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44
端午节后不久,盛夏就倏忽而至了,一日热过一日。等到这时,原本这上阳宫中频繁的游乐活动便少了许多,毕竟这么热的天,就是再爱玩闹,也得考虑中暑的可能性。
不过,这也不是说这会儿大家都不玩了,毕竟这可是在离宫啊!所以避过了最热的午后,特别是晚上,时不时就有一场宴乐呢!这些活动的发起人不定,但左不过都是此时上阳宫中有头脸的。
除了郭敞、张皇后、向太后、龚德妃等一等一的贵人,还有一些王侯、公主也会主办活动是的,这些人此时有一部分也住在上阳宫中,只不过和后妃们的居所限于‘宫禁’,分别在不同区域而已。
这些王侯、公主主办活动,不一定比郭敞等人主办的规模小,只不过在名义上规制低一些,请一些人的时候要‘恭请’,而不是正常的‘相邀’。
如这一次,蜀国公主做主,请来包括郭敞在内的一干‘自家人’,办的是家宴。来的宾客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输前次向太后名义上主办的一次家宴(向太后身体不好,她召开家宴也只能是名义上,具体事都是别人做的)。
“四姐到底还是四姐,瞧这家宴料理得多好?过去几年她人不在京中,倒是少了一个‘宝贝’!”看着今次家宴的场面,一个年纪不上三十岁的贵妇人说道。从她的话语中很容易判断,她应是一位公主,是郭敞的姐妹之一。
皇室之中皇子皇女是分开序齿的,蜀国公主在公主中排行第四——并不是说,她前面只出生了三位公主,毕竟出生不代表序齿。若是没赶上序齿就夭折了,那自然在排行中体现不出来。就比如说现在的郭玺,其实也还没序齿,若是他早夭,就不会占用一个排行。冯贤妃所出的二皇子就不同了,哪怕他今后夭折,他这一代也不会再有二皇子了。
蜀国公主上头有三个姐姐,但长公主身体不好,守寡后又信佛,基本上过着居士生活,平常是不露面的。三公主生第二胎时遇到了双胞胎,情形不好,没迈过那道鬼门关,十多年前就没了。至于说二公主,大约是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自小就不受宠,性格有些懦弱,平素也不在宗室中出头。
这样算来算去,就显出蜀国公主了。她们这一代中,但凡有什么事需要出头,她宗室不二人选——不算远亲宗室,她们这一代中除了郭敞到还有个兄弟为王,但谁让皇室‘阴盛阳衰’呢?就算是男丁,在近二十个姐妹中间,也被淹没了。
另外,蜀国公主被显出来,也是因为她的性格。她性格活泼、做事爽快,先帝在世的时候都称赞过这个女儿‘有决断’,若是个男儿就好了,便把她当皇子一般养大(郭家渴盼儿子的又一大佐证)。
如今蜀国公主为人.妻、为人母,甚至长子已经要考虑亲事了,却还是如年轻少妇一般,爽快、脆利。八面玲珑,行走在一大家子中间,叫人人都说不出个不好来。
“是啊,谁让四姐夫去了福建做官呢?还一去几年。”
“这也是官家的信任,寻常人哪能在泉州市舶司呆这么久?”
