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春闺梦里人(十二)
花儿心中对“贵客”或有了定论,回城之时始终在思索。若真如她所想,那么飞奴是否知道贵客的存在呢?她看飞奴像独自带人来京城,依稀不知晓有这一号人。
花儿只觉得京城好热闹。从前在狼头山一带,沿着额远河打架,眼中只有鞑靼、朝廷,对天下流派一无所知。然到京城没几日,就眼见着各路豪杰汇聚,方明白京城才是那真正的大戏台,而掌权者高坐于戏台之上,看着台下诸人各个不凡,属实是要战战兢兢。
她也因此对白栖岭又高看了一眼。
一个从遥远北地来的贱商,在京城这等地界杀出自己的血路来,在鞑靼君主和当朝天子之间,纵横捭阖,他一定有着她当下看到的更厉害的地方。
当她再回到河边,闹剧已经停止了。冰面上有血迹,众人意散去了。柳枝把这些讲给花儿听,最后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燕好则在一边心痛地捂着心口:“受不了。”
那冰面上的画舫之中热气升腾,河宴开始了,但已无人想看了。戒恶在河边打坐,这样冷的天,他竟打坐出了热汗,三人这一次没有吵他,而是一屁股坐在他身后,安心等着他。
朝瑰在画舫里看到外头打坐的人,指给白栖岭看:“那不是那一日给你卜卦的老和尚吗?说你心上人就在眼前那个!”朝瑰因着戒恶这一卦,觉得这老头颇有些眼色,心下喜欢他几分。此刻倒想离开这无聊的河宴,出去找那老和尚玩。
于是腾地站起来,大声道:“姓白的!跟我走!”
因着朝瑰的原因,娄擎特许白栖岭陪她上座,此刻她这一句,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太后不好惹,朝瑰也无人敢惹,毕竟是鞑靼公主,不高兴了一封家书回去,鞑靼不知要如何发难。
太后强忍着怒火温和地问朝瑰:“朝瑰公主想去哪里?哀家派人送你。”
“不必!”朝瑰衣袖一甩,扯着白栖岭衣袖走了。
朝瑰长着父亲喜欢她,打小就横行,管你什么狗屁太后,说不给你脸就不给你脸,惹急了就叫父亲打你。
白栖岭则作出一副谦逊的样子,离席过程中不断鞠躬赔罪,一直倒退着出了画舫。
朝瑰嗤笑他:“你为何要装出这副样子?”
“我与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做我朝瑰的驸马爷,你也横着出来!”
“公主选驸马,只合着自己心意?不管对方心里如何想?”
“如何想?你整日陪我玩,我要问你如何想吗?”
“你父亲要我陪你玩。”
“你何时听过别人话?”
“朝瑰公主,我再与你说一次,我于你无意。”
“因为你府里那些美娇娘吗?改日我就想法子赐死她们!”
见白栖岭不讲话,朝瑰自以为唬住了他,笑了一声擡腿朝老和尚走去。朝瑰才不会赐死那些美娇娘,那些人都入不得她的眼,她对不入眼的东西总有点高高在上的慈悲。
走到戒恶面前叫他:“老和尚,你今日可还要化缘?”
戒恶睁开眼看着朝瑰:“化的。”
“成,你再帮我卜一卦。”朝瑰从衣袖里拿出一整个金元宝丢给戒恶,而后指向白栖岭:“你再卜一次,看他心上人知否在眼前?若在眼前,我们何时可成亲?”
柳枝闻言要上前,被花儿一把拉住。幸而她们站在旁侧,这个动作朝瑰看不见。
戒恶接了金元宝,缓缓道:“这是两卦。”
“此话怎讲?”朝瑰问他。
“心上人是否在眼前,是一卦;与公主何时成亲,又是一卦。这两卦,应对的天时不同,要卜两次,是以公主还需再给一个金元宝。”
戒恶话里有话,白栖岭闻言看了眼花儿,她却歪着脖子看着朝瑰和戒恶,依稀想听出什么不一样的来。
朝瑰大笑出声:“你这个老和尚倒是贪心!罢了!再给你一个!”
