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26
张皇后赶到玉殿时,就见官家坐在产房外间,心神不宁。
“官家——”张皇后上前,话比人快:“官家怎么这么早就到了?这生孩子的事,时候还长着,官家来的这样早,也是白担心”
其实子张皇后做了这个皇后以来,就没见过郭敞等候妃嫔生产了。她这番说法,也是早前在宫外时,听自己婶婶这般劝说叔叔的。民间男子尚且没几个会从头到尾等在产房外头的,更不要说如今在宫里了。
事实也是如此,便是先帝,也就是郭敞的父亲,会在产房外头等的。那也是有人来禀报快生下来了,这才赶来等待的。生孩子,特别是头胎,生一天一夜,甚至更长时间也不奇怪,而作为皇帝日理万机,哪能那样‘浪费时间’。
郭敞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一言不发张皇后也来不及问更多,立刻叫了玉殿能说得上话的嬷嬷,问道:“如今高婕妤情形如何?”
嬷嬷忙道:“回禀圣人,我们婕妤生的突然,接生妈妈、接生妈妈说有些麻烦”
“太医怎么说?”
“太医倒是说我们娘娘身子底子极好,即便生产突然了些,可说来也快足月了,并不算早产并不算惊险。”
“说来,怎么生的这样突然,不是还未到日子么?”张皇后心稍稍安了些,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她其实并不在意高素娥能不能平安生下孩子,但她作为皇后,后宫妃嫔生育也属于她的事。若是后宫妃嫔生育时出事,她也有责任。
虽说因着特殊原因,后宫时不时就有不能顺利生产的,但能少一例还是少一例的好。
张皇后此言一出,郭敞像是忽然被惊醒一般,擡起头来,盯着那嬷嬷。天子注视带来的压力让这个嬷嬷说出来的话也哆哆嗦嗦的:“回、回圣人,这、这却是个意外,有些原本不该传到娘娘耳朵里的,叫娘娘听到了。娘娘又是个心思纯善的”
这嬷嬷大概描述了一下情况,说来也是凑巧了前几日入内内侍省出于谨慎的原因,没有直接找素娥问话,而是问了两个大宫女。之后肖燕燕、何小福两个大宫女也牢记着不能让这时的素娥受惊,便将事情按下不表。
只是她们忘了,宫廷之中是很难有秘密的。入内内侍省的宦官为了一套香器去了玉殿和坤宁宫问话,很快就有一些传闻流出来了。虽然大理寺那边因着在宫外,相关消息没那么快传进来,宫里的人也不知道事情真相,可这不妨碍她们得出有大瓜的结论!
有人消息灵通,还真传出了些东西来,至少连上了之前因病被送出宫的宫人。
这些传闻‘出口转内销’,又转回了当初因为大宫女肖燕燕、何小福保守秘密,而一无所知的玉殿其他人耳朵里。虽则肖燕燕、何小福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禁止下面的人谈论,尤其不能在素娥面前谈。但是秘密之所以不能是秘密,就是因为总有缝隙可以泄露。
两个小宫女私下偷偷议论(事情到底和玉殿相关,所以格外关心一些),就那么巧,被素娥听到了。
“唉!果真还是这等宫娥口无遮拦宫中一向禁口舌,少些口舌是非,不知道要平静祥和多少!”张皇后先把问题定性,若是最后素娥最后生产出了问题,过错就尽可以推到这上头,她的干系自然就更少了。
“高婕妤正怀着身孕,这等吓杀人的事儿,如何好叫她知道?她既要担心当初也是看过那香器的,自己身体有无妨碍。又得想着,事情会不会扑到自己身上,叫官家怪罪。”张皇后摇头叹息,仿佛她真的很关系这些事一般。
“不过,到底还是高婕妤多心了,事情要是与她无关,怎么会扑到她身上呢?官家何等英明,到时候查证的清楚,是不会冤枉人的。”这话说的,有些在点素娥‘心虚’的意思了。
“皇后噤声罢!”郭敞忽然站起身,冷冰冰道:“朕听得烦了。”
张皇后一时脸都涨红了,虽然郭敞一贯对她客气大过尊重和亲密,可这样当着别殿宫人的面,一点儿情面不留呵斥她,还是第一次——然而想到官家许久没有等过后妃生孩子了,心情躁郁,这时候就算表达不满恐怕只会引来更大的怒火,也只能生受了,一言不发。
显然到此为止,张皇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说错话了。
找郭敞说话是不成了,张皇后讪讪了一会子,便叫人去产房里面看情况,然后出来汇报。
派去的是张皇后自己的侍女,那侍女进去后,就见产房里还算齐整有秩序,便晓得情况不算太糟。便松了口气低声问道:“外头官家、圣人俱在,圣人命奴来瞧瞧高婕妤情形怎么,生产可顺利?”
