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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正文 第42章

    李安然回到王府的时候,正值晌午用餐,她一向是不喜欢按照亲王用餐的规制来强行定每一餐的汤、菜数量,从简便可,所以蓝情为她准备一盘胡椒炙羊肉,一碗稻米饭,最后还一并配了一杯酸酪浆。

    李安然把炙羊肉拌进米饭里,坐在廊子上便吃了。

    这羊肉新鲜,原本就没有什么腥膻味,加上配上了胡椒、大蒜调味,拌上米饭她能吃两大碗。

    这么粗犷的进食方式,是李安然在军营里带出来的习惯。

    平时天京的贵女们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李安然问边上伺候她午膳的翠巧道:“法师用过午食了吗?”

    翠巧道:“荣枯法师只问膳房要了一碗米饭和一些菘菜。”

    毕竟宁王府是世俗的地方,李安然喜欢吃肉,膳房中没有一个锅是不曾煮过荤腥的,荣枯便问李安然要了一个小陶炉,几个方便他做焖煮之物的蒸笼、砂锅,自己安安心心地开起了小灶。

    李安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正坐在廊下用饭。

    只见他没有同往日一样趺坐而是自然垂着双脚,手里捧着陶碗,边上放着一个黄铜壶,正用湿麻布包着把手,放在碳炉上热着。

    更妙的是,他手边上的白瓷碟里还堆着三颗腌渍成黑色,去了核的梅子。

    有些人,坐在廊下跟个小孩似的垂着脚,往嘴里扒拉汤饭,也能让人凭空尝出无限诗意来。

    “法师吃什么呢,这么香甜。”李安然推开门走进去,大大咧咧在荣枯边上坐下,顺便瞥了一眼他的饭碗。

    里头一棵白水煮过的菘菜,煮软烂了晶莹白透,娇软无力地横呈在被淡黄色的汤汁浸透的米饭上,活像是那冯小怜般。

    荣枯喝了一口那菘羹,笑道:“殿下用过饭了?”

    “嗯。”李安然单手撑着廊上的木板,目光又落到边上的黄铜壶上,“壶里暖着羹汤?”

    荣枯拿起边上的白瓷碟子,将里头的三个腌梅子都倒进了自己碗里:“这腌梅子腌坏了,有些苦,殿下不喜欢的。”说完,便执黄铜壶,往白瓷碟子里到了一点汤羹。

    这汤羹略显浑浊,颜色浅黄,嗅上去有酸味,却很香。

    李安然试着喝了一口,却发现这羹汤入口虽然微酸,但是酸味过后便是浓郁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而且也没有醋那么呛口。

    “这什么?”

    “小僧在云上寺的时候,有个江州来的云游僧曾经在小僧的禅房暂住了三月,临走前教给我的。近日来天气炎热,难免会没有胃口,所以自己试着做了一些,殿下可还喜欢?”

    李安然道:“那我可喜欢极了,我刚吃完炙羊肉,胃里正腻着呢。”

    她牵住荣枯的袖子角:“法师还做了多少?给我些可好?”

    “正好多做了一些,只是旁人不解烹调,殿下若是想喝,可以和我说一声。”荣枯浅笑,只是又突然咳嗽了两声。

    李安然道:“怎么了?”

    荣枯:……

    “之前在落星池,有些着凉。”荣枯道,“我身体好,多休息几日自己就能好。”

    一般来说,僧人不能吃荤腥,只是若是病了可以特别申请吃一些蛋、奶之类的,荣枯只是着了凉,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吃这些东西补养。

    “请过医工看了吗?”李安然关切道。

    荣枯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怎么就要劳烦起医工了?”

    李安然摇摇头:“那不行,法师是我的贵客,咳个嗽也该请医工来看看才能放心。”言罢,便对着外头伺候的侍从招了招手,后者上来听李安然吩咐了几句,便往外头请医工去了。

    李昌上位之后,将前朝原本列为“贱籍”的医工从贱籍之中划出来,列入良籍,并且在永安城实行一坊一医的制度,也就是永安城每一坊都必须有至少一间医庐,所以请的医工很快就到了王府。

    医工为荣枯把了脉,笑道:“法师只是偶感风寒,喝两剂药祛了邪风便是了。”言罢,便给荣枯开了一个药方,“我看这位小法师也是粗通医理的,自己已经调养过了,其实也不用老朽再多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辛苦檀越。”

    那医工笑着捋了捋胡须:“这是应当的,当今圣上宽厚宏德,将医户从贱籍之中移除,我等医户无以为报,唯有做好手上的事罢了。”

