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03
“回禀圣人,臣妾实不知何罪之有。”素娥自然是不会认的,擡起头来,并不畏惧张皇后的视线。
“好好好!不到黄河心不死!”张皇后几乎被素娥的理直气壮气笑了!立即指了指身边的郑姑姑和苏宫正,道:“这样的丑事,本宫说出口,你们与高氏来说,叫她死个明白,也好认罪伏法!”
苏宫正示意身后的宫正司女官,一个包袱被放在了张皇后手边的案上。打开来,里面似乎放着不少东西,其中一沓书信、纸笺之类格外显眼。
张皇后应该是见过这些东西的,此时看了更生气,拿起拿一沓书信就砸到了素娥脸上。信封的尖角处有些刁钻,正好撞到了素娥的眼角。虽然只是轻微的刮划伤,但眼角十分脆弱,她下意识就眼睛红了一下。
然而她死死忍耐住了,没有流下泪来。
“好叫高美人得知,这些书信正是您与那张怀文往来的证明!里面可是说的清清楚楚从那张怀文如何钟情于高美人你,又如何与你传递文字——你殿中有个名叫董素贞的婢女,就是通过她成事的。”
董素贞?素娥当然知道,这是她升做才人后,一同分配来玉殿的四个侍女之一,身份背景非常简单。董素贞不是很机灵,但也勤恳老实,以玉殿的生态,她也能过得挺舒服。就素娥所见,她实在没有理由背叛自己。
是的,素娥听到提及董素贞,是她做‘红娘’,第一反应就是陷害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这是t被陷害和人有私情?
不是她迟钝,而是她想过各种算计,唯独没怎么想过是陷害她和人有私情——她很多时候甚至觉得生活在封建时代的宫廷,她其实已经丧失爱人的能力了。安稳的生活是她唯一的追求,活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活着。
飞蛾扑火,冒着巨大的风险去追爱?她想都没想过。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没遇到能点燃她的那个人要知道,很多恋爱脑一开始也不觉得自己会是恋爱脑,是后来真的爱上才上头的。所以才有‘智者不入爱河’的谆谆教诲么,虽然这个教诲没什么用,真爱不止不受别人控制,也不会受自己控制。
“臣妾不知这些信件中写了什么,但臣妾并不认得这个张怀文!若不是这些日子,景福殿藏尸之事闹得大,臣妾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素娥扫了一眼那那些信,看外面信封上的字,确实很像她的。
但字迹像算什么?她的文字在宫里可不是稀罕物。因着郭敞称赞她的字画,求画的不多,求字的确实断断续续都有——弄到一张画,靠着自己努力学到什么这很难,一张字却是可以用来做法帖临摹的。
再者,后妃们除了个别,都是会写字的(就是不会,做了后妃后也慢慢学会了)。而画画,会的人就要少得多了这也是一道门槛么。
所以,要模仿她的字迹还真是不难。
“高美人不认没关系,证据是在这里摆着的”郑姑姑看了一眼张皇后,立刻说道:“对高美人,宫正司是不好用刑,可对着宫女就不同了。如今董素贞已经被带到宫正司,只等招供——听闻高美人是个对下悯恤的。”
“宫正司的刑,一个弱女子如何熬得住?进去了就没有不开口的既是如此,高美人不如招供来,也省得那董素贞临死还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做后妃和侍卫的‘红娘’,最后当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素娥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她到现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度过这个难关。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即使再周密的设计,都应该有漏洞,所以更多还是想着脱险之法。可不管她能不能脱险,董素贞这一难是少不得了这就是宫廷斗争。
楚国亡猿,城门失火,不外如是。
但这没有让素娥软弱,反而激起了她的烈性!她很清楚,如果她这样倒下了,玉殿所有人,一个都逃不了!
“回禀圣人,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臣妾自来便没见过那张怀文!”素娥擡起头来,面色如霜雪一般,自有一股凛然。
如此理直气壮,倒是让郑姑姑等人有一瞬间的游移,难道事情真不是那样的?但很快,她们又自我说服了那么多证据是明摆着的呢!
