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
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玉娘才把账簿给理清楚,那边厢李妈妈也已经醒了,刘妈在擡水,鲁婶忙帮着伺候,见里面挤得很,李妈妈就没让玉娘进去,隔着门与她说话。
只是似乎病得还是很重,鲁婶从屋里出来时面色担忧道:“五姐,要不还是去请下处的许大夫过来瞧瞧吧,我看妈妈的病实在不小。”
鲁婶是李妈妈落户到清平县后雇来的人,距今已有七八年了,待在李妈妈身边的时间比玉娘还要长些,感情自不必多说,每月雇银也是院里最高的,足有一两银子。
这可比寻常县里雇工贵多了,成年男子每日也不过才挣三十余文,刘妈那样干粗活也才五百钱,只鲁婶一半工钱,就这还不算额外出门的赏钱及日常包了的开销,省吃俭用一些,鲁婶一年就能攒十两银,可以买五个玉娘呢。
这样的好工作,包吃包住不算外年底还额外发红包,鲁婶哪里肯让公司倒闭,比起毛还没长齐全的玉娘,她更信任李妈妈。
更别说鲁婶心里隐藏着的猜忌,担心到底玉娘只是个买来的女儿,她还真怕这会子趁李妈妈生了病,玉娘生出干脆拖着让李妈妈一病归了西,好接手这幅家业的心思来。
毕竟已经有了个四姐荣娘的例子在,谁知道五姐是不是也心动了。
出乎她意料外,素日抠门的玉娘半点磕巴也没就点头同意了,“我也这么想着,妈妈往日吃的那些安神丸,活络丹只不过是头疼治头,脚疼医脚的丸药,到底治不了根,要我说,就请个有名的大夫正式来瞧瞧,一剂药吃了说不准就除了根。”
这里提的名医,就是下处的许大夫了。下处是东门里的一处小巷子,只是比腊梅巷更远更偏,快靠近城门角了,地势也低。
县里常有人说若是买房买到了这里,可真是下下处,又说这样的地界连下脚之处也没有,久而久之,这里就被叫做了下处,原本的巷子名倒是没人知道了。
许大夫年已耳顺,头发全白,原本只是个会开平安药的大夫,医术平平,所以才居住在了此处,收费也便宜。
可令人纳罕的是,随着他的年纪增长,医术竟也高明了起来。
年轻的时候还没什么,后来就为着他老的缘故,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病了就常请他进内院诊治,又因花费便宜,十街上花娘生了重病也愿意由他开药。
许是经手的病人多了,累积的病例也多了,许大夫的医术在六十岁时便大有长进,成了一位在妇人科上擅治的圣手,名气都传到外省去了,还有人专程请他去都中扬名。
只是他家里儿女早先都已亡故,只留下一个孙子照看,所以不肯应邀,还留在下处屋地。
“不过请医的事,还是得和妈妈说一声,虽然妈妈病着,家里的大事小情还是要告知妈妈的。”玉娘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她是看惯了电视剧的,知道当领导的不管嘴上说着要放权,可要是底下人真背着他偷偷摸摸干事,管保心里头有膈应。
鲁婶得了玉娘的保证,心下担忧也消散了许多,答应一声就转身往屋里去回话,不多时仍旧皱着脸出来摇头道:“妈妈说家里银钱正急着用,哪里还要去请大夫,她再忍忍就好了。”
这话怎么说的,就是再缺也没法缺看病的钱呀。
玉娘眼珠一转,就想到了劝说办法,冲门内高声道:“不单只是给妈妈看,我想着福娘也难受着,她身子弱,干脆请了大夫一并来看吧,家里这些钱还是有的。”
“什么?福娘病了?”一提起福娘,屋内的李妈妈顿时焦急起来问道:“是风寒么?”