接生妈妈中在外围,没那么忙的一个转头道:“现在情形倒还好,婕妤虽然是突然受惊吓要生的,但本就快临盆了。加上婕妤身体底子好,养胎也用心,如今和寻常生产没甚分别啊,看产道打开之顺利,说不得比一般头胎妇人生的还快些呢!”
侍女看向半靠着、手中拽着两条从房梁垂下来布帛,忍着痛没什么声音,只偶尔哼唧一声,节省着气力的年轻妃嫔。心中暗忖,怪道圣人一直高看高婕妤呢,这般生产时,不能更狼狈了,却还是不掩国色。不,应当说,更叫人怜惜了。
这大约也是官家会等在外头的原因吧
素娥此时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没有血色,汗水打湿了鬓发和脸庞。有时甚至会因为痛苦,表情完全不能控制。
看了一会儿,侍女就去外头传递消息去了。
郭敞默默听着侍女禀报,之后就是一言不发坐在产房外,有足足两个时辰。这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了,宫人捧来一些饭食,张皇后在别人的地盘上不自在,而且产房里妃嫔在生孩子,她也不好表现的没心没肺,依旧照常吃饭,所以吃的很少很随意。
不过她是这样没错,看到郭敞拿起筷子又放下,除了心不在焉喝t下的半碗羹,却是要劝的。
“官家,还是再进些罢,万事身体要紧且官家在外这样,也于高婕妤无补,反倒是事后叫人知道,心中不安。”
郭敞不理她,只是看了产房一眼,叫来候在一边,有需要立刻就要上的太医,问道:“这是如何说的,怎么还未生下来?”
太医表情为难,但还是解释道:“回禀官家,这女子生产就是这样的,生上一两日也不少见。高婕妤乃是头胎,便是身体已经长成的年纪,这生产上头也会慢一些官家不必急,之前递出来的消息不都是好的么。”
张皇后也在旁道:“是啊不管官家先去歇息,高婕妤这里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总不能官家一直等在这里罢?”
“如何不能?”郭敞反问。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能离开玉殿,事实上,他没有闯进产房盯着,确定素娥好还是不好,已经是理智发挥作用了。这个时候闯进产房,只会让接生的人不知所措,而且传出去也对素娥不好。
还是那句话,皇帝是不会错的,那错的就只会是别人了。
就在场面又有些尴尬时,一个小宦官悄悄进了玉殿,过来先给王志通报告了‘毒云母案’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在林美人搜到了还没使用,用铁箱子盛放的黄绿色云母。这点儿时间,甚至还将林美人身边的人分开审问,得到了香器自送出,里面云母便是黄绿色的证词。
之前的寻常白云母片有损,林美人就命人换了。
“那样的毒物,林氏居然敢藏于身边?”王志通咋舌。他一想到只要接触就能害人,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小宦官道:“回大人,倒是没听说林氏身边的侍女,有谁被毒害的想来,特别用铁匣子装着是有缘故的,应当能隔绝毒害。”
“也是,铁匣子也不多见呢。”王志通眼神冰冷他们都口称林美人为林氏,显然是都明白林美人要完蛋了!她犯了宫廷里的大忌讳,哪怕要害的人不是素娥这个有孕‘宠妃’,带着那样阴险的、不好防备的毒物在身边,也足够她去死了!
