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张宅的席面办得很热闹,有年纪的人几乎都发现了这一次的隆重程度不亚于上回娇娘进门,不觉就想看起张家的乐子来。
先是鞭炮鸣锣,然后一顶四人擡的大轿,前头是红纱灯笼高挂,后边是跟轿人群长串,外边热热闹闹,里边人来客往,不说是纳妾,倒像是正经成亲。
连芍药都有些看不过眼去,在赵六月耳边小声抱怨:“老爷也太偏心了,这叫外头看来是娶妻还是纳妾的,不就是个花娘,倒把她们给纵得了不得。”
“你别多嘴,”赵六月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圆领通袖跑,下面是翠蓝遍地金的裙子,头上戴着银丝鬏髻,满套的首饰,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招待着往来女眷,很是给郑家面子,毕竟满县城里谁不知道张家大娘子体弱多病的。
倒是长年累月照管家事的二房娇娘并没出面,她只把自己锁在房中,任谁来了也不肯出门,就是有人故意问起赵六月,赵六月也只说她是着了风寒,所以不能见人的理由给推脱过去。
大家虽然可以理解,只是还是有些可惜,没能瞧见二娘三娘在席面上见面的模样,啧啧,少了多少乐子哦。
不过嘛,娇娘虽然没出场,李家李妈妈却把两个女儿都带了过来吃席,实在是让人意外。
李妈妈忍着大家看过来的眼色,脸上笑容满面,出门在外,她绝不给任何人笑话李家的机会,屁股稳稳的坐在椅上,不管怎么着,李家是张家正儿八经下帖子请来的客人,谁也说不出个问题。
这场席面的乐子不止李家郑家,外头禀报一声,说前头县丞老爷接了帖子家中有事推不开身,派了家里人荣娘带着礼过来道贺了。
这话刚一出来,大家的眼神就往李妈妈一行人的脸上瞅,只是仍旧见着一张刮风不动的假笑面具,顿觉无趣起来。
便是荣娘也本来打算着来看笑话的,见着李妈妈这样针刺不动,水泼不净的装死模样,也只能愤愤作罢,毕竟总不能上手打吧,真动起手来,李妈妈一只手能把自己打个半死不活。
既然失去了来参加席面的最大乐趣,荣娘也有些坐不住,能到张家参加席面的能有什么好人呢?无非是些阿谀奉承的人罢了,正经的大户娘子小姐们,谁会为这个娶妾的事情就过来赴宴的,也忒丢份了。
她兴趣平平,干脆就和之前一样,跑到后花园子里头散心去了,走时还不忘和玉娘使个眼色。
她这一去,过了没多久,玉娘便佯装无意间把酒杯碰到,酒水打湿了袖子,玉娘咬着嘴唇悄声和李妈妈说话,“妈妈在这里稍坐,我去洗个手,顺便瞧瞧大姐去。”
“去吧,”李妈妈见玉娘手上袖子上湿漉漉的就皱眉头,万幸玉娘今天穿的不是白色,沾湿了也不明显,“你大姐要是不肯见人,你也别非要进去打搅,今天大喜的日子,别惹出事来。”
玉娘明面上应了一声,心里暗自撇嘴,什么大喜的日子,李妈妈说这话真是格外讽刺。
她起身时又碰了碰福娘肩膀,让她帮自己盯着点局面,才从屋子里出来。
张家的后花园没有特别大,所以玉娘只是略走走就发现了荣娘的去处,并不在花荫树底下,而是一处墙角石桌边,也不知哪儿来的瓜子,坐在那儿一边磕一边吐,一斤的瓜子嗑出一斤半的瓜子皮。
荣娘瞧见玉娘来了也不起身,努努嘴就让她坐下,自己仍旧自顾自的嗑瓜子,冷落了玉娘好一会儿,见玉娘死活不吭声,才放下手中的瓜子气道:“你倒是坐得住嘞,和她一个性子的,我倒白替你操心了。”