    荣枯含笑,眼神却飘向了一遍的李安然,后者在医工身后举起两只手,摇了摇头。

    待到医户告辞之后,李安然才道:“医户移出贱籍确实是阿耶的意思,我只是顺水推舟,将一干匠户、官署乐户也一起移出了贱籍。”

    荣枯道:“殿下仁厚。”

    大周之前,匠户和乐户、医户一样算在贱籍之中,方便一并管理,只要是出生匠户,就一家子都要做这个伙计,倒也不是说受了什么折磨,只是身为贱户,家中男子是不能考取功名,或者当官经商的。

    李安然趁着医户移出贱籍的机会,将匠户也移出贱籍,给了这些出身贱籍的青年为官经商的机会。

    至于乐户……纯粹是李安然的私心。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把乐户也一起移出贱籍啊?”李安然见荣枯不问自己,有些不悦,好像是满腔的话等着和他说,对方偏偏不接茬一样。

    憋死人了。

    荣枯道:“干达婆于佛前献乐,乐舞漫天,何曾卑贱落于六道之后呢?”

    众生对于“六道”有一个情理之中的误解,以为六道之中有“卑贱、高贵”之分,其实不然,六道众生对于佛来说都是平等的。

    这和李安然将乐户移出贱籍,算入良籍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之前也说过李安然有“佛心”,所以并不觉得她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奇怪的。

    李安然被他一句话给噎住,趁着他扭头去倒热水喝的时候,对着他吐了吐舌头。

    而后又在荣枯向她望过来的时候,从袖子里取出两卷书卷道:“这是刚刚剑南道和山南东道送来的,关于辩法推选出来的人选,你想要的东西都在上头记载了。包括所占田产、僧人数量、每月支出、供奉,以及两道数十年来发生过的所有天灾,丧生人数,悉数在此。”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殿下实在是细心。”

    李安然看着他微微垂下的眼,以及低垂遮住他眼神的长睫毛,道:“法师可是难受?若是难受,喝了药便好好睡了吧。”

    突然,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叔达之前请你去太学,只因为要忙着四月八的事情,之后又有春闱,太学那边也耽搁了,可曾再和你说过去太学的事情?”

    荣枯摇摇头:“不曾了。”

    “也没再来和你互通过书信?”李安然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叔达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何只能天天和我互通书信了。”荣枯温柔道,“再说如今已经进了夏三月,我虽然不在寺庙内安居,也不好四处乱走的。”

    李安然拍手:“这个无妨,你们若是再没约过日子,我替你们选一个,三日后,我要带个人去太学,到时候把叔达的事一并处理了便是。”

    荣枯道:“冬三月我尚且可以在外面行走,夏三月实在是不好外出的。”

    李安然道:“法师不用担心,到时候你和我乘车辇去,不会误伤生灵的。”

    荣枯叹息:“殿下一定要我去吗?”

    “你夏三月闷在我这,又不和别的和尚说话,难道不会闷坏吗?”李安然笑道,“去呢,也不是一定要你去,我怕你三个月不同人说话,到时候辩法口舌打结。”

    荣枯道:“不至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不济,我这还有两只银喉,殿下也常来,不会闷坏的。”

    加上他自己原本也擅长坐苦禅,并不会因为没有人和自己说话,就闷到出了安居便口舌打结的地步。

    李安然看着他那副实诚样子,自己先笑了:“法师一定不想去,那就算了,我也不强迫法师。”她撑着木廊往前一点,在距离荣枯还尚且有一点距离的位置停下来。

    “孤觉得真的有些奇怪。”她看着荣枯笑道,“以往孤决定的事情,绝没有一人敢否决孤,拒绝孤,让孤改变主意——法师这是第几次说动我了?”

    荣枯看着她,叹息:“不,只是小僧于这件事情上可有可无,所以殿下才会放任我罢了。”

    李安然:“……”

    她终于还是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荣枯的脸。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见不怪,荣枯就这么被她捏着脸,巍然不动。

    李安然笑道:“有件事情要提醒法师,即使你很了解一个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个当权者,你也最好表现得……没有那么了解他比较好。”

    荣枯的眼神这才从手上的念珠移到了李安然的脸上。

    半晌,他才用僧袍笼着手,搭在李安然的手上,将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从自己脸颊上按了下来:“殿下若是有一人能不言而知你意,不问而识君理,是会生气,还是高兴呢?”

    李安然看着他,忽然莞尔:“臭和尚。”

    就算是活学活用,也学得太快了些。

    “那我改变主意了,三日后太学,你还得和我走。”

    这一次,荣枯不再拒绝,也不再问为什么女人心变得比天边的火烧云快。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