了解了事情后,王志通却有些犹豫了,犹豫该不该立刻告诉郭敞这件事。按理来说,这样的大事应该直接禀报。但看着官家这样心神不宁,全部注意力都在高婕妤身上,这会儿王志通又有些不敢拿这种事去烦扰他。
犹豫了一下,便暂时不说了。
而此时,牵动着郭敞全部注意力的素娥正在产房里按照接生妈妈的指示拼命生产。
“娘娘,快了、快了!胎位很正,不会有事的,尽力再用力一次请按照奴婢说的,呼——吸——”接生妈妈观察着产道的情况,鼓励着素娥,同时心里是比较乐观的。
素娥只觉得很痛,尤其是下半身,总会在痛到麻木时,突破之前的痛感,仿佛是一把刀片不停地搅啊搅。她不想生了,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又只能按照接生妈妈说的做简直就像亲手拿一把刀来自己刮自己的肉。
这样不断延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脱的痛苦叫她甚至暂时忘了,为什么今天会提前生产,以更大的风险感受疼痛。
事实上,其他人猜的她是受到了惊吓,对也不对。她确实受到了惊吓,但不是因为什么怕自己也得病,怕事情牵连到自己她更多还是意识到了,她曾经离死亡一线之隔,而那些死掉的人,是为自己挡了一下。
他们因自己而死!
素娥倒不是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要害人的那个,而她同样是受害者。但理智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又是另一回事——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知道素娥在这个时代、在宫廷中生活,本来就不开心。
因为有这样的前提下,这种宫廷斗争中连累他人,导致他人死亡后出现的负面情绪只会更强。
在这样的激烈情绪中,素娥有一瞬间甚至觉得真没意思,这样的人生,就算有一副好身体,圆了自己上辈子死前的愿望又怎么样呢?生命的唯一意义难道就是活着本身吗?生命的质量呢?
心神失守之下,她突然就要生了。某种意义上,突然的生产可能算是救了她。这种时候,她反而不能往深里想那些事,最后只能陷入道抑郁纠结之中不能自拔——巨大的痛苦让她无暇他顾,摆在眼前的‘危机’刺激出了她的求生本能。
她到底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她曾经的死亡可不是突然降临的,而是在医院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断衰败、了无生机。这个过程相当痛苦,而经历过那样痛苦的人面对生命危险,往往求生本能更强烈。
这就像是寻死失败的人很多都会丧失再寻死的勇气,之前那一瞬间接近死亡的痛苦与虚无,实在是大恐怖。
“娘娘,休息一会儿,我们喘口气再继续用力。”有人一边说话,一边还将切好的人参片塞进素娥嘴里,让她含在舌下。
素娥调整了一下呼吸,在接生妈妈的辅助下继续生产,虽然已经疼痛到麻木了,但这时她还是有感觉的——产道被撑得更大了,也更痛了。不只是下身,全身都痛!巨大的疼痛甚至让素娥脑子不清醒起来,字面意义上的疼‘懵’了。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用力,终于在某一次后,素娥疼到没感觉后,接生妈妈惊喜叫道:“娘娘!娘娘!看到头了,马上就要生出来了,使劲儿啊!”
这种时候人的下半身是没感觉得,所以如果不是接生妈妈喜悦的声音勉强唤醒了素娥的神志(她现在用力更像是一种机械动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声惊喜大叫显然也被外头听到了,此时已经是深夜。
张皇后原本都打算叫人去请四妃中的一两位来替自己坐镇了(万一需要做‘决断’的时候,是得有个能做主的人在的。虽然此时郭敞在,但谁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就离开休息去了呢?皇帝本身是不用承担这方面的责任的,所以不能把他算成‘负责人’),这时候也只能索性继续留一会儿。
郭敞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就要靠上产房的房门了。张皇后连忙拦住道:“官家、官家不可啊,产房可不是男子能进的臣妾晓得官家担忧,眼下却是能放心了。这生孩子么,见到头了,后面就快了这般说的话,高婕妤倒是生的快、生的顺了。”
是啊,明明是受惊早产,却没出事,而且半天多就生下来了,确实算‘又快又顺’了。
郭敞对张皇后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产房门帘,仿佛要透过这门帘看到里头去一样。
过了一会儿,产房里的呼痛声比之前大了许多,大概是因为这会儿不再需要保存体力了吧?也可能确实痛到了更难忍耐的程度。
郭敞从未听到素娥声音中有这般哀戚、尖锐,仿佛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清醒了过来。然后立刻看向一旁候着的太医:“太医代朕进去探望婕妤,好与不好,皆出来与朕言说!”
