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月池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因着项目制与考成法,她虽无宰辅之名,却有宰辅之实,在行政领域已经能做到呼风唤雨,一呼百应。但如若她还想更进一步,取而代之,手里就必须要有兵权。可作为有明一代难得的马上皇帝,朱厚照在兵事上从未松懈。
月池在九边埋下了张彩这个钉子,在广州又有时春为助力,以这二人为支点,培植自己的人马,北边的平民将领正积极作为,南边的女将亦展露风采。然而,在朱厚照精密的人事体制布局下,这些边境势力始终都是备受掣肘,无法真正威胁中央。在天子有兵权,有火器,军费充足,威望正盛的情况下,指望由地方反攻中央,的确太过勉强,到头来还是只能寄希望于小规模的内廷政变。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和朱厚照常居摩诃园,时不时白龙鱼服的原因。没有禁军的保护,慢慢降低锦衣卫的警惕,才有下手的机会。这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她有足够的耐心。
白天,他们依然和如琴瑟。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这样漫长的岁月,只会让熟悉变为深知,亲密更如胶漆。她和贞筠、时春相濡以沫的日子,似乎已经湮没在记忆的洪流中。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生活。
他们有时候会扮成走商,有时会扮成游侠,有时还会装作牧民。他们会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遥望满天星斗,也会在山顶相拥而坐,等待着日出。当晓风拂过时,朱厚照就将她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红日喷薄而出,将霞光洒遍山海,天地万物都沐浴在旭日朝晖中。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兴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快看,那有只狐狸!”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棕色的山间精灵在林木中偷偷地打量他们。这时的她,心中也是有惬意和欢喜的。
然而,到了夜间,万籁俱寂时,尽管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适才的欢愉,他的躯干仍如蛇一样和她紧紧纠缠,过去的回忆却已像绳索一样将她从虚幻中拖出来。她忍不住思考,白天时行经的地方,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是在他的饮食中下药,还是直接将他从山巅推下去呢?有时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人为什么能变成这样,感情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她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活着,静静等到了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脆弱之时,反而等来了她自己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莹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语。屋内温暖如春,水仙花开得正好,朱厚照好梦正酣。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敲门:“不好了,大福大爷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惊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门外。它一直是一只乖巧的狗狗,从不会给任何人找麻烦。随着它的年纪增长,它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得时候越来越多。只有当月池来时,它才会起来摇摇尾巴。只是,月池的权柄日重,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只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内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发,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监。直到此刻,月池方惊觉,大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她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大福。”
小狗的耳朵动了动了,它灵敏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过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它不肯再跳进她的怀里,而是拉扯着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动,她换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后。好几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穿过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门前依旧整洁,没有一丝积雪。圆妞听到动静,打开了门,一见她们,便忍不住喜极而泣:“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圆妞的手,坚持向里走去。屋内的陈设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不见了。大福在堂内走了一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它还不肯死心,开始用头去撞门。圆妞吓了一跳,她忙拦住大福:“这是怎么了?”
月池却明白了,她推开了门,抱起了大福。这次,小狗没有拒绝,它依偎在月池的怀里,看着她推开家里所有的房门。一个人抱着一条狗,进入一个个空房间,去找两个明知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每当房门打开时,大福就高高地仰起头,可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后,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后,失望就变成了绝望。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圆圆的眼中淌出来。它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月池抱着它,坐在以前的家里。她不断摩挲着它的毛发,替它挠着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条小狗,它能做的只有爱和陪伴。当它终于坚持不下去,无法继续陪伴时,希望能带着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温暖已经失落在回忆里了。
对不起,它要走了,对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多么可笑啊,她又成了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长空里,一只孤雁。【1】
朱厚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
可到了晚上,他们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边,那种灼人的热度又一次笼罩住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既低且柔:“我已经叫人好好安葬大福。”
月池没有作声。他继续道:“我现在就下旨,让方氏和时氏回来。”
月池一愣,她转过身道:“不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的双眸如被水洗过一般。她抚触着他的脸颊:“那时,我是在气头上,所以才口不择言。”
朱厚照按住她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可月池已经无意在听下去了,她掩住了他的嘴:“做吗?”
朱厚照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她已经翻身压在他身上。她解开头发,青丝如瀑,披散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吻如初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融化。那条狗的死,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他沉湎于情欲的海洋,他埋首在她的胸间,细细品味玉山高处的珊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则继续往上。他积极配合着,让她温柔地驾驭着他,快感在慢慢累积。可是,就在甘甜的洪水即将淹没他时,她又一次伸出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刺激的玩法,他既抵触,又期待,即抵触着窒息的滋味,又期待她松开手后,伴随着新鲜空气一齐涌入的灭顶快感。可这一次,她没有松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他的咽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发力,将她掀了下去。月池躺在锦被中,她眉眼犹带春色:“怎么不做了?”
朱厚照的脊背发凉,他的身子还是热的,血却已经冷了。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二天,他就加强了摩诃园的防卫,原本就是十分严密的防护,如今更是固若金汤。紧接着,他就召见刘瑾。
老刘看着他的高领衣服,神色微妙,听完他的命令之后,更觉诡异。
朱厚照要求调整与佛朗机人通商的商品。经过这么多年的情报收集,大明对泰西各国早就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明所称的佛朗机,其实代指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西班牙,一个是葡萄牙。这两个弹丸小国,国土虽小,野心却大,通过大航海,不断扩张领地,掠夺财富。因为利益的争夺,两国之间更是势同水火。为了争夺新土地的纠纷,二十多年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
朱厚照道:“务必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签订通商条约,现在我们只要两种商品,一是最新的军械,二是会制造军械的人。谁拿出的多,朕就和谁贸易。”
“还有,去查清楚“教皇子午线”两侧的土地和独有的物产。”
刘瑾一怔:“您是打算?”
朱厚照眸色深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