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顶风冒雪地走,头差点垂进领口里,以为走了很远,一擡头,竟还未走出白家商队的长度。飞奴频频回头,花儿忍不住叨念:“我们没当过白家的差事,白家种种也只是听闻,但那些事可都是真的。白大爷活着的时候,有人从白家偷了块汉白玉,被白家的人沉潭了。那尸首咱们也是见过的,夏日里飘在护城河上,腐烂发臭。”她半真半假吓唬飞奴,就算飞奴脑子再活,但出格的事还真的从未做过。说完鼻尖一皱,装腔作势地闻:“哎呦,现在还能闻到呢!”
小阿宋在一边学她:“臭,真臭。”其余人笑出声来。
白家的商队,一直绵延到城外两三里。除去常见的马、骡子,队尾竟还有两只骆驼。那骆驼站在雪地里,不时吐一口。阿宋没见过骆驼,远远指着它道:“那是怪物!”
商队的人闻言笑她:“小丫头未见过大世面,这是骆驼。”
“它是长两个罗锅的丑八怪。”阿宋童言无忌,把旁人亦逗笑了。
多和乐的场面,花儿却打了个冷颤,四下张望,并无异样。许是昨儿听见看见脏东西,心里好生惦记着,总觉着那方头履要砸到她头上,于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催了句快走罢,冻死了,一手扯着阿宋一手拉着衔蝉,快步走了。
身后商队的轿子里的人问:“你也闻到了?”
轿外的人答:“闻到了。”心道主子顺风耳名不虚传。
里头静了片刻,言道:“杀了。”
轿外人没做声,也不知是否听到,嘴却撇了撇。
花儿几人折腾到城外,缘河边走,一路雪白,分不清远近,只得凭直觉。那河滩雪地上有一排新脚印,深浅不一,一直延伸向前。
“这不是朝着咱们凿鱼的方向走吗?”阿虺担忧他们捕鱼的地方被人发觉,怕因此生了什么罗乱。衔蝉在一边开解他,这河不是他们的,鱼亦不是他们的,倘若真有旁人发觉,那不过是各凭本事赚一口饭罢了。再走一丈,那脚印消失了。阿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低头去看,雪里隐约露出一只手来。几人均停下,彼此看一眼,最终决议还是把人挖出来。
死人常见,冻死的人亦常见,就连小小年纪的阿宋都并未因此慌神,挖人的时候甚至帮忙刨雪。
是个男人。面目乌紫,带有一道血痕,脸几乎被砍成两半,狰狞可怖。花儿手探到他鼻前,尚有微弱呼吸,但八成命不久矣。
“还活着。”她说:“命真大,今个遇上咱们算是你好命。”
“快死了。甭管了。”飞奴四下看看,这年月碰见死人如遇到老鼠打洞,容易得狠。
“不能见死不救。”花儿眼睛一转道:“救他,但搜他身,把能当银子的东西拿走,行吗?”
飞奴闻言心下有些许松动:“你看他面上的伤,寻常人可伤不成这样。别找麻烦,出门前照夜叮嘱过,小心行事,不得找麻烦。”尽管这样说,人还是蹲跪下去,扒开他眼睛,瞳光涣散,当真命不久矣。花儿记得前面有一处废弃茅屋,就对阿虺说:“咱们积点德,先把他擡到茅屋去。就算他死了,也不是路边的游魂,好歹有个遮风避雪的地方。”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擡手擡脚抱头,费尽了力气,将那人擡进茅屋里。茅屋破败,屋顶漏了,地中央积着一块雪。他们将人放在角落里,又去寻了枯枝,在他身边燃了一堆火。那篝火噼里啪啦响,茅屋里登时暖了,那人好歹不必做冻死鬼。
“人世不好,下辈子切莫再做人了。做山间的野兽、草原的雄鹰,哪怕是做河里的癞蛤蟆,也别再来这人世了。”衔蝉道。说完这几句想到家里丢了的两个弟弟,鼻子一酸。
飞奴去搜身,花儿拦他,他却说:“是你说的,搜身,把值钱的东西拿走。”
“不地道啊!”花儿扯住他衣袖制止。
“你阿婆马上没药了,你管什么地道不地道!”飞奴把她推到一边,迅速去摸那人的衣裳。那人哼了声,飞奴吓一跳,抽回手:“罢了罢了!你带到阴间去吧!”