“巧言令色!”张皇后终于开口了,冷着一张脸道:“过去只当高氏你是个寡言的,如今才知道,一张嘴却不让人!人证物证俱在,也能如此言之凿凿真当什么事都由你一张嘴说了算吗?这些日子宫正司查案,此次拿你,自然是有十足把握——”
“有甚把握,说与朕听听。”
“官家!”“官家万福!”
郭敞忽然到来,甚至没来得及通禀今日坤宁宫要‘审案’,大门紧闭,按理说谁也不许进出。可官家来了,守着大门的宫人难道阻止官家?
看着行礼的一大片人,郭敞不以为意,但并未立刻免了所有人的礼。而是自顾自坐到了正上方另一个位置上,与张皇后隔案而坐。等郭敞坐好了,看了看跪在正中的素娥,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免礼。
“听说今天圣人这里要‘开堂审案’,这样的‘热闹’倒是好久没听说过了。朕不请自来,圣人不会怪罪罢?”郭敞显然不在乎张皇后的回答,只是看了看桌案上的一些东西,又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宫正司女官,就道:“到底是什么内情,什么把握,谁与朕分说?”
苏宫正连忙行礼,后道:“回禀官家,此事还要从内侍张怀文说起”
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宫正司去张怀文家中调查,查到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他和素娥‘传递’的文字,其中主要是素娥写给他的信,也有他写给素娥,但没能传出的部分信——这很正常,宫妃和内侍往来不通畅,信写好了不一定能递出去。
这些,再加上张怀文自己写的一些诗词,足够勾勒出这场‘私情’的全过程了。
大约是张怀文在宫中行走,见过素娥一次,从此便魂牵梦绕。只不过因着素娥是皇帝的女人,他始终压抑在心里。谁承想,有一日素娥的侍女会给他传信,原来是‘两情相悦’于是便有了一段孽缘。
从信中内容可以看出,两人曾多次在景福殿幽会
“至于张怀文之死,就不知道是起了争执,还是早有预谋”这种危险关系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所以宫正司这方面并未仔细调查。左右人拿来了,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
王志通跟在郭敞身边,乍一听‘私情’,眼皮就跳了两下!想过各种发展,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以他对高美人的了解,这实在不可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倒也不敢给高美人打包票。
想到此处,他偷看了官家一眼,却见官家听到‘私情’之说,并没有生气。依旧非常平静,还拆了‘证据’中的一封信,扫了两眼:“这字是像高美人,但要说一定是她写的,倒说不上更何况,这般口吻,实在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郭敞第一反应就是信是假的。转头就问:“就是这些证据?这些造起假来,可是不难。”
苏宫正连忙道:“回官家,还有人证。照着这些文字所透露的,帮忙传递文字的是玉殿宫女董素贞。如今董素贞已经被送到宫正司去了,到时自有供词。”
“拿去宫正司算什么?不如将人带过来,当面对质就是了。”郭敞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苏宫正犹豫了一下,但真的就是那么一下,几乎没有停顿地吩咐了手下。很快有人就出去了,应该是去带董素贞了。
素娥当下知道,郭敞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心里松了口气。最怕的是,事情她没做,但前有阴谋设计、伪造证据,后有张皇后借题发挥,对于给她伸冤更是没兴趣。到时候,就算她没做,也是她做了。
现在有郭敞站在她这边,至少她的喊冤能得到重视。
等着人将‘董素贞’这个人证带过来的时候,郭敞就问:“你们所谓的‘人证物证俱全’,就是这些吗?朕看着,单薄的很呐。”
听出了郭敞对素娥的‘偏心’,张皇后的眼神沉了沉,她没想到,这样伤官家体统的事,官家一点儿也不动怒,甚至还相信那高素娥。这时也顾不得保全官家的颜面了,道:“回官家,不止这些,还有一件事,和高氏与那张怀文私会是对得上的。”
“哦,不知是什么事。”郭敞平静地问。
“那张怀文有机会去景福殿的机会不多,每次去也不是巡逻的日子。”张皇后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能去景福殿的日子,不是有后宫巡逻的工作安排时,这不奇怪。有差事要做的话,都是和其他同僚一起行动的,哪能一个人乱跑?还一次消失挺久,去景福殿幽会真当规矩是死的,人也是死的?
