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去雍州用的理由是“调养”,所以即使在回来后,圣上也特赐不必上朝,大周的规矩是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各部官员轮流休沐。
李安然在摸了数天的鱼之后,第一次换上朝服上大朝去了。
所谓的大朝,其实也就是臣子们汇报一下这五日处理的各部文件,皇上宣告一些三省通过的法令等等,还有一些请求表彰的上表也会在这时候拉出来讨论。
大周上朝分左右两列,一列文臣、一列武将,李安然站在武将第一位,身后有不少是她十年戎马从赤旗军中提拔起来的将才。
前面一些流程过的都挺顺,无非是什么赈灾、建造堤坝、拨款、税收一类的事情,李安然听着没有什么要说的,用手指按住嘴唇,硬生生压下了一个哈欠。
轮到最后的时候,二皇子李琰却上前一步,说起了表彰之事。
他要表彰的,不是治理地方有功的地方官员,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儒生,而是一个女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寡妇。
“此农女为夫守节二十余年,上孝婆母,下抚养年幼的小叔,虽贫寒而不移其志,实在值得表彰。”李琰说完,文臣一侧不少人点头称是。
皇帝低头,思忖了片刻:“这是小事,着有司处理便可……”
李安然举起了手中的牙笏:“臣有异议。”
李琰:????
皇帝道:“宁王有何异议?”
“我朝初年,因前朝战祸连年,百姓十难存一,所以先帝特地颁下律令,寡妇四十岁以下不得守贞不嫁,违令者公婆杖十,举家流配三十里,后又因为此令多有不近人情之处,圣人在‘守贞不嫁’前加了一个‘逼迫’。改为‘乡里、亲眷不可逼迫本人守贞’。”
她话还没说完,李琰便抢道:“宁王也说是‘不可逼迫’,我请求表彰的妇人是自愿守贞的!”
李安然对着皇帝拜了一拜:“我大周男子税收缴谷,而女子缴布。这是臣当年在朝堂上提出的政令。在我朝之前,女子没有交税的先例,丈夫死后,女子一人很难支撑一个农家,所以多有丈夫死了没有多久,就被婆母卖去另外一家做媳妇的事情。”
李琰道:“这又和我今日所说有什么关系呢?”
李安然叹息:“靖王可知,有些事情,民间可以传诵,感叹,赞其高义,而朝廷却不可以。”
“譬如你所说的这位妇人,她是如何孝敬婆母的?又是哪里来的钱财,抚育小叔?靖王所言,她是成县人,成县是靖王殿下的封邑,税收是要上缴给你的——这位贞洁守寡的夫人,靠的是什么来上缴这些税收呢?必然是桑麻绣织一事,加上家中原本就有一些薄底,家中婆母又是良善人,才会造成如今局面。”
李安然放下牙笏:“若朝廷表彰其守贞,民间一定会有人效仿,家中有钱财根底的商户,为了那么一点朝廷表彰,定然会有人逼迫宗族之中丧夫的女子守贞,其中残酷,荒唐,不近人情之处。二弟可愿意去试上一试?”
李琰被她噎得脸上有些恼怒,犟嘴道:“哪来那么多寡妇……怎么就扯上强逼之事了。”
“一万三千户。”李安然回道,“大周早年战事频频,上阵大多是父子、兄弟,边关军户多有战死军士的寡妻同他人婚配,又将孩子过继回前夫家中。或有家中男丁尽皆战死,女儿继承了军户,招赘了丈夫,夫妇二人一同戍边屯田——如此不胜枚举,在我看来,样样值得表彰。”
李安然莞尔一笑:“说到底,男女婚配之事,剥开齐家的外皮,也不过是些你情我愿的小事罢了,二弟还是将心思多放在赈灾的事情上,更好一些。总是盯着别人的闺帷,谈那些个嫁娶之事,未免小家子气了一些。”
李琰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
皇帝咳嗽了一声:“好了,这事无需再争了,只是小事罢了,无需朝廷特意表彰。她既然是你封邑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李琰无话,手持牙笏退回了队伍里,走之前还不忘愤愤然剐一眼李安然。
见后者没有看他,便大着胆子又剐了一眼,谁知道这一下恰好就撞上了回头看他的李安然,顿时一张脸紫涨。
只见李安然用口型对他说:弋——阳——姑——母。
李琰的脸唰一下白了。
弋阳长公主,当今皇上的长姐,当初宫门之变中,宫里最早当机立断,打开宫门迎陈王李昌进宫的公主。
——嫁了三次,驸马死了三个,现在年纪大了虽然没再嫁,但是在公主府里蓄养了十几个面首。
表彰节妇?非也。
正确答案是:打姑母的脸。
小心姑母用金瓜锤爆你的头。
下朝之后,李安然没有从宫门出去,而是转而递了牌子往内宫里去了,今天荣枯去给太后说法,晨钟过了之后李安然去上朝,将荣枯交给了前来接他入宫的黄门。