白栖岭觉得此举甚至无趣,欲转身离开,被朝瑰一把拽住:“你给我站这!听着!”
朝瑰讲话素来直接,前些日子在白栖岭面前端着,如今觉得熟了,便开始任性起来。
燕好好奇地仰起脖子,想看白栖岭如何应对。她从前听说燕琢城的白二爷心狠手辣软硬不吃,这次来京城,心狠手辣没见到、软硬不吃也没见到,总觉着传言有虚。此刻带着看好戏的心态,用力扯了扯花儿衣袖。
白栖岭走到戒恶面前,对他说:“大师将元宝收好,这是朝瑰公主赏大师的。公主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只喜欢与人斗气。这卦不必卜。”
“白栖岭!你大胆!”朝瑰在雪地上跺脚,被白栖岭这不软不硬的话惹急了。
白栖岭转身就走,经过花儿的时候瞪她一眼,对她看热闹十分不满。
花儿见状道:“老头儿,快算呀!公主等着呢!算好了公主指定还有赏!”
朝瑰这才看到在场的其他三人。
她向来眼高于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此刻也一样,那三人衣衫朴素,好在面相不凡,掩盖了一些穷酸。朝瑰对说话的花儿道:“喂!我看你是会讲话的,赏!”
花儿兴高采烈伸出手,从朝瑰手中接过了打赏。白栖岭已走出很远,回头看到这一幕,也不知怎了,有了不悦。但他属实无意看那老和尚卜卦,仍旧走了。
懈鹰跟上他,将适才的所见去白栖岭禀报了。白栖岭不好奇别的,只是好奇花儿竟能追上那“贵客”的小黑轿。
“不,是轿子刻意慢下来的。”懈鹰道:“那轿夫的脚力二爷也是见识过的,就算如今花儿练出了一些手脚,但与那轿夫比起来仍旧望尘莫及。”
“刻意等她?”
“是。”
这就离奇了。
那“贵客”来京城有一段时日,而花儿不过几日,他为何要等她?除非他们曾有一些渊源。白栖岭何等聪明,他一早注意到“贵客”身上的异香和那一日“飞奴”身上的异香,再细想那“贵客”的姿态,心中隐隐有了眉目。他叫懈鹰附耳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懈鹰点头,转身去办差了。
白栖岭回到府上,叫人烫了一壶热酒。他已许久不主动叫酒喝了,柳公看出他情志不畅,主动提出陪他小酌一杯。
“二爷今日遇到事了?”
白栖岭点头又摇头。
能让白栖岭如此两难的,柳公当即明白了,是花儿。
“花儿招惹二爷了?”柳公问道。
白栖岭摇头:“她没有招惹我。她只是…”
白栖岭不知该如何说,他是一个剔透的人,此次与花儿重逢,她大变了模样。随着模样变的,还有她那颗不为任何事所动的心。
三年来,他们迫于形势断了联系,白栖岭不知多少次寻着机会想去一趟狼头山,但都被娄擎搅乱。白栖岭笃定花儿心里永远有他,可今日她怂恿老和尚卜卦之时,他心里属实是难受了。
白栖岭微醺着问柳公:“她是故意气我的么?若是故意的,我不生气,我怕不是故意的…”酒量多好的人,如今半壶就醉了。
“自然是故意气二爷。”
“她故意气我做什么?好不容易见面了,不找我不亲近我,还要故意气我。”
再顶天立地的人,此刻都为儿女情长犯了难。偏懈鹰此时回来了,说戒恶为朝瑰卜卦,第一卦说二爷的心上人还是上回那个;第二个说朝瑰与二爷会在春三月成亲。
“放屁!”白栖岭拍桌道:“这老和尚不好好化缘,开始编瞎话骗人了!”
柳公在一旁笑了,对懈鹰使了个眼色,要他别事无巨细地说了,此刻说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懈鹰忙收了声。
可白栖岭又问:“戒恶说这些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谁?”懈鹰故意问道,看到白栖岭的目光剐了他一下,缩了下脖子:“花儿在一旁笑。”
白栖岭点头,笑得好!
