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48
从上阳宫回京的时节与当初去洛阳的时节也差不多——这当然不是纯粹巧合,本来就是卡着这不冷不热的时候上路,这样才最舒适。
不过等回宫安顿下来后不久,就如同去年刚到上阳宫时一样,气候便有了初夏的微微燥热。这期间宫中倒不算忙碌,毕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节庆,而要等到下次过大节就是端午节了,还有挺长时间呢。
大家正好乘此机会养精蓄锐当然,说是没有值得拿出来说的节庆,小节还是有一些的。
“说来,咱们寻常过日子,哪一日不是节呢?都有说法,只看想不想过罢了。”玉殿的内膳房中,罗颂贞一面做事,以免和过来玩的席玫瑰说起这事儿:“这也不奇怪,毕竟一年三四百日,一辈子几十年,哪有那么多事发生?就要用这样的法子让日子不那么‘一日复一日’。”
“这一日供花,哪一日做糕的,每天都有事做,日子也就不难过了。”
“是这个道理!”席玫瑰过去上手帮忙。这会儿内膳房在做的五色糕,东西做起来不难,但也算得上节令食物,难得做一次的。因此,既然做了,那肯定要多做一些,到时候好做礼送到宫中各处去。
这就忙坏了准备五色糕的司膳内人,日常准备饭食之余还要做这个。
五色糕就是用米粉染成五色做的糕点,平常这种糕点并不突出,所以少做。不过在当下,因着马上要过‘吕仙诞日’,它是必备的糕点(又被叫做‘神仙糕’)——传闻中吕洞宾的生日是四月十四日,此时吕洞宾可是很有人气的神仙,所以民间相应的生日庆贺很多。
“最近的神仙生日也忒多了些吧。”内膳房一小宫女在一旁磨米粉,磨了一会儿累了,停下来休息就忍不住掰着手指头算道:“四月八日过了浴佛节,是佛祖生日,提前做了好多青精饭。昨t日又刚刚过了蛇王生日,还好蛇王老爷不要特别的贡品今朝又得为明日的吕仙诞日准备五色糕”
青精饭又被叫做‘阿弥饭’‘乌米饭’,就是将糯米饭用乌叶染成乌青用乌米饭供佛、舍僧也有很久远的历史了,过浴佛节要多多地准备青精饭也是应有之义。
“说到生日,这月还有一回没算进去,二十八日是药王生日。好在这也不需咱们准备,不过意思局要敬上一些特别的香药,用来供奉药王。”罗颂贞听着补充了一句。这里说的‘药王’并不是药王孙思邈,而是说的扁鹊。
“药王生日啊,听说娘子的老家过药王生日,专一祭祀的是韦古,却不是扁鹊,真是一地一风俗”席玫瑰是素娥的贴身侍女之一,这样的‘内部消息’也算是她间接在炫耀身份了。
果然听她这样说,内膳房的司膳内人不少都露出了艳羡之色。
“生日不生日的其实也不打紧,这些小节小庆的,娘子有心思过,咱们帮着准备也就是了。”罗颂贞慢悠悠地说道,又看向席玫瑰:“明日过节,要用千年蒀和龙爪葱,下头可送过来了?”
席玫瑰挑了挑眉:“早就送来了!下面那些人最是乖觉,眼瞧着娘子最近的样式,就晓得‘吕仙诞日’不会错过。早巴巴送来了千年蒀和龙爪葱至于其他神仙花,就不是今天了,到时候要用鲜花的,得等明日。”
‘吕仙诞日’有一种习俗就是剪‘千年蒀’,将剪下来的‘千年蒀’旧叶子弃置在门前,有‘厄运去、好运来’的意味——‘千年蒀’就是万年青,在后世算是一种很常见的园艺植物了,街头巷尾、园里园外都能见到。在此时也不少见,不过和玉殿的风格实在不搭,所以这边没有种。要剪‘千年蒀’的话,就只能提前准备盆栽了。
至于‘龙爪葱’,那是一种蔬菜,也是一种花。据说吕仙诞日当天栽种最合时宜,所以民间过吕仙诞日都是提前准备好,到四月十四日正好栽种。
除了千年蒀和龙爪葱两种花外,吕仙诞日当日自然少不了大量用花——此时人们爱花、重花,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和花扯上关系。另外也是吕仙诞日的时节好,正是万物萌发,各色花朵都应季的时候!