临行前他们又回头看一眼,那人一动不动,是死是活都要交给天意了。蹉跎到河边,因着那将死的人,心内都不免有些悲怆、凿冰窟窿的时候就都不做声。
极寒天气里捕鱼真是要了命,几个人的冰锥一点点凿,好在他们寻到的这处水不深,加之阿虺有神力,一个多时辰就彻底凿通了河面,得以听见哗哗的水流声。阿宋头伸进去看,大喊:“有鱼!有鱼!”
听到有鱼,几个人又都欢快起来。他们已然想不起上一次沾荤腥打牙祭是何时了,眼下那地下水里游着的鱼,好似带着香气。就连素来沉稳的衔蝉都笑了一声。
他们拿出自制的网去捕鱼,水洞口冒着凉气,手伸进去就冻透,几次三番,捕出几条小鱼。
“这就是耗功夫的事,我搞到了盐巴,到时把鱼腌了冻上,存得久。”飞奴嘿嘿一笑,花儿却问他:“哪里搞到的盐巴?”
“别管了。”
“被人发现要砍头的。”
“砍就砍,早晚要死。不是砍头死,就是冻死饿死被拉去充军战死。”
花儿还想说什么,阿宋扯她衣角:“花儿姐姐,你瞧远处是有人打马过来吗?”
花儿一看,还真是。几个人互看一眼,速速将捕鱼的家伙丢进坑里,衔蝉带着装鱼的小竹箩扯着阿宋去林子里藏。其余人则用雪虚虚盖住被凿开的河面,而后挡在前面。
那马速度极快,从河滩上疾驰而过,马蹄带起的雪泥甩到他们身上,甩进阿虺嘴里,他呸了下吐泥,刚要咒一句,那马又掉转马头跑了回来。这才能看清马上人,头上裹着虎皮帽,腰间别着一把斧头,还缠着一道粗绳索。人奇高,坐于马上像传说的野兽,唯一露出的眼睛挂着白霜,浑身杀气,甚是骇人。他的马绕着他们急急跑圈,好似要将他们踏平。
那人的目光透过霜雪落在花儿身上,手中的马鞭伸出来,沉声问她:“做什么的?”花儿眼睛圆睁,一副无辜态,目光扫过他那夹带雪泥的方头履,上头绣的什么看不清,但她因着昨夜那一瞥心下已然惊恐,腿一软,坐在雪地上。仰起脸看着他。
“回话。”
花儿惊恐来得快去得也快,起先是真害怕,接着就是装的了。眼睛盯着那马蹄子,似乎怕它踏死自己,看起来是吓傻了。她扮得着实好,双足在地上交替蹬着向后退想离那马儿远些,冻得皴红的脸蛋亦是多了些焦急。眼神天真又带着恐惧,教人无法怀疑。
阿虺和飞奴意会了,站在一边替她解释:“这妹妹可怜,儿时被马踢过落下病根,看见马就这样。您有什么话,问咱们便是了。”
“本就不机灵,被马踢那么一下,就愈发地傻。”
花儿若非遇到什么罕见事,怕也不会突然这样。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多少猜测出有内情。再看花儿,说她傻也差不离,大雪天气冻得没人样,一张脸红得快要看不清,只余那双惊恐带点蠢的眼睛,眨巴着看着来人。
那人收回马鞭,骑着马缓缓绕了他们三人几周才发问:“可见到面上带伤之人?”