玉娘见荣娘总算憋不住开了口,才解释道:“我哪里是坐得住,我是没法子了,你没瞧见妈妈盯我盯的有多紧,今天的席面也硬是要跟过来。”
“所以说你软弱呀,外头把你夸成那样,结果呢?哼,还是软趴趴的立不起来。”荣娘气她不争气,“老不死的光想着她亲女儿,我们几个叫了妈妈也不是亲的,你瞧瞧老大的下场,跟着她十来年,身前身后做了多少苦力活,结果呢?她还带着你们来参席,半点也没把老大放在心上。”
把荣娘气得,差点想在席上掀桌子闹事。
玉娘也气这件事,可她和荣娘不同,户籍明明白白还落在李家的名下,更别说当初买人时还有一份卖身契捏在李妈妈的手里,她要是敢正儿八经和李妈妈对着干,李妈妈是真能下死手的。
玉娘叹着气,苦笑道:“四姐,我不像你有黄老爷撑腰哩,细胳膊拧不过粗大腿去,我有什么法子。”
荣娘禁不住拿指头戳着玉娘的额头,“你就不能也找一个?有了客人,不管是富是贵,从他那里撒娇卖乖挣些银子,把自己赎将出来,她还能捏谁去?外头也知道你们五人新花娘的名声,又不是没名气的,还怕找不着客人。”
玉娘摊着手光棍道:“四姐说的好听,我能找谁去,咱们县城里头也就这些歪瓜裂枣了,老的老小的小,难不成我还找县令老爷?”
荣娘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要是找上县令老爷,我倒服了你,他哪是这么好见的,就连我们家老爷也时常都见不着呢,你倒是会想。”她手指头往前院方向一指,提点玉娘道:“现成的贵人就在眼跟前儿,怎么你瞎了没看见?”
真不愧是李妈妈养出来的闺女,玉娘都要给她比大拇指了,母女俩还真是看得起自己,“贵人倒是有,两个呢,四姐说谁,是那个胖的还是那个瘦的?是那个高的还是那个矮的?人家是府城出来的公子哥,眼光高着呢,哪里就能看上我这么个丫头名字的花娘。”
玉娘说到最后一句,还有些咬牙切齿,玉字多好听啊,有些人就是审美异常。
“再说了,就是他们看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玉娘在荣娘这里,倒是比在李妈妈面前要放松的多,四姐嘴巴毒,脑子却很珍贵,没怎么动用过,和她说话可比跟李妈妈说话要舒坦。
见荣娘还要再劝,玉娘索性直接说了实话,“这些个公子哥能有什么好人呢,他们吃的还不是咱们的血肉,好四姐,你听他们说是来捉贼,这些天了哪见着贼身上的一根毛,倒是借着捉贼的名义又往我们身上要钱去。姓张的纳妾,他们也来,蛇鼠一窝能是什么好货色?”
“你不也来了,”荣娘脑容量只够思考一句话的,听见玉娘最后骂人,算了算她这攻击范围还挺大,把她自己都骂了进去。
玉娘眨眨眼,嘁笑一声,“我的好四姐,你把咱们当成什么好人,真正的好人在厢房里哭哩。”
听得荣娘想撕玉娘的嘴去,怎么说话的,会不会说话。
可看玉娘咬定了嘴不接茬,也只好作罢,恨恨甩下一句,“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黑鸨子已经盯上了李家,他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胖头鹊只护着她亲生姑娘,真等事闹大了,她只把你往外一推,自己带着人就跑,你想想,她能从都城跑到县城,难道就不能从县城跑到其他地方?”
