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本章机锋禅语很多,建议先看作话……
明湖地处天京城外,占地足有千顷,湖岸较浅的地方间杂种了不同时节开放的水芙蓉,如今已经是近了秋,偏偏那些晚开荷花正摇曳生姿,那边的早莲却已经生了莲蓬,孕了莲子,羞羞答答藏在莲叶帘幕之中。
故而也有不少采莲女们会相伴来到明湖之中采摘莲蓬和荷叶,姑娘们往里头一钻,便只能听到盈盈笑语不知从何处传来。
如今虽然近秋,但是天气越发热,李安然还没换下自己喜欢的坦胸半袖襦裙,她今天穿着的襦裙颜色清淡,坐在蚱蜢舟上,远远看着和盛放的荷花融为一色。
荣枯原本是不打算和她来游湖的,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随便寻了一天,硬是给李安然拉着来了明湖。
当然,他是撑船的那一个。
小舟在莲叶之间穿梭,在浮萍上开出一径清波。
李安然靠在船头,整个身子歪斜着,用手撑着下巴看着近处的一朵重瓣莲。
今天微微有些风,吹着她耳垂上的垂露珍珠铛跟着那重瓣莲一起微微摇曳,李安然似乎盯着那重瓣荷花入了神,神情有些迷离。
荣枯身上一袭象牙白的旧僧袍——大约是洗褪了色——坐在另一头,将小船停在了能遮蔽住人的莲叶荡里。
李安然依靠在船舷边上,因为侧对着荣枯,更显得她脖颈袖长白腻,指甲上豆蔻红得艳丽,一只蜻蜓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那朵重瓣莲上。
李安然突然觉得似乎有人盯着她看——她多年行伍,对于别人的视线敏锐,只见她撑着下巴的手,托着脸颊转了一个方向,便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法师看花还是看我呢?”
荣枯猝不及防被她问了这么一句,便浅笑道:“殿下和花都是空,我看花便看殿下,看殿下也就是看花。”
李安然笑着呸了一声:“法师这张油滑的嘴,真叫人手痒得厉害。”
这么说着,她突然伸手把那朵白中透粉的重瓣莲掐了下来,还没等荣枯从他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李安然便将这朵摇曳生姿的重瓣莲丢进了他怀里。
荣枯低头,满脸怔怔地看着他怀里这朵重瓣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李安然这禅机。
他只是想到自己刚刚是怎么回答李安然的,两个耳朵尖上便红透了。
只是没等他窘迫一会,李安然那双无情的手,就开始掐起了边上的荷花荷叶、莲蓬荷尖。
这些带着梗的莲蓬荷叶上了船,便很快挤占了李安然和荣枯之间的空隙,荣枯不解其意,李安然却笑道:“明湖的莲子最好吃,清清如水,甘甜解暑。拌上牛乳做成莲子蓉更是香滑,我摘一大把回去,叫厨房给我做成莲子糕。”
荣枯大窘:“那殿下为何要连荷叶、荷花也一并摘下来?”
“荷叶也能拿来煮鸡汤啊。”李安然嘴上说着,手里还不停,“法师你右边那颗莲蓬大,快点摘下来,别让别人抢了去。”
荣枯哭笑不得,扭头看着李安然指的方向,那边确实有个大莲蓬耷拉着,里头的莲子颗颗饱满,他叹了口气,笑着把那个莲蓬掰了下来,丢进了李安然摘的花叶之中。
没一会,蚱蜢舟上就堆满了李安然的“战利品”,偏偏对面这祖宗还不过瘾,偏要指使着荣枯和她一起摘。
荣枯连着茎折断他边上的一朵并蒂莲的时候,李安然忍不住调侃他:“莲是佛教圣物,法师你这辣手摧花,倒是丝毫不敬惜。”
荣枯笑道:“莲花有诸多善,所以可以称圣。至于敬惜,这朵莲花一直开在我的心里,所以不管是目见、手折、或是枯败,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无妨。”
荣枯善辩,李安然偏偏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就喜欢抓他话里的矛盾:“法师刚刚还说花是空呢,怎么转瞬又变成开在你心里了?”
荣枯笑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李安然见他神色如常,不见丝毫羞窘,又觉得无趣了,打了个哈欠,从边上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遮烈阳,又撑着脸颊往远处看去了。
荣枯看着满船少说有三、四斤的荷叶和莲蓬,长长叹了口气:“殿下今日到底是想来游湖,还是来摘莲蓬回去做莲子糕的?”
李安然听他这么一说,扭过头来对着他眨了眨眼:“自己摘得最香呀。”
荣枯哑然失笑:“那不如殿下即刻带着这些东西回去,随我到西厢房自己亲手剥莲子,蒸莲子糕,岂不是更香甜。”
李安然笑道:“这倒也是个好提议。”
她今天外出坐得是步辇,如今王府们跟着她一起来的侍从和扈从都在外面等着,只有荣枯为她撑船,一径往荷塘深处去了。
李安然侧着头,身子微倾,一双眼睛看着正在整理怀中花叶、莲蓬的荣枯。
荣枯生的很好看,可以说是李安然生平仅见的美男子,明明通身气质谦和干净,却总能在意外的地方咄咄逼人。
荣枯对于他人的目光不甚敏感,李安然看了他好一会了,他才扭过头来:“殿下看什么呢?”