“说到神仙花,这几日为了吕仙诞日,大相国寺有花市。听说城外花农都担了自家花来,绕着回廊那边出摊,摆出来的花挤挤挨挨看不到头,世上的花应有尽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宫女惦记着宫外的‘西洋景’,一时有些痴了。
吕仙诞日、端午等这段时期的节日,城里都会有大型花市吕仙诞日的话,蹭吕洞宾的流量,这些出现在花市上的花都有一个‘神仙花’的说法。
“大相国寺出吕仙诞日的花市?这僧不僧、道不道的,算什么意思?”听到大相国寺花市,席玫瑰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过么,大相国寺一贯如此,听说那儿什么都有,买卖道家的‘神仙花儿’,也不算什么。”
大家聊了一会儿明日吕仙诞日的事儿,席玫瑰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罗颂贞赶紧给她装了一壶饮子,又送她出内膳房:“这壶饮子你提了去,这几日也有些燥热了,喝些饮子去热清火最好不过这壶不是内膳房的,是我自己的,到时候你记得还就好。”
乌黑的陶罐用绳子结了,方便提拿。席玫瑰揭开盖子闻了一口,味道十分清香酸甜。即使不知道这是哪种饮子,也估摸出是自己会喜欢的风味,便也没推辞,伸手接过后谢道:“多谢你这也想着我!估摸着晚间就能还你罐子了,这饮子大家都爱喝,回头一下就喝完了。”
席玫瑰自然也不会一罐饮子自己一个人喝,回去后还是和大家分享。这一罐看起来不少,但几个人来喝的话,一个人大半碗,也当不得一回分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席玫瑰提了饮子回去下所,用井水湃过的饮子算是凉的了,酸酸甜甜十分好喝,一人大半碗很快就喝完了。同住一间房的小宫女乖觉,主动拿了罐子和碗出去清洗,席玫瑰就和其他人留在屋子里说话。
“这饮子若是用冰,风味应该更佳。可惜如今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冰窖还未打开呢!”有人惋惜道。
“其实娘子要用冰,也不是用不上。便是宫里的冰窖因着规矩,不到时候不能开,那民间的呢?民间冰窖可不讲规矩,有钱就能买冰!往年盛夏之前,宫里头那些冰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从宫外运来的!别说官家、圣人那儿了,就是御膳房这些地方,宫里冰窖不开窖,也不妨碍他们该用冰时用冰啊!”
“咱们娘子讲规矩么,这些年也没有在这等事上掉以轻心过。”
其实也不是素娥‘讲规矩’,实在是她人在古代后,很多物欲自然就消失了。毕竟那些东西再好也就是那么回事,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属实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比如用冰这件事,怎么都比不上现代的冰箱和空调,渐渐的素娥也就无所谓了。
有冰度夏当然好,但没冰、冰少的时候她也不在意,没动力去破坏规矩。
“咱们娘子讲规矩,却不代表人人都是讲规矩的。”有人轻轻哼了一声:“说到冰,我可听说了,因着今岁热得早、热得快,不少殿阁中已经闹着要用冰了!便是房中摆不上冰山,也该膳房里用上冰,冰鉴之类也要有。”
“为了这个,就叫内宦弄冰进宫比起平常夹带东西,这算是过明路,不也没人说?”宫人经常需要宫外的东西,一些能出宫的人都会夹带东西,这算是一种牟利手段了。但那到底是偷偷夹带,和现在这种光明正大弄冰进来是不同的,现在这样看着可不像了!
“没人说归没人说,可焉能不议论?那几个从宫外买冰的娘娘,无事也就罢了,不过被议论几句。可一旦有什么事,这些旧账就得被翻出来除非这从宫外买冰的事渐渐成了定例,上了宫中采购的账本。如此坏规矩的事成了规矩之内——只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成?”
“是啊,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席玫瑰想了一下说道:“说到这些事,娘子确实自来不同,都不能说是小心谨慎了,而是习惯如此,心里真不在乎。不然以娘子如今形势,怎么也该有些得意,小小放纵一回吧?”
这不是席玫瑰瞎说的,实在是如今的素娥烈火烹油,实在是太红了!
当一个皇帝的宠妃到底能夸张到什么地步?如今素娥才算是真正体会到。这么说吧,如今的她在宫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没有人会驳她一句话!哪怕她说一句月亮是方的,大家也只会绞尽脑汁圆这话,并且要圆的毫不勉强。
甚至宫外,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攀附素娥——大家都知道宫里的高娘娘在官家面前说话管用,谁不想通过她办事呢?而‘最糟糕’的是,素娥如果真的愿意,是真能给那些人把事办成的!
就比说之前在上阳宫时,远亲宗室们不想郭敞改革宗室之事。若素娥真被说动,在郭敞面前进言,素娥有一种感觉,郭敞会给她面子,叫她得偿所愿的。这固然会消耗她在郭敞那里的好感,但能办成就很了不起了!
