金银和火器;与官员合谋,昧下朝廷的军费和农技;如今还煽动百姓,让他们敌视中央、敌视朝廷。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起兵作乱了!”
谢云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慌忙解释道:“不是的,没有这回事……我们、我们从头到尾只是想牟利而已,绝无反叛之心啊。”
谢丕冷冷道:“你觉得这话,皇上会信吗?江南素有天下粮仓之称,你觉得皇上会放心将他的粮仓,放在你们这群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吗?”
谢云的嘴唇颤动,他道:“这才是弟弟所害怕的,如今陷得……实在太深了。”
没人想和皇权一决雌雄,谁都知道鸡蛋碰石头是个什么下场,可现在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况。
谢丕揪住他的衣襟:“那你们就该及时收手。云弟,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迟早都是要出仕的,总不想就为操持商贾之业,毁掉自己的前途吧。”
谢云的眼圈发红:“堂兄,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如今不是我们想退就能退的啊。”
他道:“这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一样,大家都知道再停留下去,都是一个死,可谁要是敢爬出去,其他人就会使劲把他拖回来。佛朗机人不会放过我们,其他家族不会放过我们,就连和我们同姓谢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大家都知道这时该收手了,只要毁掉丝纺车,再去桑回稻,就能回归过去的勉强平衡。可谁都不愿自己第一个松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利益,就只能一直僵持着、僵持着……直到皇权的反扑到来为止。
谢丕的心渐渐坠下去,谢云追问道:“伯父那边怎么说?这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何其多,他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如果贸然发兵,那也会是一场大祸……”
谢丕缓缓阖上眼:“你们自觉,比黄金家族如何?”
谢云的脸一时惨白,谢丕道:“鞑靼因何而灭,你该心里有数。趁早悬崖勒马,还能保一线生机。”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良久之后,谢云方抓住谢丕的手:“事已至此,还能有挽救之法吗?”
谢丕何尝不觉无处下手,他沉沉道:“尽力而为吧。”
他道:“你先替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谢云问道:“谁?”
谢丕道:“就是最开始,开设水转纺丝场之人。”
谢云一怔:“那个女子?你找她做什么?”
谢丕一时思绪万千,他想起当日和张文冕长谈时的情形。他亦是在京为官多年,岂会不识大太监刘瑾身边的谋士。他彼时刚在朱厚照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眼见这个下巴光溜溜的谄媚之人,更是怒火中烧。
他道:“我与阁下没有什么好说的!”
张文冕轻摇折扇,上下打量了一回:“哎,话不必说得那样早。”
他随手指向窗外的绿竹:“就如这竹子一样,看着翠绿修长,只可远望,可谁知它也会遭人做成竹扇竹盏等器物,常伴人身边呢?”
谢丕眉心一跳,心中厌恶烦躁之意更重:“这是权贵的作为,却绝非君子的言行。”
张文冕闻言一笑:“依您而言,权贵当如何,君子又如何?”
谢丕凝望窗外的绿竹,只见其亭亭玉立,郁郁苍苍:“权贵爱竹,并非发自真心,他们不知竹贞,更不谙竹性,只会一味按私心去裁剪修正,名为爱竹,实是爱己。”
张文冕面上的笑意凝固了,谢丕道:“可君子不一样。君子爱竹,是重其品行,慕其气节,‘凌霜尽节无人见,终日虚心待凤来。’【1】比起顺着心意将其攀折,君子更愿它节节而高、四季青翠。”
张文冕抚掌笑道:“说的真好。那么,即便这竹子不在你的园中,和你毫无干系,你也毫不在意吗?”
谢丕苦笑一声:“它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既没有开始,又何谈遗憾。”
张文冕道:“可它立根破岩,已挨千磨万击,饱受风刀霜剑。你既自称是爱竹之人,为何却漠不关心?”
谢丕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因为仰慕竹的高洁,反而将它其困于矮檐之下,囚于盆栽之中,美其名曰替它遮风避雨。如若它安于这富贵乡中,岂非失了你最看重它的品行,变得面目全非。如它宁死也要离开,那你的关心究竟是爱护,还是催命符?远远观望,不去打扰,这不论是对竹子,还是对岩石,才是最好的。”
饶是能言善辩如张文冕,一时都哑口无言,他道:“谢郎中,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此言万不能再提及了。”
谢丕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一想到月池,更是怒不可遏:“圣上如此作为,岂是贤君待士之道!”
张文冕忙道:“谢郎中,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难道不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这一言堵得谢丕面色通红。张文冕叹道:“你须知,天时不利,再怎么琴瑟和鸣,到头来也不过是虚凰假凤,否则李尚书又何必千里迢迢将人送走呢?想来,与其托付给旁人,她更愿托付给你。你竟自称真君子,也必能做惜花人。”
谢丕大吃一惊,他这时才想通月池送贞筠离开的意思,他忍不住拍案而起:“这算什么事!怎么可以这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就不怕受人耻笑,遗臭万年吗!”
张文冕腹诽道,你要是知道,和你同朝为官多年的上司,是个着男装的女娇娥,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
他淡淡道:“在你看来,是花中君子,岁寒之友。可天道无情,于他看来,不过是庭中生了些杂草,是连根拔起,还是远远移植都是一样的。可要是没人要这杂草,那可不是只能丢于沟壑之间了吗?”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你是要,还是不要?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谢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道:“这天时既然如此强硬,刚刚在里间,为何不直言呢。”
张文冕又被堵得一窒,谢丕冷笑道:“看来,连天也有畏惧之人。下官人微言轻,自然是谁说了算,就听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