“看你呀。”李安然的嘴角抿起一个调侃的弧度。
荣枯眨了眨眼,一手抱着荷花,一手单掌行礼:“殿下慎言。”
李安然这下又来了精神:“许你看花如看我,不许我看你如看花?”
她和荣枯相处日久,机锋禅语更是雪亮。
荣枯面颊上泛起一丝绯色来,也不知是羞恼了,还是因为天气热——毕竟,他抱着一捆花,额头上早就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不管怎么样,他似乎不想就这么单方面被李安然调戏,抿唇静默了一会道:“小僧看花多妩媚,料想殿下亦如是。”
李安然没想到他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坐正了身子,瞪圆了眼睛盯着他。
“和尚不知羞。”她把顶在头上的荷叶往脸上一盖,整个人向后一靠。
——手又痒了呢。
荣枯心口怦怦直跳,又有些懊悔自己把这话着急说出了口,才唤了一声“殿下”,便听到远处的荷塘里扑棱棱飞出数只白鹭来,将影子渡在明湖的粼粼细浪上远去了。
李安然扯下脸上的荷叶:“回去剥莲子吧,我都饿了。”
荣枯只好点头:“自然是随殿下的愿。”
大概是因为他最后还了嘴的关系,李安然竟然让他一个人抱着不少荷花荷叶走回去,那荷花还有不少盛放的,香气四溢招来蜂蝶流连,久久不肯去,以至于荣枯走了一路从明湖回到长乐坊,他就被围观了一路。
毕竟,美人捧花,蜂蝶相随,着实也算是养眼。
李安然不同他一起回去,让两名侍卫护送之后,自己绕了个远路,先去东市买了一些明湖的藕粉。
荣枯回到长乐坊之后,又从侧门进了王府,回到了自己暂居的客房。
原本辩法会之后,他就应该去庙里和其他僧众群居了,但是因为六部官员正在优先处理天京五寺的田产地契,李安然怕他外出被人捂了嘴丢进乱葬岗,故而还是强行将他继续留在了宁王府中。
李安然将自己手上的那些莲蓬、荷叶交给厨房,吩咐厨房给自己炖点荷叶鸡汤之后,便粗粗擦了一把汗,往荣枯的客房去了。
当她推开门的时候,荣枯正坐在廊下剥莲子,因为才刚开始,他边上的陶罐里只放了两三枚剥好的莲子。
只是他的身边还放着一个正燃着炭火的蒸笼。
李安然径直走过去,往堆着莲子的筛子边上一坐,也拿了一颗开始剥起来。
荣枯递给她一个白陶碗:“莲心剥在这里面,我可以晒了做莲心茶。”
李安然接过,伸头看了看他边上的蒸笼:“里头是什么啊?”
荣枯用湿布隔着,打开看了看:“也差不多了。”
李安然眼睛尖,远远就看到里头蒸着的是一块快胭脂盒大小,晶莹剔透,被莲花花瓣包裹着的糯米糕,荣枯在打开盒子之后,又用细竹管子蘸了一点红曲米汁,小心地点在了糯米糕上。
白腻透润的糕上,点了这一点,便像是佳人一般妩媚了起来。
“这是?”李安然问。
荣枯取过边上的碟子,夹出一块放在里面,用袖子托着递到了李安然跟前:“小僧叫它……观音糕。”
观音-坐莲台,额点胭脂痣。
李安然捧着糕吹了吹,才敢拿起来咬了一口,固然烫牙,却有一股子荷花,荷叶的清香涌来,加上糯米糕本就清甜,尝上去倒是别有一番巧思。
“等到小僧处理完这些莲子,便将晒好的莲心茶送给殿下一点。”荣枯看着用食指将观音糕推进嘴里的李安然,笑道。
“不要不要。”李安然嘴里包着糕,拼命摆手,“太苦了我不要。你要是有荷叶羹,荷叶粥,倒尽可以请我。”
荣枯看着她这样,又想笑,又是满心感叹:“世人都爱莲子清甜,却畏惧莲子芯苦,却不知苦甜本为一体,如何能分割呢?”
李安然看着他,剥了一颗莲子,熟练地摘去莲子芯,然后将去了芯的莲子丢进了嘴里,满口馨香:“不要芯就好了。去苦留甜,不好吗?”她说话间,手上又剥了一颗莲子,“手伸出来。”
荣枯放剥好了的莲子的白陶碗在他的左侧,距离李安然有些远。
荣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道:“殿下说得对。”
他伸出手来,接住了李安然递过来的莲子。
莲子去芯,留甜去苦。
——真的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