鲁婶答道:“不是病,是六姑娘成人了。”
“噢,噢,成人了,这样啊……那就请大夫吧。”李妈妈这回没有拒绝,点头就同意了下来,还忍着痛叮嘱玉娘道,“五姐,去请许大夫过来瞧吧,他最擅长妇人科了。先让他去瞧你妹妹。福娘还年轻,比不得我,活了这么久就是一时死了也无憾的,她小小年纪种下了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就是亲娘啊,玉娘听着里边虚弱的声音感叹道。之前几个女儿来月信不过就是土方子偏方,一提起亲闺女生病立马就肯去请医生,自己倒宁愿搁在后边,李妈妈对福娘的心意倒真——
下处离十街不远,没一会子,鲁婶就将许大夫请了过来,身后跟着的那个提药箱的就是他孙子许济之,和金盏差不多年纪,头发却已经长长了,学着大人扎起了发髻。
每回许大夫来十街看病时,总会带着他孙子,偏他人小又爱装个大人不茍言笑的模样,十街里哪家花娘没逗过他,只是近年长大了才行为收敛些。
玉娘和他也不陌生,说句玩笑话,这小孩还是她看着长大的呢,五年前个还没有门槛高,又矮又圆乎。
许久未见,人确实抽条长高了,只是不像他爷爷那样亲和爱笑,只板着张脸,端端正正的随爷爷和玉娘见礼。
玉娘忍着笑也福了一福,“许大夫好,许小大夫好,妈妈请您先去给我妹子看看,她一早起来就说有些难受,倒不是很疼,只是妈妈素来溺爱我这妹妹,一时慌了神。她现下又病着,您去瞧瞧,若是没什么大碍也请开两剂药,好让妈妈宽心。”
许大夫多聪明,一听就听出来了玉娘的意思,待按过福娘脉息后就笑着抚须道:“六姑娘倒不是什么病,只是先天气血不足,是娘胎里的老毛病。依我看倒不用猛药,开个益气养生补血汤,手脚冰冷时就煮一副,用生姜大枣煎服,喝个两三天就好了。”
“多谢许大夫,还请再去看看李妈妈,两边的药一起写了我好拿去生药铺子买药。”玉娘闻言心下一松,赶忙又让鲁婶送他两去了正房,自己留下空当来好换衣服。
福娘早替她预备好了,趁着上午的时候用细棉布缝了两层在里裤上,这会正好躲在被子里换上,一面又取笑她道:“既然五姐你也大了,等过了这些日子,想来也是要嫁人的,我已替你挑好了汉子,要我说,不如嫁给许大夫孙子好了。”
玉娘对此半点兴趣也无,趁着空收拾衣裳,“他才多大,和我差着三四岁呢,真等着他娶我,全家还不得饿死。”
“那有什么,年纪小点好,会疼人呀。他爷爷和妈的关系又熟,真求亲妈妈碍着往日看病的情意说不准就答应了,他家又没有什么刁钻的婆婆小姑子,多好的人选哟。”福娘一一数着优点,倒像是真在说媒。
见玉娘摇着头还是拒绝,福娘疑惑道:“难道你还看上了别的汉子?咱们这还有什么好的?”
她们姊妹平日里只在这隔院里,就是出门也跟着婶子婆子,哪有什么见外人的机会,除开在十街上做活的伙计,剩下的就只有许大夫和他孙子这两个男人了。
玉娘自然不是芳心暗许别人,她看福娘还不依不饶的问着缘由,干脆道:“这有什么好的,与其嫁他,倒不如嫁给他爷爷。”
“一来许大夫年纪大了自然不会有什么花头,二来他的医术也好想来挣得也多,三来嘛,我这嫁过去就能白捡个大孙子养老,多划算。”
她见福娘没话说,还以为是被自己震慑到,哪想身后传来响动,一回头,玉娘就看见她大孙子站在窗外神情复杂的望着自己,手里还捏着两张药方。
玉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在上辈子社死的场面经过多少回了,别说许济之这么个娃娃,就是许大夫在现场,她也……也……也能若无其事。
这会子扬起笑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上前道:“这是许大夫开的药方么?”
许济之或许也从未见过这样厚脸皮的女子,再板着的脸也破了防,想说话又憋了回去,低着头再三才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声,“嗯。”
他爷爷担心李妈妈会添改方子,乱了药性,索性在书房写了药方就直接让他送来,没想到才到门口就听见了石破天惊的一段话来。
玉娘接过纸张,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掷向身后头闷声偷笑的小混蛋,快别笑了,以为压低了声音别人就听不见么。
她干咳着自己走了出去,只当自己没听见屋里的笑声,转移话题道:“我妈妈的病症许大夫是怎么说的?严重吗?从昨天起妈妈就病在床上茶饭也吃不进去,看着实在吓人。”
许济之面色更古怪了,刚想说话,却见刘妈站在院墙拐角朝玉娘大声嚷嚷,“五姐,许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妈妈让鲁嫂子去药铺买药,这诊金药钱现等着你去称呢。”
这是正经大事,刘妈催得紧,玉娘也不好再和许济之闲聊,急忙忙就往书房里走去,只是心底对他刚刚的神情有些疑惑,先压在心里不提。
看过两人,许大夫的诊金倒是一如既往的便宜,只花了二百文,只是买药的钱就贵多了。
福娘那一堆还好说,不过只是些红枣枸杞、白术当归,买上十天喝的也才几十文,可李妈妈那药方上什么人参肉桂,灵芝燕窝,直看得玉娘心惊肉跳。
她捂着药方苦笑道:“我的菩萨佛祖,这样的东西,就是四姐在时,恐怕我们也吃不起呀。”
怪不得说穷人生不起病,随便一个病就能拖垮一个家庭。
李家在眼下已经不算穷了,纵使没了四姐,还有房舍首饰,仆妇和丫头。可饶是这样,也撑不起李妈妈的几幅药钱。
只是人命大如天,再俭省也得去买。
玉娘一边抽着气,一边将前日郑婆子带来的那二十两银子拿手帕包了交给鲁婶。
郑重交代她道:“婶子这回买药别去生药铺子了,那里药材不过是给咱们平民老百姓吃的,东西寻常,就是人参也不过几年龄。这回要救命,得买好药,干脆去县前大街那的孙记药铺去买。”
“那里临着衙门,你去了再提一提大姐夫,掌柜的就是不折卖也不会往贵了坑人。”玉娘又叮嘱了一句,能在县衙那的黄金地段买房开铺子,玉娘相信做掌柜的会是个聪明人。
站在院门口,望着鲁婶远去的背影,玉娘心里的急迫感越发明显,全家的家当不过才三十五两四钱五十三文,现下将将出去了一半,若是李妈妈的病没法速愈,就是她再能节省也只剩下梳拢出门这条路了。
出路,出路究竟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