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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栏女儿奋斗记 正文 公堂

所属书籍: 勾栏女儿奋斗记

    公堂

    县里的大夫来得很快,一口气来了四五家之多。

    可人来的再多,面对高烧不退至今未醒的小七也是一样的束手无策。施针、灌药、艾熏乃至于最后的叫魂,念咒,宋妈妈所有的法子都使了,几乎折腾到天亮也没看见小七睁眼。

    她只安静的躺在被褥里动也不动,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险些叫人以为她是具尸体。

    王大夫看着膝盖处已经一团漆黑的宋妈妈直叹气,“宋娘子,别跪了,不是我们不肯施救,实在是药石无用啊。七姑娘溺水太久,纵使救上来也已经心脉受损,怕是痴痴傻傻。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听老朽一句劝,还是准备准备后事吧,你这样撑着又能撑多久。”

    他与宋妈妈是老相识了,也不像哄内宅太太老爷那样敷衍推诿,只实话实说的劝道:“还魂保命汤一剂就需五两银,一天三副,人参膏一钱人参一钱金,一日三丸,算上请医买药这些,零零碎碎加起来少说也要二十两,你再大的家业能撑几天?”

    “十天?三十天?还是三百天,三千天?”王大夫伸着手指头算账。

    宋妈妈这会嗓子已经沙哑的说不出话来了,却还是流着眼泪拼命摇头,哪怕就是卖首饰卖屋子,她也得把小七救回来,那是她的命啊。

    看病的事玉娘插不上手,可落水的事情她还是能查的,捧着茶水请卖酒的大娘润润喉咙歇歇脚,然后才询问起事情的起因经过来。

    卖酒娘子原名姓吕,先前在十街做酒水买卖,后来她露了口风被十街上的妈妈们排挤,还是宋妈妈好心帮她介绍到将军巷口做生意的。

    她开口道:“这也实在凑巧,巷口虽然有些主顾,可到底不如十街上人多热闹,所以我常待到天黑才回去,也好多卖些酒的。今儿也是如此,眼见着天黑了老婆子收拾东西,哪成想眼睛一瞟,河里漂着个人,我就赶紧下河里头去捞,多亏老婆子水乡出身,知道溺水人的救法,才总算救了一命。”

    是,玉娘心里也感激,真的巧,若不是宋妈妈介绍,吕娘子又怎么会在将军巷这河边卖酒,若不是在此卖酒,又怎么能救上小七。

    柳溪离李家院隔了好几条街,得亏吕娘子及时救人,等玉娘赶回来早就迟了。

    福娘在旁听了半天,冷静追问道:“这么说,吕大娘你也没看见小七落水?”

    吕娘子点着头,“等老婆子发现的时候,人已经顺着河水漂下来了。”

    徐婶子提供了一个消息,“小七先前是去崔宅见闼老爷的,崔宅就在将军巷里边,还在桥的上游。”

    “那会不会是失足落水?”福娘猜测道。

    “不会的!”六巧从屋里端着脸盆出来反驳了一句,这会五福在里面照顾,她出来倒水听见了就道:“你们不知道,去年小七嚷嚷着要去河里洑水玩,妈妈没敢让她出门,又磨不过她哀求,干脆叫木匠打了个床架子大小的澡盆来,小七玩了足有一个夏天呢,不说擅水,可憋气扑腾两下还是行的。河两边都是人家,掉进水里叫一声半声就有人搭手,怎么可能安安静静的淹水。”

    等着送走了大夫,谢过了恩人,六巧才悄悄拉着玉娘和福娘到自己屋里,“你们不知道,才刚我给小七擦身子换衣裳的时候,她手指甲折了三根,鞋子也丢了一只,最吓人的是她脖子那好长一道红印子,我问过小许大夫了,他说那一定是被人勒的。”

    “脑袋有伤吗?”玉娘问道。

    六巧摇摇头,“没有,就脖子那和手上。”

    “那她头上手上的首饰还在吗?”玉娘继续追问。

    六巧想了想,“戒指和簪子还在,珠串和钗子不见了。”

    “要是这么说,那就不是劫财的,是冲着灭口去的。小七该是先被人勒晕,然后丢水里伪造落水溺亡。”玉娘结合前后痕迹推断道。

    巷子口就停着轿子,要是有人敢在巷子里动手,小七只消叫一声,就能招来人,更何况她带着的首饰多少还在,纵使掉了恐怕也是落河里居多,既然不是求财,宋妈妈也不像李妈妈招人恨,哪里惹的仇家。

    这样一究,那住在崔家的闼东之就显得分外可疑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位闼老爷怎么就安安静静的待在宅院里,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呢,再怎么,小七也是他的花娘呀。

    宋妈妈也是这个猜想,等熬煮好草药之后,连早饭也不吃就去了巷子那边打听情况,亲耳听见守门房的小丁说昨晚见着了小七进门,没瞧见小七出来的话语,再有巷口轿夫作证,确实没看见小七人影。

    宋妈妈恨得咬碎了牙齿,一抹脸,连回去和人商量也不商量,径直找了边上书铺掌柜写状纸,干脆去衙门报案去了,今日正好是初五,衙门接案的日子,上告她女儿小七被人几乎害死,求青天老爷做主查凶!