这倒也不是说郭敞是个昏君了,而是封建社会就是这样的。哪怕是圣主明君在位,他们也会优先给自己人‘好处’,若是自己人都养不熟,谈什么稳定统治——既然是这么个生态,为了自己人的一些私心改变一些政策也就不算什么了。
是的,这于国无利,但那终究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类似的事不多,可每年总有那么几件呢。
别看郭敞那么坚持改革宗室之事,那是没有关键人物出来站台!不然的话,也是有协调的余地的。为什么那些远亲宗室为此四处奔走,正是因为若能找到关键人,t那是真的有用哇!
总之,素娥如今的状态近乎于‘无所不能’,凡是她开口就没有不成的。实在不行了,对郭敞说,那不成也得成——这样的状态着实容易叫人迷失,不说历史上那些宠妃了,就是如今宫里,不少恃宠而骄的妃嫔,也是明证吧。
其实这些妃嫔也不是一开始就那样不小心的,不少最初都算规矩谨慎。不过是后来事事顺心如意,时间久了就失了慎独之心。
素娥的话,因着有现代人的认知,对宫廷看的比一般妃嫔通透,倒是没有真正迷失过对于她来说,再是荣宠一时,再是无所不能又怎样呢?她能回去现代社会,做一个普通而自由的女孩么?不能的。
她终究只能被禁锢在这宫廷中,成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的众多女人之一。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堪称恐怖故事!也就是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反抗不了也就躺平了而已。可躺平不代表喜欢,只能说不适感没那么强烈了。
不过旁人可不会知道素娥这番百转千回的内心活动,只会看到素娥依旧如故,感到佩服。如上官琼来探望素娥,就忍不住道:“顺仪娘娘真不是一般的,妾在宫中许多年,宠妃见过不少了,如顺仪娘娘这样能‘荣辱不惊’的,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许多人以为,能做到受辱而不改变,比经历荣宠依旧淡泊,要来的难。实际事情正相反,就妾看到的,这宫中前者十个人里尚且有一个人能做到,后者十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能做到的,多的是‘得志便猖狂’的。”
“哪里就那样值得上官姐姐夸了。”素娥下意识谦虚了一下,她是真的没想过这件事。无论是出于上辈子已经培养出来的三观,还是看宫廷题材文娱作品得到的经验,她都没法在如今形势下得意忘形。事实上,正相反,现在的她更加小心谨慎了。
水满则溢,到处都是鲜花和掌声的时候,最容易有人看不过去出手了。
素娥的这种小心谨慎,郭敞自然也是有感觉得。大约这是人的根性吧,以往宠妃到了盛宠时,往往会得意非常,一切规矩都不再看在眼里——她们因为与郭敞这个权力的象征前所未有地近,也暂时攫取到了无上权力。而权力足够大的话,失去对规则的敬畏,凌驾于规则之上是很自然的事。
那样的宠妃会或快或慢地消磨掉郭敞那里的好感,到了一定时候,郭敞不耐烦了,也就抛弃了。
而素娥如今这样,郭敞却是反过来的,希望她能放肆一些她如此地小心,甚至让郭敞有一种没法为她做点儿什么的焦虑。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郭敞自来就成长在不正常的环境中,他其实不算学会了正确地去爱,这上面他其实是照本能做事的——换句话说,他若是真爱上了,就会索要对等,甚至更多的爱。这个过程中,他只会做一些很简单的事,比如说给对方物质上的好处、分享自己的权力等等,这就是他的‘示好’。
这本质上和那种迷上年轻小姑娘,又深知自己并无别的长处,只有钱的富裕年长男性没什么差别本能地拿钱去砸。对方若是不接受金钱,往往就无计可施了。
素娥本就算郭敞的后宫,郭敞倒不至于‘无计可施’,但那种类似的焦虑其实是一样的。
郭敞又一次来到玉殿,看到素娥起身迎他,摆了摆手。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温和笑道:“别忙了,每回都说,每回还是不听朕几日没来了,听太医说你有些胃口不好难道是今岁热得太早了?”