蜀国公主的驸马姓周,之前在福建做的是‘泉州知州’。此时知州只能说是小官,具体品级因为当t下颇为复杂的官制不太好说,但大多在五品、从五品、六品,其中又以从五品最为常见。不过泉州知州是比较特别的,不能以品级而论——这特别就特别在‘泉州市舶司’。
本朝重视海贸,市舶司其实过去就有,但在本朝得到了大发展。港口数量,以及海贸进出口数额都远超过去由此,市舶司真是一个金山银山堆成的地方,这里的官员每天都要接手海量的金钱。
所以,‘提举市舶司’,也就是‘市舶使’,就是一个很重要,而且很考验官员操守的职位了。而统治者显然深谙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道理,尽量不去考验官员。‘提举市舶司’基本上换的很快,在官员还没来得及被腐蚀,或者被腐蚀地太厉害前,就将人调走了。
因为此时‘提举市舶司’并不是专官,而是由市舶司所在州的州官兼任。所以周驸马这个泉州知州就是泉州市舶司的市舶使,这些公主才会说他是呆在了泉州市舶司毕竟相对于一个平平无奇的泉州知州,还是全国有数的市舶司重要的多。
与其说他是泉州知州兼任泉州提举市舶司,还不如说他是泉州提举市舶司兼任泉州知州。
“听说最近四姐和高顺仪走的很近,一力交好高顺仪四姐是个闲不住的,我就不同了,散漫度日也就是了。那些事不沾,我也照样是大燕的公主,日子总是不会错的。”这显然是暗指蜀国公主讨好宫里的宠妃,权欲比一般人大。
这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们这些公主虽然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但作为皇室之中的女性成员,别说是嫁人后离开宫廷了,就是之前在宫廷时,也很少有机会发挥影响力。真正能成婚后出入宫廷无忌,在皇帝面前说的上话,有权有势的,都是极少数。
身为公主,若是无心这些‘蝇营狗茍’,其实大可随心所欲过日子。无论是自己的小家庭,还是宫廷之中,对她们都多的是敬着。毕竟作为公主,她若是不理事,几乎不会得罪任何人。对于这样一批金枝玉叶,大家自然是愿意给予体面的——这体面不见得是给她们本人的,更多还是给她们背后的皇家。
但若想要‘权势’,那就是另一番操作了如蜀国公主这般,积极在宫廷中活动是很有必要的。
她经常去探望嫡母向太后就不说了,能奉承郭敞这个‘弟弟’的机会更不会放过。至于说结交宫里的宠妃,这只能说是基本操作。
当然,就是这个‘基本操作’是非常讲究眼力的,蜀国公主交好素娥其实并不是因为素娥当下极为得宠。真要说的话,当初姚贵妃、曹淑妃当红的时候,她对她们也只是客气而已,谈不到主动交好。
毕竟,宫里的妃嫔那么多,哪怕是宠妃也是时常‘更新换代’的。若是交好的宠妃失宠了,之前的投入(无论是物质投入,还是情感投入)都打了水漂就算了,最怕是的因此叫官家不喜——有爱屋及乌,自然就有恨屋及乌。
一位宠妃由盛宠到失宠,有好聚好散的,自然也有生出怨憎的。后者的话,迁怒他人也不是不可能。
蜀国公主自觉没必要冒那个险,不管怎么样,她都是官家的姐姐,而且还是关系亲密、相处的不错的那种——而且,蜀国公主这个人,性子里是有些侠气的,虽然爱权,但却做不来前头交好,后头人不行了就避之不及的事。索性,那些来来去去、总在变化的宠妃,她就都只是客客气气的,谈不到着意交好了。
素娥这里,却是郭敞主动开的口郭敞将素娥介绍给自己的姐妹和弟弟,尤其是相处的好、有感情的那些。他其实也没有多想,不过是想这样做,那就做了。但蜀国公主却从中看出了很多,譬如郭敞对素娥的喜爱早就超出皇帝对一个妃嫔的喜爱了。
不是‘量’的差别,而是‘本质’就不同。
他爱护她,不是因为要从她身上取乐,事实上只要她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对他没有别的、更多的指望。虽然这种‘利他’,本质上还是一种‘利己’,但就事论事,这就是世俗意义上足够无私的爱了。
敏锐意识到这一点的蜀国公主特别观察了这位最近‘鼎鼎有名’的高顺仪,一开始她确实为素娥的美貌所迷惑,觉得郭敞是为色相所迷。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或许感情的起因和这有关,但到现在已经能分开看了。
这位‘高顺仪’似乎很会和‘皇帝’相处,她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柔顺、聪明、亲密,对于一个九五之尊来说,都有着不俗的吸引力。不过相比起和‘皇帝’相处,她可能更善于和‘郭敞’这个人相处——蜀国公主认为,前者可能是刻意,后者却更像是误打误撞。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天缘凑巧,或者‘不是冤家不聚头’!上天就是要叫这样一个人来,叫自己的‘儿子’也做一回情种。
意识到素娥的特殊后,蜀国公主自然对她格外热情。而且随着两人接触增多,她也不得不承认,没有利益冲突的话,很难有人会拒绝素娥做朋友——这个如今宠冠后宫的女人,和外界对宠妃的一贯认知完全不同。事实上,她单纯过头了,而且从来都很‘诚’。
说她单纯,并不是说她不知道后宫的权力斗争、尔虞我诈,而是她知道,也会防备,但依旧没有被后宫特殊的环境改变。蜀国公主和素娥接触时,时常有一种感觉,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后宫摸爬滚打多年,从一个私身宫女升到正二品嫔,还生下了皇子的宠妃。而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对一切都还有本能的善意、好奇、期待。
“素娥过来,这边来!正好我们投壶还差一人!”蜀国公主在家宴上准备了很多游戏,此时正拉着几人要玩投壶,看到素娥就招手让她一起来。她这个人在后世也算是‘社交恐.怖分子’了,其实素娥没和她接触几次,她就开始叫素娥的闺名了。
“公主殿下”素娥走了过来。
蜀国公主笑眯眯道:“这里许多公主呢!你这一声‘公主殿下’,怕是都不知道你说谁要么就叫我闺名‘雯娘’就是,要么如官家一般,叫‘四姐’罢!”