“照内侍班头所说,这张怀文因着没有家室,一人独居京城,倒比别的同僚自由自在。因此空闲时日也比别人多,所以常常热心代班。有哪个内侍因着急事,不好守门下钥等,都能去寻他。”
“继续说。”到此,郭敞依旧没发表太多意见,也不见生气。
“问过那些与他一同当班的内侍,有那么几次,他确实擅离职守过。再不然,就是一同当班的内侍自己喝酒赌钱去了,并未注意到他。”
郭敞听到这里才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就是戍卫宫城的卫士?如此怠惰么这才安享太平几年啊,就糜烂至此——想到朕的卧榻之侧,是由这等人守着,睡都t睡不安稳了!”
“王志通,给朕记下来,此事了了,要整顿一番内侍风气这些勋贵子弟,难道这样不济事?”内侍中充斥着大量勋贵子弟。
在王志通应了一声‘是’后,张皇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突然话头就到别的事上了?不过,她还是很快继续道:“张怀文擅离职守,又或者同班者无法确定的日子中的一些,正好逢着高氏也有不能确定行踪时。”
“这倒是奇了,高美人如今位份在那里,行动坐卧也是离不得人的,还能消失在人前?”郭敞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是被带来的董素贞打断了一下。
董素贞被两个宫正司女官,两个宫正司寻常宫人押解过来的。虽然这么会儿功夫,还来不及用什么大刑,可一个‘下马威’她是吃到了。素娥看向她,就见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手指尖上血糊糊的,是用竹签插过指甲盖了。
“这是人证到了对了,先前在宫正司,这宫娥招出什么了吗?”郭敞站起身来,仿佛是好奇一样问带人过来的宫正司女官。
宫正司女官有些紧张地道:“回禀官家,这宫娥来的辰光短,不过两刻,还来不及问太多。奴婢们问张怀文之事,她倒是不肯认的,只说自己没见过张怀文。”
“这样人证就不作数了罢?”郭敞挑了挑眉。
“官家,不是这般说。”张皇后忍不住打断郭敞的‘偏心’,道:“官家就是偏帮高氏,也不能如此轻轻带过。不过是这宫娥负隅顽抗,不见棺材不掉泪这等刁钻的,须得用刑才是。”
“用刑,用多大的刑?是要屈打成招么?”郭敞似乎是真的烦了,说话一点儿情面都没留。
其实这个问题上,张皇后和他都有理。以此时办案的流程,特别是宫正司办案的流程,用刑拿口供是必然的。不然真的要彬彬有礼?那样的话,就别指望那些心怀大秘密的人能开口了。而郭敞,他的预设也是极有道理的,宫正司本来就多的是屈打成招。
郭敞并不是在乎屈打成招这件事本身,这种事以前不会少,以后也不会少他只是介意当下这一案中,关键‘人证’被屈打成招。
张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想和郭敞直接起冲突,那样就是争赢了,她又能得什么好呢?于是只能忍下,对旁边郑姑姑说:“你去问话,问问这玉殿宫娥,那几日高氏都是如何消失在人前的。”
郑姑姑领命,立刻就去问了。提了几个日期,然后就道:“那几日,高美人从不出现在人前,这是玉殿上下都知道的吧?”
“这奴婢记不大清了只说日子,都不知道那一日做了什么”董素贞怯怯地、断断续续地说。
“你记不清了?再好好想想!譬如这一日,去岁的冬月初九,不正好是你的生辰,那一日做了什么一点儿不记得了?”郑姑姑逼问道。看来宫正司确实做了一些细致调查,连董素贞的生辰都知道了。
有了这个提示,董素贞才想起了一些东西。但想起来的同时,她就犹豫地看了一眼素娥——这个动作当然被在场其他人看在眼里!