荣枯身为外男,想要进宫面见太后,需要经过一层又一层的检验,身边会寸步不离跟上四个黄门,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一寸之外,可谓铜墙铁壁了。
李安然进宫,换了一身衣服之后,才从后面进入慈宁宫,悄悄拜见郑太后。
荣枯在慈宁宫大殿前面的高座上,而郑太后等一干女眷则在屏风后面,荣枯看不见她们,这些女眷却能隔着屏风看到他的容姿。
李安然意外的发现,除了郑太后,弋阳长公主也在。
这不巧了么,前朝刚提到过她。
李安然在拜见过郑太后之后,后者便挂着一抹浅笑,让她去给弋阳长公主请安。
看得出来,郑太后听得入神,似乎对荣枯的佛学造诣十分折服。
李安然便微微屈身,退到一边,又上长公主跟前去,轻声对着弋阳长公主肃拜行礼:“姑母。”
后者坐在屏风后面,伸长了脖子看坐在搞座上讲经的荣枯,虽然李安然不确定她听进去多少,但是看……肯定看不够。
她轻咳了一声:“姑母。”
弋阳长公主伸手将李安然挽到自己的胡塌上,伸手搂着自己这个侄女的肩膀,咬着她的耳朵道:“乖乖我的狻猊亲侄女,你从何处寻来这么漂亮的法师?我府中十二个面首,加起来没有他一人俊美。”
倒也不是说长相,是那通身气派实在迷人,安静温柔,清隽洁净,仿佛一颗荧光艳艳的白宝珠,让人忍不住想抓在手里把玩。
李安然:……
她也咬着弋阳长公主的耳朵:“姑母,这位法师是个正经持戒的好人。”
弋阳长公主听到她这么说,反而露出了一个惊诧的神情来:“年轻漂亮的法师还有正经持戒的?”
李安然:……
不是。姑母你平时猎艳都去什么地方啊?你这过分了吧?
大约是李安然的表情太过一言难尽,弋阳长公主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可没做过那生烂疮的事,我的面首都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孩子,没有佛寺里滚过的。”
李安然:……
她还没消化过来,却听弋阳长公主又道:“我倒是隐约听说你三妹妹的驸马总是往尼庵去。你六姑姑看着一副菩萨样,报恩寺的掌院还和她……”
李安然:……
她扶住了额头:“长姑母,空穴来风之事,还是少说的好。”
弋阳长公主倒也不反驳,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发髻:“你也说是‘空穴来风’了,他们自己做下来的事,还怕我说不成?”
她一双点丹杏眼瞥了一眼李安然,又看了看外头的荣枯:“你猜猜,你养这么个俊俏的大师父在府中,别人这么说你的?”
李安然眉毛微微一挑:“我行得正坐得直,并不在乎他人摆弄口舌。”
弋阳长公主见她这样,便伸手在她面皮上画了一记:“小小丫头,不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啊。”
李安然嗤笑:“若是我畏惧人言,当年早在边关同赤旗军将士同吃同住,同戈而战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的吐沫星子淹死了。”
然而事实是,她没有被吐沫星子淹死,反而拉起了一支让大周周边的蛮夷们都畏惧异常,提之战栗而不敢直呼其名的玄甲铁骑。
而她自己,成了大周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立下赫赫战功,封居一品亲王的公主。
镇守边关的五支边军,其中有三支的将军是她的心腹,就连中央禁军也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士。
弋阳长公主看着李安然,自己先笑了一声:“要不是那法师是你的人,我肯定要请他去我府上,也指教指教我佛法精深的。”
李安然:……
这话说的,倒是让李安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
一方面,她其实不是很想对着姑母承认“荣枯法师确实是我的人”——虽然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自己的人。
但是姑母说的,肯定不是表面上的意思。
另一方面,她要是否认法师是“自己的人”——那估计转头姑母把人弄回弋阳长公主府了。
李安然思忖了片刻,承认道:“嗯,是,是我的人,我留着有大用,姑母你若是想听经,可以直接来宁王府。”
弋阳:……
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