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已捉虫)
万福寺之所以口气这么大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寺庙早年间穷困,从他们选的地方就看出来了,比不得土地庙玉皇庙,正处在县城当中,只建在西北角的偏僻地方。
连正经的如来观音等大佛塑像都没钱请人雕刻,多亏了那一任主持海信和尚是个聪明人,索性就放弃了自己做,转而向县城里化起了缘,收拢了不少香客善信所供奉的佛陀菩萨像,不论是石雕的、木刻的、泥塑的、铜化的,统统安放在殿中。
所以万福寺的大殿,与其他寺庙毫不相同,凡是进去都没有那大如房屋的巨型塑像,取而代之的是几百个形态各异,材质不同的小佛像来。
海信主持曾立下誓言,寺庙在一日,香客们只要捐了他们就收一日,现今已经陆陆续续建了八个殿宇来供奉,每个殿中又有几百的佛像,数也数不过来的,只觉漫天神佛都被僧人请过来安放了,所以取名叫万福寺,是本县人哄骗外乡人来拜佛的绝佳之地。
去拜佛前,玉娘还特地回屋带上了她的老朋友青红两荷包,大的红布里边是石头,小的青布里边是灶灰,都用汗巾子捆在腰间,玉娘只摸着就觉十分安心。
今时不同往日了,为着闹贼的缘故,她还特地练过投掷的技巧,比起之前砸人贩子时力道提高了许多,要是晏子慎敢做什么,哼哼,玉娘冷笑一声,那就用不着玉皇爷爷显灵,今儿个换佛祖降世,打得他直接升西天去。
因为是说走就走的路程,晏子慎并没有带下人,两人就这么在李妈妈不敢置信的眼神中走了出来。
他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后边玉娘坐在老牛的车中,也不知老牛从哪弄来的零碎红缎子,巧手扎成了花缝在车上,喜气洋洋的还挺惹眼。
三个人来到万福寺,前头迎客的守门僧人只那么一打量,见着个个都面生,就往后看看,也没什么人,才只一个破布马车就暗道,又没挣头了。
就算晏子慎骑着马,可这里靠近赌坊,多的是骑好马充门面装大爷的人,赌红了眼睛什么不卖,瞅准了时机咬咬牙低价买一匹的也大有人在,更别说可能不是买而是租的之类了。
他便打不起精神,只往边上让让,由着他们往庙门里进,自己大冷天的揣着手也懒得招呼吃风,就拱肩缩背躲在门后继续观察,看着前方道路,时刻准备迎接着大户人家的老爷娘子,那才是赏钱的主。
玉娘也不去理他,交代了老牛在这守着,与晏子慎两人就到了一层门殿,进门前,玉娘站定了脚拉住晏子慎,认真道:“晏老爷之前在席面上说的话,可还当真。”
晏子慎见她惴惴不安,像是担心自己说话不算数,就笑道:“怎么不算?当初你在神佛面前许愿发誓,说自己若是得了一个如意郎君,就和他一起过来烧香拜佛,求庙重诸菩萨庇佑,如今正好由我来拜,也让菩萨们见证见证。”
玉娘羞涩的低下头,那一抹笑晃得晏子慎大为得意。
“好,”玉娘点头道,“既然是正儿八经的来还愿,那晏老爷一定要真心相求,三跪九拜的才好见得您对我的心意。”
“这有什么,”晏子慎信心满满踏进殿中,看见那布天盖地的佛像,当即就愣在了原地,连话都说不全了,“这……这……这怎么有这么多!”
“晏老爷说笑话哩。”玉娘努力咬着嘴巴内侧的肉,绷住笑意,“这哪算多呀,万福寺庙八佛殿呢,咱们如今才第一殿,早着呢,晏老爷可一定要挨个的拜,这样才显得您对我的感情深。”
实不相瞒,晏子慎在看见佛像的那一刻,就想着扭头回去的。
这么多佛像,他就是跪死了也跪不完,何苦为个花娘下这么大苦功,他当年跪着求人都没磕过这么多响头。
可话是这么说,晏子慎刚想转身,就见着玉娘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甚至对他久久不愿动作怀疑起来,“晏老爷不会不行吧?”
呸呸呸!
“谁不行了!”但凡是个男的,谁能听见这句话不反驳,只是眼前的困难实在太多,晏子慎与玉娘尝试着打商量,“拜佛其实主要是看心意的,姿势次数什么都不重要,你说说三跪九叩就真的那么虔诚吗,真这样那和尚们怎么不把头磕破,要不然我们鞠个躬,也算是行了礼。”
“那怎么成,您要是只做了一半,岂不代表着你我将来也只一半的好吗?”玉娘皱着眉头大不情愿,好半晌才与晏子慎从三跪九拜砍价到一跪一拜,勉强也算是寓意了一辈子。
反正也是要拜的,玉娘就不信这人能坚持住,大不了拜完了再去其他地方逛逛,清平县别的不多,道观寺庙还是有几间的。
一跪,一拜,一起身,然后走一步,又一跪,一拜,一起身,晏子慎每回丧气了想翻脸回门时,就能看见玉娘在那“不会吧,您该不会坚持不下去吧”的那副丑恶嘴脸,身子不知从何处就又萌生出气力来,咬着牙硬是拜到了第五殿。
倒不是他不想往后拜去,而是五殿过后,下剩的三个殿里就是收入中上的人家捐献的佛像了,比前头的要珍贵,随随便便进出难保闹出事情来,要是失窃了找谁去呢,所以殿门口就安排了僧人守门,想进去容易,先得给点香火钱。
区区一点香火钱而已,晏子慎就是烧个几十上百两的也不眨眼,可他今天出门没带下人,自己搁身上能有多少银子?