“不曾。”阿虺答。那人的伤不寻常,果然有些来头。他们走时把他放在茅屋里,这人竟未寻到尸首。
来人又端详他们几眼,打马走了。花儿长舒一口气,在二人的追问下将昨夜的事说了,他们听完眉头紧锁,让花儿不要做打更人了,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太过凶险。
“再过几日,孙婆的汤药就要喝完了。药断了,孙婆要喘不上气,不定哪下就憋死了。不仅要打更,白日的营生也要做。飞奴寻的那个去新知县家的活计也当做。”花儿叹了口气:“原先跟着衔蝉做针线活也能赚个把钱,眼下绣活也没人要了。”
“这世道!”
他们在河边挨冻大半日,搞了小半桶鱼。照夜到了以后去林子里找个安全的地儿架起火来烤了一些。那火烧得喧闹,反正这凄苦的世道也与它无关。女子们挤在一起烤火,男子们烤鱼。那鱼本就小,烤熟了几口就吃完,饶是如此,还是能咂摸出香味来,狠是解馋。
“白家的肉吃不完,剩了的喂狗喂鹰。”飞奴道:“比当官的还要气派。”
“你对白家倒是感兴趣。”照夜拍他一把让他清醒些:“白家的家丁没有白给的,抓到了贼乱棍打死,再去城外埋了,神不知鬼不觉。为官的多少会注意些。那白家虽说是经商的,但养活多少官吏,使点银子官府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不值当的。”
“咱们寻点白家的活计吧。”阿虺在一旁提议:“好歹能吃饱,能穿暖。说是进了白家院子的人,当日就给一身新衣服,仆人都能吃馒头,每几日还能吃到荤腥。”
“白家不好进。那老管家心明眼亮,凡事有数,是白家的活门神。要进白家当差,先过他那关,他那关怕就是个鬼门关。多少人寻着法子要进去,都被他拦下。那老头是个怪胎,搞不定的。”
“哪怕不进院,搞个临时的差事呢?”
“临时的差事,倒是能想想法子。譬如过几日,白家给白大爷出殡,说是要做足场面,光那哭丧的就要有百十人。今一早刚放出风声来,若是大家都不嫌晦气,就去哭一哭。”即是讲到这里,飞奴兴致来了,索性把坊间关于白老大和白老二的恩怨也一并讲了。
说是两个白爷父母均早亡,都被白家老祖养着。老祖死前把家财一分为二,要他们不许打架,在分的时候却是偏了心的,近处连着燕涿城这命脉的,给了白老大;远处蛮荒之地的给了白老二,也就是说,白老二若想要家业,那自得离开燕涿城,等同于流放了。
那白老二呢,表面言听计从,笑面虎一个,出走三年,却是设计害死了白老大。又偏赶上白老大新鳏,膝下又无子,这些个家财就又落回他手里。
“如此心狠手辣?”旁人睁大了眼,虎毒尚且不识子,兔子也不吃窝边草,那白老二竟为了家财害死哥哥,品行如此恶劣,令人发指。
“不得好死!”小阿宋突然来了一句,显然是平日里跟在大人身后,听到谁诅咒过谁。花儿忙捂住她嘴:“小祖宗!别乱说话!想骂心里骂,被人听去了该如何是好?人前陪笑脸,凡事心里装,才能在这世道里茍活,懂吗?”花儿把孙婆平日里教训她的话端出来给小阿宋听。
“可是花儿姐姐秋天时候还跟武秀才干仗,说武秀才算个什么秀才,胸无半点墨,只知道欺侮姑娘。”小阿宋不服气,撅起嘴:“花儿姐姐说得,我说不得,哼!”
花儿见小家伙生气,又去哄她。一来二去日子混过去了,冻好的鱼包裹严实塞进衣裳里系紧。还未进城的时候花儿又觉得脖子凉,她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只有适才走出的树林在黑夜里张着血盆大口。
“二爷说杀了,到底杀谁?你悟透了吗?”一人轻声问。
“我要是悟透了,他们还有机会走到这吗?”另一人轻声答。
“罢了,就杀那个话密的吧!”
“成,反正二爷喜欢清净。”
言毕竟是在各自的树后怪笑出声,瘆人得紧,枝头的雀子被吓得扑腾翅膀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