太医领命,立即进去了。掀开帘子的一瞬间,郭敞在这个间隙里朝内观瞧,然而只闻到血腥味扑鼻,人却因为视角的关系根本没看到。
“官家着实眷顾高婕妤这一胎呢”见到郭敞对素娥这一胎的关心,还有今天种种反常,张皇后要说心情好,那是不可能的。特别是看到郭敞还朝产房张望,脱口而出:“还好臣妾没请贤妃来帮忙坐镇,不然见着官家这样,贤妃怕是要伤心了。”
张皇后哪里是真的在意冯贤妃见到这般差别待遇要伤心,这话与其说是替冯贤妃说的,还不如说是自己的真心话。
虽然张皇后并无子嗣,之前仅有的一次怀孕,在意识到之前就流产了。
如果是平常,郭敞或许还会听一听后宫这些女人,包括张皇后的嘴上官司。这不仅仅是保持后宫平稳必须要做的,有时其实也是郭敞的一大乐趣——谁能说,自己养的小宠物,猫儿狗儿什么的,因为互相吃醋而有一些小动作,不是趣味呢?
只要不过分到让人厌烦的程度,这甚至不失为一种有益于身心的‘节目’身享齐人之福时,看美人们为争抢自己的喜爱扯头t花、茶言茶语,也很‘赏心悦目’呢。
但今天,郭敞的注意力真的丝毫不在这上头。他听到了张皇后的言语,但没有分析,真的就只听到了字面,觉得烦躁便随口道:“她伤心便伤心了,干朕何事?干皇后你何事?”
这一句话堵得张皇后也无法应答,还是太医从产房出来了,这才没让话掉在地上的张皇后继续尴尬下去。
太医朝郭敞拱手后道:“回禀官家,高婕妤如今还好。虽则有些力竭了,但身体底子好,还能继续生。婴儿头已经见着,剩下的事儿就很快了。说不得说话功夫,高婕妤便生下来了。”
仿佛是为了应太医这句话,话音落下,产房里就传来接生妈妈惊喜的叫声:“好、好、好!娘子,生出来了!”
素娥麻木中感到了身下好像滑出了什么,疼痛带来的茫茫然中,只有接生妈妈的惊喜声。素娥又痛又累,甚至不大能理解接生妈妈话里的意思。只在愣了两秒后本能反应过来哦,是生下来了,自己不必再用力了。
一时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娘子?”有注意着孩子的接生妈妈,自然也有专门负责注意产妇的接生妈妈,很快注意到素娥失去意识的接生妈妈连忙确认情况。发现只是睡过去后松了口气,笑着道:“我就说娘子的身体底子极好,一定无事!”
“如何?孩子如何?”大家又赶紧去问接住孩子那个接生妈妈。
这个孩子并没有出生后就哭,接生妈妈拍了拍屁股这才大声哭泣起来,听声音就知道非常有劲儿了。
接住孩子的接生妈妈欢天喜地道:“小皇子康健极了!没有一点儿不好哈哈哈,是个小皇子!”
生皇子还是生皇女,对接生妈妈来说俸禄都是一样的,但这可能会影响到时候放的赏赐。而她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大在意俸禄,收入的大头向来是赏赐呢!每次平安接生后,就能有一笔不小的赏赐。而如果生下的是皇子,妃嫔这边得到的赏赐一般会是皇女的两倍(前提是两个妃嫔位份差不多)。
倒是官家这边放赏,皇子皇女都是一样的。
“小皇子红通通的,这越红啊,将来就越白!长大了定是面如冠玉的俊秀郎君!还有这眉眼、嘴巴,真是和婕妤一个样,鼻子和下巴像官家都是极好的!”接生妈妈一边给孩子洗澡,一边说道。
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有一层白白的东西,看着不干净,但接生妈妈为其洗澡时并不会洗掉。这种出生后的第一次洗澡只是洗掉一些血迹和羊水等,那种白白的东西是胎脂,可以保护新生儿的皮肤——接生妈妈不见得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但‘实践出真知’,肯定知道是洗掉对婴儿好,还是保留对婴儿好。
简单清洗了一下,就有接生妈妈中领头的一个抱着孩子出去见帝后二人了——这是一巧宗,报喜送孩的接生妈妈自然有一份额外的赏赐,所以一向是由接生妈妈中的领头者来做的。这人一般接生技术最好,是接生妈妈四人组里的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