至于玉娘,那就更没多少了,她今天带着俩荷包负重就已经够多了,只披袄内里自己暗缝的小口袋里还有点散碎银子,可她凭什么要给晏子慎花钱去,还没有花娘倒贴客人的道理,她得遵从行业规矩,干她们这行的,给男人花钱要被人嘲笑一辈子。
玉娘想了想,厚着脸皮朝守第六殿的一个干瘦僧人合十道:“我们只进殿参拜还愿,如今庙里人少,师傅看我们两个身上单薄,也藏不住什么东西,连银钱都没带在身上,不如师父通融通融,让我们先进去,明日再派人来送蜡烛香火费用可好?”
那瘦和尚看着玉娘和她背后满头大汗的郎君,就会意笑道:“娘子与郎君这么一对郎才女貌,我又怎么好拦,只是实在不巧,今年佛像收的多,我们主持赶着想建第九殿来供奉,钱粮短缺,为了这派出多少人去讲经说法化缘求布施,命我们守门僧人不得随意放人。”
他见玉娘表情有点失落,想了想介绍道:“若是娘子真心想求子,就请往后门那里去,过不远就有一尊土地姥姥,极为灵验的,咱们新妇都往那边拜去。”
且不提这和尚觉得玉娘小小年纪过来求子有多荒谬,单指和尚指点香客去拜土地姥姥这一道家神仙的举动就够让人震撼了。
晏子慎看了看玉娘,又看了看和尚,忍不住感叹一声,小小清平县,奇人是真的多呀,“你这和尚难道是假的?怎么在佛门换家门。”
那瘦和尚摸了摸脑袋,取笑道:“我在这庙里自然是和尚,可过两月回了家,有妻有儿的,我就是那土地姥姥神前的信众,怎么不能为她老人家揽生意。
“寺庙里头这么缺人,连对家的也敢收进门来?”玉娘这么个无神论者也觉荒唐。
和尚却习以为常道:“那有什么,寒冬腊月里头庙里正缺人手嘞,凭你是谁,剃了头发都能留下,有地方住有粥米喝的,谁不乐意来这?就是衙门老爷们,看在佛祖的面上也不敢过来盘剥,多自在。”
等等——
晏子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的追问和尚,“衙役们也不来这里访查?”
“哎哟哟,”那和尚用手指着殿内,“来这里查什么?难道还要查抄我们万福寺的佛像不成?从没听说过有人敢当着佛祖菩萨的面要孝敬呢,也不怕下割舌头的地狱去。就是他们不信,他们老子娘又怎么能安心。”
是了是了,晏子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将整个县城来回翻找也寻不出个贼来,原来还有这么块地方被忽略了。
那温忠在本地待了二十来年,肯定知道年底寺庙收人的事,恐怕他当日故意诱导众人觉着他已乘船离县,实际上却灯下黑的藏在城中,只等到来年开春,他才养好了头发施施然带着金银离开。
晏子慎当即就要回转,准备告诉朱浔,好带了人来挨个查寺封庙,却没想玉娘忽然开口,向那和尚打听道:“大师傅,您是咱们这儿的本地人,又在寺庙做活,想来认识的人多,我前段时间见着一个跛脚的师傅,看他可怜想着送些粥米,哪知只回头人就不见了,不知道大师父见着没有,他右脸上还有个瓜子大小的黑痣呢。”
晏子慎闻言就停住了脚步,对玉娘的印象竟然颠覆了不少,奇怪,这花娘是怎么知道他问话的缘由是想抓捕贼人的,脑子很灵活嘛。再者,她是怎么知道那贼人瘸着腿的?外头发布的画像中可没画这个。
瘦和尚笑了笑没说话,玉娘忍着心疼取出一钱银子塞给了他,心中默念,这都是为了大家,为了生活。
收了银子,那和尚摸着头细想,好半天了才一拍脑袋道:“确实有个倒霉的和尚,本来他该出门去城外头唱经化缘的,哪成想出门的时候也不知被谁了一把扭伤了脚,一瘸一拐的连路都走不长,只好在我们庙里头打下手做做粗活。”
“连正经的接客工作都不能够,”和尚惋惜道,“我们还说着呢,他这剃了头来忙乎三个月,只够吃个肚子饱,实在是亏哟。”
“他在哪里?”晏子慎难掩激动,好家伙,没想到真的这么凑巧,要找的人就在这家寺庙,可要把人给逮住。
那和尚一指西边那一溜的矮屋舍,“倒数第二间就是干粗活的人住的地方,你且找去。”
晏子慎也不和玉娘交代些话,撒丫子就往那边跑去,望着他的背影,和尚笑眯眯冲着玉娘道:“小娘子,若是抓到了贼人得了赏钱,可要分我几分。”
“怎么?大师傅猜着了有问题怎么也不抓去。”玉娘惊奇的看着和尚,他什么时候猜着的?