外头突然想起拍门声,柳公忙小跑着出去了,过了良久,与家丁一起架回一个人来。那人浑身血肉模糊,几乎不剩一口气了,见到白栖岭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嗫嚅道:“二爷…”
是哈将!
白栖岭上前一步忙握住哈将满是血的手,他显然赶了很久路,受了很多冻,一直被追杀,一直在逃命,终于留着一口气到了他白二爷的面前。
“二爷…”哈将着急把话说完,然而他剧烈咳了起来。
“先医治!”白栖岭道:“在二爷这里,死不了!”
柳公早已为哈将把完了脉,叫懈鹰去拿他之前配好的药丸,并为他止血。哈将眼见着要死了,他还有许多话没跟白栖岭说完。
他想说自己与哼将兄弟二人自从跟着二爷才活出了人样,虽然哼将走了几年了,但哈将总会念着他。他觉得就算此刻他死了,他也不会难过。唯一遗憾的是不能陪二爷再走几年。还有…他想说的很多,但他昏厥了过去。
待他醒来之时,发觉白栖岭、懈鹰和柳公都守在床前。从前白栖岭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以哼将死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风平浪静。可这一日,哈将明白了,他的二爷也会怕了。
别人行走江湖混迹世间,心肠越来越硬,而他的白二爷,心肠软了,会怕了。二爷不是从前的二爷了。
“二爷,兵器师傅…”
“被杀了是吗?”
哈将点头。
白栖岭并不意外。他知晓他身处漩涡之中,早晚有一日别人要挖去他看家的本领。那些人倒要看看,那白栖岭用以制衡别人的奇人若是死了,他可还能继续活下去。
他的兵器库极其隐秘,早几年隐隐察觉有危险之时就派哈将去守着。这几年他知晓娄擎一直在派人打探、如今算是被他探得了。
“二爷,没有了兵器师傅…”哈将很是自责,然而那一晚那些杀手从天而降,各个是高手,又人数众多,他们扛不过的。
“那就再造一个。”白栖岭道:“你只管好好养伤,其余的事情不要管了。”
外头天色已亮,外头早起的朝瑰正站在白府门口拍门:“白栖岭,走!打猎去!”
昨日戒恶这一卦卜得朝瑰心花怒放,如今的白栖岭在她看来已成了她的人。
白栖岭被她嚷得头疼,让柳公将她打发走。可朝瑰哪里打发的走,她不信白栖岭不在府上,硬闯进去,带着人在白府里里外外地找,简直要把白府砸了。阵仗如此之大,外头看热闹的人把白府围个水泄不通,还有人说风凉话:白二爷再横,不也得给鞑靼公主当狗?鞑靼公主看上了,看你躲哪去!
这消息如长了翅膀,很快就传到客栈。彼时花儿三人正帮戒恶盘点傍晚进宫要用的东西,听到这些笑得直不起腰。
昨日戒恶卜卦之时花儿就在笑,她觉得戒恶的卦简直是无稽之谈。白栖岭怎么会娶朝瑰呢?白栖岭最痛恨鞑靼了。戒恶对她的嘲讽视而不见,只对她说:“天意难违。”
“那白二爷看着可不好惹,怎么会信天意呢?”柳枝问戒恶。
可戒恶再摇头不语。
别人只道卜卦是神鬼之说,唯有戒恶知晓,那卜卦得看天时地利以及当下世事,说是卜卦,不过是用一双洞明世事的眼去旁观罢了。
这会儿“朝瑰闹白府、白二爷落荒而逃”的佳话已经被要饭的叫花子唱成了歌谣。柳枝揪住客栈门前边唱边跑的阿宋问:“小叫花子,谁教你们唱的?”
阿宋比了比:“大个子,给了馒头。唱完了回去还有!”说完耸开柳枝的手,跑了。
钱空在里头道:“白二爷跑不了了。谁都知道,这事闹得满城风雨,闹到太后前面去,就是压也要压到鞑靼去了!”
昨日的花儿还当戒恶的卦是笑谈,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她起初看那朝瑰只以为她是任性的孩子气,不成想却有这样的心机!要将白栖岭赶鸭子上架了!
她再一次意识到,在这京城里,没有任何一个纯真良善之人,她看到的无非是别人想让她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