郑姑姑仿佛是抓住了老鼠的猫儿,立即道:“董素贞!还不说清楚么?当着官家与圣人的面说谎,那可是欺君之罪,你有几条小命这样大胆?如今老老实实承认,至少不会祸及家人——”
“那一日,臣妾在——”素娥显然想到了什么,抢先就要说话。但话说到一半,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而是看向了郭敞:“臣妾在——”
郭敞原本还脸色越来越沉,浑身都是不耐烦的感觉,听到这里,突然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擡了擡手:“圣人再与朕说说,景福殿‘幽会’,都是哪些日子来着。”
张皇后还以为郭敞终于认清了高素娥的真面目,不再偏帮她了,连忙说了几个日期出来。
郭敞算计着那些日期,还有些不确定,于是又看向王志通。王志通一下就明白了郭敞的意思,点了点头,轻声道:“正是那几日,官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郭敞忽然忍不住放声大笑,一面笑,一面拍着大腿摇头。
在场的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官家这是怎么了。大约只有素娥知道他为什么笑大概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很荒唐吧。
而此时,素娥也终于完全放下了新,知道这一次针对她的算计已然失效其他的方面不说,在关键‘证据’上,出现这种纰漏,还真是她运气好啊——呃,也不能说是单纯运气好,毕竟可以钻漏洞的地方本来就少,选到错的‘漏洞’,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必然了。
“官家官家为何发笑?”张皇后忍不住道:“官家若是生气,也别如此气坏了身子,这高氏便是万死也不能抵过”
这是当郭敞‘怒极反笑’了此时其他四妃也是互相看了一眼,跟着道‘是啊是啊’的,劝慰郭敞。
郭敞摆摆手:“不是那般,朕是真觉得好笑极了素娥你站起来,你啊你,自诩平日低调不惹事儿,不会得罪人。如今怎么说?竟有人这样精心设计你,置你于死地——王志通,与你高娘娘拿个座儿来。”
王志通这时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不会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了。至于说高美人这次被陷害算计,官家之后会做什么,折腾多少人,那都不是大问题了。左右死的是别人,干他王志通什么事?
王志通亲自端了一只鼓凳来,就摆在郭敞一旁的位置。一旁刘亮也算是有些眼力了,自去扶了跪在地上的素娥。
如今天气还称不上‘暖’,坤宁宫的正厅地衣却又已经收起来了,地上是坚硬致密的青方砖。素娥这一跪,可不像平时一样,还有人放蒲团、跪毡之类的东西。再加上跪的时间也不短了,没人扶着确实站不起来,走路也狼狈。
“官家!”刚刚见郭敞如此吩咐,张皇后有些迟疑,迟疑自己是不是错漏了什么证据,让官家彻底不再怀疑。而就是这一迟疑,高素娥都坐在官家身旁了。此时,她再也忍不住,下意识提高了声音道。
郭敞甚至没给张皇后一个眼神,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张皇后先别说话。他自去看着素娥,这才注意到她眼角淡红色的划痕,脱口而出:“这是怎么了?方才伤着的?朕倒不知了,宫正司对着妃嫔,也是随意用刑的么?”
苏宫正觉得压力比山大,却顶着官家冰冷的眼神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说,这是圣人砸的吧?这虽然是实话,但由她来说,也有将圣人推出去顶缸的嫌疑。
“怎么不说话?是觉得委屈了?”郭敞伸出手,指头碰了碰素娥眼角那道划痕:“朕总不会叫你白受这一回委屈的。”
素娥能说什么呢?她的心情和苏宫正差不多没法说啊!这时候说是皇后砸的,倒像是在告状了。
“官家,这连小伤都不算,是那几封假信,不小心刮到了。”素娥说了真实情况,却没有提及张皇后。
不过郭敞很聪明,大概猜到了内里实情纸张这种玩意儿,刮到手指也就罢了,好好儿的怎么会刮到眼角?
“朕都不知道,你平日小心谨慎那个样子,到底是人好,性情和顺,还是胆子小了。”郭敞摇了摇头:“但,不管是哪种,如今你也该知道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这回若不是恰好,这等事扑在你身上就算朕信你,流言也能杀了你了。”
和素娥说话的郭敞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擡了擡手,再次阻止了想说话的张皇后。
这一次,他转过了什么,对张皇后语气淡淡地道:“圣人不必说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这回是宫正司弄错了。最大的错处在于,高美人不在人前的那几回,嗯,你们应该查到了,说她是躲在静室礼佛是不是?那几回她根本不能去t幽会——不,的确是在与人幽会。”
“是同朕幽会朕微服出宫,偷偷带着高美人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