    夏老爷出了城,这状纸递过来就到了黄县丞的桌案之上。

    啧,黄县丞晃着脑袋朝坐在他下首的闼东之笑道:“瞧见没有,这乡下泼妇人可不是好惹的,竟然还敢独自报官。”

    闼东之起身行礼,惭愧道:“都是小侄没留意,以至于被此等无赖妇人缠上,还要请姻伯做主,还侄儿一个清白,这明明是老鸨见女儿不中用了故意诬告旁人,勒索钱财。”

    “好说,好说。”黄县丞摸着油光水滑精心打理的胡须答应道,“只是到底报了案,外头总有流言蜚语,贤侄固然可以一走了之,老夫还要在此呆上些时日,若是处置不公,难免落人口舌呀。”

    闼东之腰弯的更低了一分,面上笑容真心实意,拱手道:“侄儿明白了,多谢大伯指点。”

    次日县丞衙门开堂,黄县丞召来原告宋妈妈,问她可有疑凶,怎么断定花娘宋小七落水是人所害。

    堂下宋妈妈磕头道:“启禀老爷,民妇不敢擅告,自有门房轿夫为证,小女脖颈还有凶徒勒人所留红印,又怎么会是失足落水。她当晚去了崔宅未出,而后就落了河,定是崔宅内人所为是谁,求老爷明鉴,还民妇一个公道啊。”

    “好!”

    黄县丞一拍惊堂木,下令谭塨带人寻了崔宅目前居住上下主仆六人,轿夫二人,再派仵作前去给小七验伤,一盏茶的工夫领人回来,谭塨犹豫片刻,才小声回禀:“大人,县城人瞧见小的带人,现在围了衙门口看热闹,您看是不是派人驱散他们。”

    毕竟崔宅住着的那个闼东之,可是管您叫大伯呢。

    “不用,”黄县丞义正言辞拒绝道:“本官秉公执法,有何见不得人。”

    啪一声,先带了门房小丁,责问他道:“前天晚上你确实见着宋家小七进了崔宅?”

    小丁吃力的跪在地上磕头道:“回禀老爷……回禀大人,确实看见了。”

    “那你见着她出来了没有?”黄县丞又问道。

    小丁点着头,“回禀大人,确实见着她出来了,醉醺醺的,像是喝多了酒。”

    什么?!!

    “你撒谎!”宋妈妈噌的一声站起来,冲着小丁哑声道:“你明明说没瞧见她出来的。”

    小丁没理会宋妈妈,只唯唯诺诺的点着头,“小的亲眼见着七姑娘出了门。”

    “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你没看见人吗?她怎么就醉醺醺了,你撒谎!你为什么撒谎!”宋妈妈扯着喉咙质问他,如同暴怒的狮子一样骇人,吓得小丁缩成了一团不敢看她,只嘴里喃喃着我见着人了,确实见着人了。

    啧,黄县丞一皱眉头,嫌弃堂上闹哄哄的,谭塨见势赶紧持棍上前,拦住了想要撕扯小丁的宋妈妈。

    宋妈妈极力挣扎,谭塨使劲捂住了她的嘴巴,趁着黄县丞没注意,在她耳朵边急声提醒道:“咆哮公堂可是要挨板子的,想想你家小七!她还等着你回去照顾呢!”

    见那边收住了阵仗,黄县丞这才又拍了一掌,“好,带轿夫。”

    轿夫两人是常在十街上讨生意的陆老大和贾老二,这会也低着头进了大堂下跪行礼。

    “可是你们二人前天送宋家花娘小七去的崔宅?”黄县丞责问道。

    两人磕头如捣蒜,“是,是。”

    “你们有见着她出来吗?”

    贾老二抽着气道:“小的虽然没看见人,可是听见她站在门口与门房说话道别。”

    “哦?”黄县丞沉吟片刻,看向仵作,“你去看了,确实有红印吗?”

    清平县这位仵作年纪六十多了,苍白的头发矮小的身子,他面对黄县丞时并没有像其余人那样胆怯,站在下首低着头。

    “邕仵作,听见本官的问话了吗?”黄县丞眯着眼看向堂下,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仵作才像是惊醒了一般躬身道:“回大人,看过了,确有红印不错,只是那不是勒痕,而是落水时衣物收缩外加落水磕碰所致,并不是人为。”

    “哦,”黄县丞点点头,“将崔宅所住闼东之及其仆妇丫鬟带来。”

    黄县丞问得很仔细,态度非常认真,一应问话答话全都由旁书吏登记在册,黑字白纸明明白白写的清楚,时间地点说的明白。

    又是啪的一声,黄县丞一捋胡须,满意道:“此事经本官查证,已然水落石出,确是那花娘饮酒过度,醉酒后神志不清失足落水,只是虽与崔宅无关,到底事涉人命,便罚崔宅暂住生员闼东之赔付宋家二十两纹银。”