“我知道,”玉娘抿着嘴,“李妈妈要是想丢下我,也没那么容易。”
就是真想让她顶包,也得给点好处,横竖玉娘是看出来了,太平的日子对自己不是件好事,倒是越乱,越能逮着机会,浑水才好摸鱼嘛。
玉娘出来只是为了洗手,也不能待太久惹人怀疑,说过几句她就往花园子水井那儿提水洗了个手往外走。
荣娘仍旧坐那嗑她的瓜子去,今天她非得把张家的破花园子全给糟蹋一遍才算完,帮屋子里的软蛋出口恶气。
玉娘和荣娘两个人是从李家出来的,多少还是知道小心谨慎四个字,所以挑选谈话地方时特意选了个两面都是墙前边有树挡着的好地方,就是外人从院门口那过来,一时间也听不清她们说话。
可玉娘疏忽了,隔墙有耳这四个字,明晃晃说着就是隔墙呀。
那砖墙之后,晏子慎在那听墙根只觉有意思,区区一个花娘,竟然还敢嫌弃起他和朱浔两人,还满嘴嚷嚷着什么看不上之类的话,真是好笑。
他倒要看看,这花娘是嘴巴硬,还是嘴巴硬。
等着新郎官将新嫁娘接了过来,兴许是为了表达对宝珠的重视,又或许是在和娇娘置气,张承志带着宝珠直接去了前头席面上,将人安排坐在自己身边,以至于内宅人等了半场也没见着,赵六月问了人才知道,原来已经去了前面。
大家脸色当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起来,怎么,她们连见一面新人都不行。
亏得赵六月还替张承志描补,“我的身子不好,娇娘又病着,倒是多亏来了个三娘,能陪老爷在席面上喝酒的。男人们在前头喝,咱们只管乐咱们的,我请了地藏庵的静真师傅进城来讲卷说书,倒要听她这一回黄氏女宝卷。”
饶是玉娘站在大姐的角度,这会子也觉着赵六月实在体面,能在众人面前撑着张家的脸面,倒不像李妈妈嘴里说的那样面目可憎。
静真刚念了佛号,还没敲钟,来兴就跑了过来请人,“晏老爷听说咱们县城里新出了几家花娘,模样曲子都好的不得了,今日正好有两家都来了,想请她们去前面席上露一手。”
听来兴说完这话,李妈妈的脸色当时就红润了起来,笑得真挚,故作姿态道:“可我们今日是做客来的,乐器什么也没带呀。”
上首的赵六月就道:“不妨事,我这里也备着几样的,只说擅长弹什么,叫底下人拿了就是。”
李妈妈便春风拂面般的扫了一眼全场,在黑鸨子那张脸上刻意停留了好几秒,才起身谢过大娘子。
玉娘却觉着可笑,才刚李妈妈还说今日是来做客的,绝不能摆花娘做派,现在前头人一叫,又觉着去席上不丢人,反而还得脸了。
成日家说别人前倨后恭的,自己不也如此。玉娘心里打着主意,等会过去了只应付过去,不问绝不说话,做个死人就好。
张家的乐器比李家之前采买的要好,福娘只上手吹了几声,就听出了声色比她买的幽深,她与玉娘紧急商量了一番,决心就弹一曲寻常的醉花阴,她们可不想唱贺喜恭喜的词。
喜春来里头是红花和银花两人,宋家和楚楚没有过来,不过四个人也没有重叠,正正好凑了个小乐团班子,她们之前也有过排练时光,彼此之间默契也在,哪怕是被突然叫出也没有慌张,还有时间去打量在场众人,福娘没去看男客,隐约间倒觉得坐张承志边上的宝珠有些眼熟。
但也顾不得其他,几人福了福身就坐在众人面前弹了一曲。
众人也是常年听的,没听出什么差错,倒也点头,唯有晏子慎竟出乎意料夸赞起花娘技艺精湛,尤其是那个弹月琴的,更是曲艺出众。
朱浔讶异地看着他,你认真的吗?这花娘弹得不说精彩绝伦,也可以算是平平无奇,在府城里头那么多位大家尚且讨不了你狗嘴里的一句好话,如今这个乡下地方家常曲子,竟然还把人夸上天?
晏子慎认真点着头,夸赞再三还嫌弃不够,郑重其事的当着众人询问起玉娘的名字来。
玉娘咬着牙不情不愿的张口,“回大人,小的名叫玉娘。”
“好!这个名字好啊!”晏子慎一拍手就夸赞道:“清丽脱俗,真正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