“无量寿,呸呸呸,阿弥陀佛。”大和尚虔诚的念了一声佛号,“我佛慈悲,没有确凿的证据,怎么可以随意冤枉人呢,岂不有损功德。”
玉娘刺了他一句,“功德,大师傅进佛门才一个月呢,要是不说清楚,可别回头把您也当同党抓进去,我这等女流之辈可不敢上公堂作证的。”
和尚脸色立马垮了下来,也不敢再摆大和尚的架子,只忙陪笑解释道:“小娘子,你也知我是这里的本地人嘞,为着离家近才投到万福寺来做和尚的,他又不是本地的,又能吃苦,真要想挣钱,怎么不去外边寺庙,一个男的,又不是真心实意要做和尚,又不去赌坊,又不去找花娘,定有古怪。”
“可他瘸了腿,你要是真有怀疑,只叫了衙役过来,任人抓着了岂不就有赏了。”玉娘奇怪道,这么瞒着,若是她们今天不来,这人谁知道哪年哪月抓着。
那和尚极不赞成玉娘的做法,“小娘子做事太冲了,要是带了人来审问,好好的人进了衙门也要脱层皮的,要是不是,岂不平白得罪了人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哦,我妻儿老小都在这里,他寻着了机会报复可这么好。即便是真,衙役老爷们抓了他,恐怕也只会揽功到自己身上去,我得什么好。”
他拍拍僧袍笑道:“我看这位公子身上穿的衣裳面料昂贵,又有小娘子这么一个佳人陪在身边,想来不是什么普通人,看不上那些零碎赏钱的,我说了也好挣一个相助之功啊。”
得了几两十几两的,好回去给土地姥姥重塑金身,旺旺香火。
“可若是人跑了,大师傅有空陪我这儿耍,就不怕那公子气愤么?”玉娘眼尖,瞥见西边屋里突然冲出来两人,忙指着急声道,那大和尚顺着手指望过去,也不知温忠的腿是怎么瘸的,竟然不影响奔跑,反而速度还挺快,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扔着东西阻拦晏子慎。
“哎呀!”那和尚忙着跳将起来,上前去帮忙。
温忠见前头后边都有人,知道自己怕是难逃了,左右张望,却见有个娇弱姑娘傻愣愣站在殿前,眼前不由得一亮,若是挟持了她,好歹也能有点用处。他打定了主意,就骤转方向往殿落处跑去。
“快跑!”晏子慎忙出声提醒,“去殿里躲躲!”
他大为恼怒,没成想温忠早有防备,睡屋里时还伪造了一个睡窝,以至于自己进去找错了地方漏了痕迹,被他跳窗跑了出来,这厮狠辣阴毒,可别真伤到了人。
玉娘却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话,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双手环抱住护在腰间,半点也不曾挪步,只愣愣的看着温忠朝她过来。
口里还念念有声,不知道是被吓得说起了胡话,还是在向自己求助,晏子慎越发焦急,憋着气又提了几分速度。
只是他之前温忠丢出的一系列杂物拦了路,两者之间还有些距离,眼看着不能赶上,那贼人离玉娘不过几步的距离,干脆一咬牙,将自己身上一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扯断下来,伸手就要丢去。
却见玉娘发着抖握紧了一个荷包,也擡起手来。
“哈哈,”温忠大喜,果然是小姑娘家,遇到的事砸荷包有什么用,就这一点——
砰——
一声实打实的碰撞让温忠眼前顿黑,仰天摔倒在地。
巨大的疼痛瞬间夺去了他的所有感官,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捂着额头躺地剧烈抽搐起来,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只能低声的/呻/吟/着/。
玉娘拍了拍手,没好气的望向后边两人,“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拿绳子绑起来。”
没用的男人,到底还是自己的宝贝荷包又立一功。
晏子慎看着还带着血迹的红布荷包,又看了看玉娘,“这一路你都带着它?”
玉娘笑眯眯,也不在晏子慎面前装了,“晏老爷,您猜这荷包原本是砸在谁的脑袋瓜上。”
大和尚一边抽出腰带绑人,一边咽了咽口水,悄悄同晏子慎说,“亲娘嘞,依我看,你还是别拜土地姥姥了,赶紧去拜山君去吧,这么虎的娘子,山君才是你家亲戚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