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被带出牢房的时候,仿佛为了掩盖他的身份,负责来提他的衙役还给他的头上套上了黑色的麻布袋。
他的耳朵极好,听得出中间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波。
大周试行宵禁,一更三点暮鼓响后,所有人都要回到家中。
只有一些经过特殊允许的人,才能在街上走动。
送他出县城的是齐县衙役,那么这些来接他的人,又是谁的扈从?
但是他只是沉默的跟着这些人,不知走了多久,才有人揭开他头上的麻布袋。
大约是眼睛习惯了黑暗,骤见明光,荣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半晌之后才逐渐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烛火。
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手持书卷,身后的屏障描画着西域千里黄沙,垂下的轻纱帘幕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
身后的门“砰”得一声关上,只余下被风带动的烛火光阴凌乱,映照着持卷女子的影子也模糊了一瞬。
荣枯垂眸:“宁王殿下。”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眼眸微动:“你的过路文牒上记了你在七年前从定州一路前往甘州的事情。龙兴五年,孤率兵于西凉国度受降,将西凉边陲的定州城守军改为定州卫,一年之期,又有诸多疏漏,到是不难猜想你是怎么混过去的。”
荣枯不言语,只是安静的等着李安然说下去。
“你应该是从定州绕到高昌,再从高昌进入胭脂山,从胭脂山进入祁连山,才能绕过河西三州。”
“本王想知道你走的那条路。”
李安然将手上的那份过路文牒放下,擡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立在下方的僧人。
之前他跪着,她到是没有注意到,僧人身材颀长,猿臂蜂腰,姿态极为端正。
灯芯发出了轻微的“哔啵”声。
整个房间里安静的似乎只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声音。
半晌之后,李安然才听到面前的僧人开口:“殿下可知道仁景法难?”
前朝末代尊佛,但是在魏朝前期,也曾经出现过灭佛的狠人。
魏朝武帝尊崇道教长生之说,自封紫微真人,于年号“仁景”年间,连续三年大肆拆毁佛寺,融化佛像,流放僧众。
史称“仁景法难”。
这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荣枯道:“前朝武帝灭佛,流放大批僧众至边疆,以充人口。不仅拆毁寺庙,同时也逼迫年五十以下的僧众还俗,和同样流放边疆的女子、女尼成亲。有笃信佛教的汉僧不从,便集结百人之数,从甘州遁入祁连山,一路往西域遁逃。入山时大约五百人众,出山之时只余下十多人罢了。”
“这条路,是小僧的师父在圆寂之前告诉小僧的。”他双手合十,表情沉静,低眉敛目就是不看李安然,“栈道历经百年,年久失修,即使是小僧,也经历过数番迷失方向、几乎枉死的境地。”
他是聪明人,从李安然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这条路,是直插向大周平西都护府那铁桶戍军布防的一把暗刀。
“这条路,只有小僧知道。口口相传,防的是法难再至。”
李安然从轻纱帘幕后走了出来:“法师既然说口口相传,又怎么知道不会有他人知晓。一个说不好,此人又将这条路泄露给了狼子野心之徒,导致我大周边关战乱再起?”
她走到荣枯的面前,双手交叠:“还请法师告诉我,甘州一处的出口在何处。”
荣枯沉默。
李安然伸手牵住他僧袍的袖子,哀戚道:“法师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法难再至,置我大周边关万民于险地么?”
“我观法师明知自己被陷害,还能垂怜一无辜幼子,是大慈悲之人,如何不能理解本王苦心?”
荣枯像是没想到她会伸手牵自己的袖子,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双手合十闭着眼,被李安然这么一动,到是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李安然的脸上。
白天见到她的时候,李安然是一身男装,虽然不避女子身份,却到底掩盖了她几分颜色。
如今回到王府,她换了一身红艳如火的襦裙,书房之中又烧着炭火取暖,乍看之下面色绯红润泽,妩媚非常。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女人,能将肃杀和妩媚,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势融在一块。
荣枯捏住了袖子,将自己的僧袍从李安然手中扯了出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更漏一滴一滴,发出光阴流逝的声音,他抿着唇,仿佛入了定般掐着手中的念珠。
就在李安然以为他就打算这样闭着嘴直到天明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甘州城外向西十五里,宁胡山。殿下可派遣三千骑戍兵于此。”
三千骑。
和李安然想的差不多。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军队,这条路最多也就一次只能过个三千步兵。
哪怕是三千人一个都没有损失,全都安全到了宁胡山,一路的消耗也不足以支撑他们拿下甘州——当然,别人不行,不代表她赤旗军中那些被称为“狻猊铁骑”的精兵做不到。
——但是万一呢?
万一甘州真的被拿下,拿回来虽然不难,但是麻烦啊!
她浅笑道:“多谢法师相告。”
却见那年轻的阿阇梨又闭上了眼睛:“敢问殿下,小僧能回牢中去了吗?”
李安然脸上突然显出一丝放下了心结时,才会有的俏皮神情:“赵明府没有告诉法师吗?本王请法师来小住几日,已经去云上寺把法师的东西都搬来,安置在客房之中了。”
荣枯:……
“小僧戴罪之人,着实不便。还是回县牢之中更合适一些。待到公案结束了,小僧自然会回云上寺……”
“你回不去了。”李安然淡道,“法师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出这一出好戏,就是要赶你走呢?”
荣枯沉默。
烛影摇动,拉长了他的影子。
过了好一会,李安然才听他用一种柔和且轻松,甚至有些轻飘飘的声音笑着道:“不是要赶我走。”
——“只是我缘分尽了,该走了。”
看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春天到了,溪水上的冰便要化、枯树里的芽便要生长、含苞待放的花便要吐蕊”一般,丝毫不将这场“偷人生子,不遵戒律”的栽赃闹剧放在心上。
恰似菩萨低眉,罗汉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