蜀国公主的本名‘郭雯’,未下嫁时,若有人能称呼她的名字,那也不可能是直呼其名‘郭雯’,而是‘雯娘’这种。
素娥作为一个现代人倒也不是一个死死守着‘尊卑上下’的,而且就算论尊卑上下,她作为嫔,其实也不差一位公主什么了——这方面的‘尊贵’自然是来自郭敞,天子的女眷位在其他女眷之上,包括自己的姐妹,这没毛病。
所以当下顿了顿,便从善如流:“四姐姐,你们玩儿投壶呀?”
蜀国公主答应了一声,又点点头:“是啊,我准备了许多游戏,偏你八姐一定要玩投壶!还撺掇我们多多出彩头你是不知道,她是个一等一的投壶高手,官家投壶足够厉害了,遇上她也是输多赢少!显见得是想大大占一回便宜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以她们的身份,又哪里是在意一点儿游戏彩头的。
素娥冲其他人打了个招呼,顺势加入她们。这时一旁殿中空地上,已经有人布置出了投壶的场地——投壶是从射箭而来,古时‘射礼’也是很隆重正式的。不过‘射礼’到底要求很高,对射手的技术、人员、场地等等都是,所以门槛更低的投壶很快取代了‘射礼’。
最初投壶还和‘礼’牢牢绑定,整个过程,包括主人和宾客的对话都有一定之规,至于投壶的玩法更是一板一眼。不过,很快投壶的游戏性越来越凸显,玩法越来越多。直到旧唐至于如今,投壶完全变成一种游戏了。
投壶游戏要求的场地也不大,在殿中中央大家宴饮的场地外,很容易就能找到合适的空地。
带双耳的几只青铜壶被摆到了一定距离外,侍女们又捧来了许多没有箭簇的、专用于投壶的‘箭’。甚至还有人擡t了两三张小几来,上面摆上美酒、点心,供玩投壶游戏的公主们和素娥任意取用。
“八妹,你可收着些!若是你一个人出风头,今后再没人陪你投壶了!”
“哪里能收着?游戏么,快活就好,还要算计着来,那不成了折磨人了?”行八的蔡国公主不以为然道,又追着说:“我来第一个投!”
投壶的规矩,大家是每一箭轮流投的。如蔡国公主要第一个投,倒也没人反对,她很快就拿起一支箭,只稍作瞄准就潇洒地投了出去。看得出来,她确实很熟练——结果也没有辜负她的自信,一支箭利落地入壶。
“蔡国公主,有初!”‘司投’在旁边报道。‘司投’就是投壶游戏的裁判,大约是从‘射礼’中的‘司射’而来。这位做‘司投’的宫女口中的‘有初’,算是投壶游戏的一个专业术语,特指第一箭投中。
这种情况下投中可以计十分,如果是普通地投中,名叫‘散箭’,一般就是一分!差别不可谓不大。由此,每个人的第一箭都很关键,很多时候真就是第一箭定了输赢——其实要素娥来说,这个规则显然不合理。
不过这个时候不合理的游戏规则多了去了,倒也不在这一个。
“到底是八姐呢!”“四姐来第二个吧,四姐投壶也不差,说不得也是个‘有初’!”
“我哪里能和八妹相比,且看看吧”说着蜀国公主也没有推辞,拿起一支箭。瞄准的时间比蔡国公主长些,但箭投出的轨迹是一样的清晰,看得出她投出时并未犹豫,手是很稳的——加上一点点运气,也投中了!