说是几日,其实也就是三日而已。而且这些天前朝有些事,郭敞不是没来玉殿,而是根本没空踏入后宫!眼下其实也没忙完,但听说素娥胃口不好,到底赶了赶进度,在晚膳前结束了政务,立时来了玉殿。
如今玉殿里的事,无论大小都是要报到郭敞那里的。王志通也清楚这一点,不敢丝毫怠慢,每天这些事他甚至要先过一遍,然后呈送到郭敞面前——事实证明,他这样做是非常有用的。每回郭敞问及素娥的事,他都对答如流,竟是愈发满意了。
“官家实在是”素娥眨了眨眼,等郭敞擦脸擦手完了,与她挨着坐到三围榻上,才道:“官家难道不知道太医们的话头子?左右无事都要开平安方的,总不能请一回脉,全都说好,一点儿事也无罢?”
这就像是后世一些东西,哪怕没有副作用,也要编一个无伤大雅的副作用出来。这样更能取信于人,毕竟要接受世上真有完美无缺的存在,真的很难。
素娥最近确实因为气候转热吃的少了些,但绝对没到胃口不好的程度,完全就是正常的换季反应。
郭敞听着素娥说的,先点头又摇头:“太医确实有这毛病,不过这也是他们职责所在,要防微杜渐。朕知道你的身子一贯好得很,这上头不需要太过虑但你也不能全不放在心上,许多事都是从小处来的,不可仗着自己身体底子好久随性起来。”
其实郭敞这些‘告诫’都是老生常谈了,素娥是真不知道这些道理吗?他不知道素娥知道吗?答案不言自明。但即使是这样,郭敞依旧要说,不是他没话找话,而是面对素娥,他渐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郭敞与素娥挨得很紧,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一下抓住了素娥的手。反应过来了也不放,握的紧紧的,都能感受到水汽了,汗津津的依旧不放。他和素娥说话,凑得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低。屋子里虽然还有人,但除了素娥外,其他宫人也是听不清了。
“你今日在宫中做了些什么”郭敞离得近了,素娥身上的气味就更清晰了,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香味(各种香味物质将素娥腌透了,混合出了独一无二的味道)。这种与素娥越来越近的感觉让郭敞着迷,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满足,只能越来越近。
“读了一册志怪故事,准备明日过吕仙诞日的事儿,上官姐姐还来了,与她说了一会儿话”素娥一件一件说过,观察着郭敞的神情,判断他可能会对哪件事感兴趣,再往详细了说。然而郭敞虽然问了这个问题,但他似乎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事实上,素娥觉得郭敞可能更想直接‘进入正题’但问题是,马上就要用晚膳了,且不能‘乱来’。
如果郭敞知道素娥是怎么想自己的,恐怕会打觉‘冤枉’——他确实有些想‘进入正题’,但绝对没有到迫不及待,不顾素娥体面的地步。甚至,在他那里,和素娥说话、吃饭并不比和素娥睡觉来的差!
不过,他当下这种状态,确实有些‘急’了。不说素娥有这种误会,就是屋里其他人也有,已经打量着要不要避开了。
但郭敞到底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揽着素娥说话。过了一会儿,晚膳上来了,两人也就分开了。
用过了晚膳,郭敞和素娥才洗漱了去卧房。这时素娥穿了一件豆绿色的寝衣,说到这件寝衣,其实很是‘平平无奇’。既没有颜色鲜艳寝衣的夺目显眼,又没有白的、浅蓝的这些颜色的清纯。至少在此时的‘色谱’里,真的一点不显眼!
毕竟整个绿色谱系,总体在古代都算是最廉价的,这也能带来某种刻板印象呢。
然而,此时在素娥身上的寝衣却不是这样的,素娥这件寝衣不知道哪里来的料子,染出了一种格外温柔的绿色——这甚至可能不是特意染成的!考虑到此时手工作业,可以说每一匹布料都是非标准品呢!谁知道这匹布料是不是意外之下的产物?
郭敞瞧了一眼,只觉得素娥携带来了这个初夏夜晚的生机与温柔只看了一眼,便生出无限的柔情。
当然,事实上也可能和这件寝衣完全无关,他只是已经完全被这个人迷住了而已。
是的,被迷住了郭敞自己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t一日比一日更沉迷,完全不能从素娥身上挪开注意力了。郭敞尚且能‘察觉’,作为旁观者的其他人就看的更清楚了!说实在的,这都让一些人不安了,生怕大燕也要来一回‘红颜祸水’的故事。
好在前朝的人看不到后宫具体情况,最多就只知道官家如今专宠高顺仪——这种事其实不算什么,郭敞之前又不是没有专宠过!之前姚贵妃、曹淑妃不都有过差不多的势头么?当初还有前朝大臣劝过郭敞呢!
不过看着郭敞专宠了又毫不留恋地走开,大臣们如今也不会轻易跳出来惹人烦了官家最上心的时候说这些,不是找不自在么?
但即使是这样,后宫也有不少闲话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