    “大人,”闼东之上前一步,面有不忍道:“七娘与我有几日交情,她如今生死不知,在下愿补偿宋娘子五十两银。”

    “好呀,”黄县丞鼓着掌感叹,“小子仁善,本官岂有不允的道理。”

    他扭头看向面容扭曲瞪着眼睛的宋妈,意味深长道:“此案虽是诬告,可本官念你爱女心切,就不怪罪了,若是再敢闹事,便杖责五十,罚牢三年,宋娘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啪——

    “结案。”

    乌泱泱一群人散场,只剩下瘫倒在地痛哭出声的宋妈妈,凄厉嘶哑,顺着风声传到了满县衙——

    玉娘她听到时,已经是中午了,五福亲自上门来诉说,“如今妈妈疯了,只呆在屋里和小七说话,又是哭又是笑的,不是我们害怕,实在是担心妈妈的身子骨。”

    她手里还捧着先前从玉娘那里得的二十两银锭,这会全塞给了玉娘,恳求道:“好玉娘,我知道你的手段,我也知道这活为难,就只看在小七和你的情分上,看在宋妈妈和我帮衬过你的份上,想个法子吧,好歹……好歹叫妈活下去。”

    玉娘拦住膝盖打弯的五福,扶住了她的身子,望着她的眼睛保证,“你放心,这事绝对不会就这样过去,五福姐,你敢不敢出趟城门。”

    “我有什么不敢的。”五福看向玉娘,“你只管说。”

    玉娘从怀里取出个红布荷包来,“这里边是晏老爷上回送的我玉佩,你坐老马的马车出城去趟皇庄,拿它求乔公公说句话,乔公公一定认得这个东西。”

    “什么话?”五福忙问。

    “求他请夏老爷三日后重判此案。”县城里能推翻县丞定案的,就只有县令了。

    “可夏老爷人在外头呀,谁知道他如今在哪呢。”五福先是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暗了下来,总不能到处去寻吧,这要是访查起来,等找到夏老爷,人早回长安去了。

    玉娘道:“所以你出城前,还得再去一趟温家,温老爷与夏老爷有交情,他一定知道人在哪里。”

    “他能告诉我吗?”五福担忧道,她怕温家连门都不许她进,更别说告诉县令行踪这种大事了。

    “会的。”玉娘笃定道,她指了指那红布荷包,“你把这红布荷包送上,问一句温小姐如今可好,温家会帮忙的。”

    她心里也感叹,谁曾想当日顺手救人的事,如今派上了用场。

    玉娘不企图要温家多大的帮忙,只要一个地址就行。

    五福姐到底比六巧靠谱,得了玉娘分派就转身往外行动,半点也不多问,直到晚上才匆匆返回,同玉娘点着头,“乔公公答应了,夏老爷的话,三日后重判此案。”

    “好。”玉娘望向大码头,三天,也不知这三天,人能不能赶到——

    夏知县的话不单是对玉娘说的,他直接派了身边龚师爷回城下令,连原本收拾东西准备要走的闼东之听闻得这消息,都恼怒的砸了茶盅,“这穷酸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黄县丞嗤笑了一声,安抚闼东之,“你管他呢,事情已经办妥了,无非是再演一回,贤侄又何必焦虑。”

    他手指点着前头,“再等三天也就三天,事情处置完了你干干净净回都,等领你的功劳去,和他计较什么,等死的庸碌老朽而已,等你升上去,奈何他还不简单。”

    啊,也对。闼东之听教的点着头,“还是伯父有见识,是小侄慌张了。”

    黄县丞面上如常,心里却更看低了他几分,就这样的货色,也能压在他头上,可知苍天何等不公。

    闼东之多留三天的消息,宋妈妈不知怎么也从六巧的嘴里听说了,六巧见自家妈妈终于肯看她,忙不叠把市面消息全都说了一遍,对夏知县充满期望,“妈妈放心,夏老爷既然肯重判,就不会眼睁睁被人糊弄的,他是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一定能秉公执法,还小七一个公道的!”

    宋妈妈迟钝的转着眼珠,没有搭理六巧,只看着躺在床上依旧没有醒来的小七,看了许久,看得六巧都闭上了嘴,她才起身去到厨房,寻出了早年间劈瓜的一柄细刀,开始研磨起来。

    宋院如今每日都有大夫登门诊脉,许大夫、王大夫、孙大夫领着药童过来看病,却对在院里磨刀的宋妈妈视而不见。

    宋妈妈白日夜里磨刀,刀刃与磨刀石接触时嚓嚓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可是左邻右舍却对这个声音充耳不闻。

    只有她早上浑浑噩噩前去买肉时的肉摊胡娘子出了声,叫住宋妈妈,指着自己的喉咙对她轻声指点道:“知道吗,我杀猪杀鸡的时候,朝这里用力最快最轻松。”

    街面上明明人来人往,可不知怎么的,摊子附近众人都如常一般买肉卖肉,似乎谁都没听出胡娘子话里的意思,也没见着宋妈妈抖着身子的鞠躬。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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