每个参与投壶游戏的都有一个壶,这大约也是为了公平。毕竟投壶游戏里投进去的箭是不拿出来的,这就意味着后面投壶的人难度更高(壶口更小了,还容易被支楞着的箭弹出去)。所以一人一壶,面对的处境都是自己之前的‘锅’,也不能怨别人。
“蜀国公主,有初!”‘司投’又报道。一旁的一个宫女听到,立刻放上算筹计分。
“我就说么,不可能叫八姐一个人专美的这下可有的看了!”
“接下来我来吧,我是个不擅长的,早早投完,早早死心。”剩下的三位公主中,有一位主动站了出来。
“素娥可擅长投壶?”下来后的蜀国公主走到素娥身边,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手,一边问道。
“会一些,但不精通到底原来在宫中,这样的游戏不好多玩。”素娥解释了一回。
一会儿之后,素娥也登场了,第一箭给她投中了——其实如果不算心态的,第一箭本来就是最好投中的。
“还说不精通,这不是中了?”蜀国公主笑着揶揄了一回。
大家一边玩投壶,一边闲聊,并没有真的只专注于游戏。譬如玩过一轮后,大家就从小几上取了冰镇过的美酒,各饮了一杯解渴,同时也是休息。
“说起来,四姐家的勇儿,是不是要寻摸亲事了?”有人闲谈中就说到了孩子的婚事。没办法,别说是这个年纪的妇女了,就是素娥上辈子那会儿,到了一定年纪的妇女,也是爱做媒,爱谈些儿女婚嫁事的。
这辈子因为女人做母亲、做祖母较早,这个‘一定年纪’也有些提前。显然,以在场几位公主的年龄,都算是到了。
听这话的人,原本在饮酒的,都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真有此事?哎呀!说起来,勇儿早该定一门亲事了吧?就算年纪不到成亲的时候,先定下也是应该的。不然真到了年纪再说,好孩子都被别家挑走了,还能剩下什么好的?”
“我一直以为四姐不提这个,是想着叫勇儿走科举的路子。如此,先金榜题名,才更能结一门好亲。”虽然有个出身望族,眼下当着官儿的父亲,母亲更是公主,想要结一门贵亲并不难。但若是自己能考中科举,那就更不同了。
“原本是那样考量的,但这些年叫他读书,一直都是平平常常的。考不考得上不知道,左右不能指望他二十几岁就考上了。我这打算着,若是他明年科举再下场,依旧不中,就先给他结一门亲事我们家的孩子,总不能真的如那许多进士一般,等着三十几岁了金榜题名、榜下捉婿罢?”
“是这个理”
大家说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旁隔着帘子有歌声传来——蜀国公主办家宴的宫殿自然是阔朗的,但为了不使这才宴会死板,除了中央的表演场地,以及排下来的食案外。室内其他其他地方彼此之间则是用柱子分隔成‘间’,辅以帷幕、竹帘、屏风等分割空间,大家可以几人聚做一堆,自得其乐。
而这些空间分割根据要用地方的多少来,也十分方便。
听到美妙歌声,蔡国公主就拉起了声音方向的竹帘,看到有穿红褙子的女乐在一边清唱,旁边摆放了两张黑漆条桌,桌上各有两盘鲜果、两盘点心、两样酒,桌旁几张藤面黑漆方凳,几位男客就坐在上面。
“长相思,在长安”歌声清越,十分不俗。
在这个‘小隔间’另一头,还有一位穿蓝色胡服的女乐站着,气息有些不稳,似乎刚刚还跳过舞蹈。其旁边还有一个美貌女子坐在一张加了帛罩的粗藤八圈圆凳上,怀中抱着琵琶,是负责弹奏琵琶的,一个乌衣男乐师站立着手执檀板,也是伴乐。
“你们倒是会享受!”蔡国公主笑了一声说道。在这里的是几位驸马,说起来不是姐夫,就是妹夫,她还在其中看到了周驸马。
素娥和其他人一样,顺着蔡国公主的话看过去。目光掠过几位驸马,在漂亮的女乐身上停留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到美丽东西的本能。
一切都很普通,素娥也没有多在意,但很快她的视线凝住了。这个变化被她旁边的蜀国公主注意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宫女。这个宫女是很美丽的,但显然没有美丽到让人特别关注的地步,特别是在素娥本身就是一个大美人的情况下。
蜀国公主哪里知道,素娥这是看到‘故人’了故人是谁?顾月里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