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自己将有一年见不到她。……
李安然在边上喝茶,听到眼前这个番僧说荣枯如果一身守戒便能成大觉悟者的时候,差点没忍住“哼”地一声笑出来。
荣枯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回复多吉道:“多谢法师吉言鞭策。请法师先坐下吧。”其实在荣枯的眼里,所谓的面相之说,其实只是部众执着于色身而延伸出来的一种玄学。
但是不管是西域、象雄,还是大周,亦或者是在佛经之中,对于觉悟者所拥有的“色相”都会大肆吹捧。
荣枯觉得眼前这位法师所说的“相面”之术,只是在鞭策他要恪守戒律而已,脸上的笑意依然很温柔。
他就是这样的人,似乎在他这么笑着的时候,别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与生俱来的悲悯和怜爱。
李安然的眼神则比荣枯玩味得多,她把玩着手里已经喝空了的白瓷杯,一双特意用黛青画得眼尾上挑的眼睛盯着多吉,唇角似笑非笑。
多吉刚坐下来,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下,连心都跳快了几分。
他之前在辩法会上望气,在李安然身上看到的是肌肉紧绷而沉默的雄狮,如今没有再用望气的本事,而是直接看着李安然的脸,越发觉得对方是难得的倾城美人。
他双手合十道:“上师不必觉得这是吉言鞭策,那日辩法会小僧也在场,全程停下来,为法师对佛法的精深造诣深深蛰伏,想邀请法师前往象雄说法,不知法师是否愿意。”
荣枯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来邀请自己前往象雄说法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一边的李安然,后者却垂着眸不看他,只是拿起边上的糕又咬了一口:“嗯,好吃。”她笑道。
荣枯叹息,笑道:“如今不行。”
多吉诧异,他是个再圆滑不过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看到荣枯刚刚看李安然的那一瞥,心里顿时有些不太好。
——莫非……
也对,荣枯从一介名不见经传的胡僧,一举越过龙门,成为皇帝亲自赐下“师号”和紫袍的大周佛宗新秀,李安然可以说是其中最黑的那只幕后黑手,荣枯上师是否要离开大周前往象雄传法,自然也是要经过李安然的首肯的。
刚刚那一眼,多吉几乎可以确定,荣枯是受到李安然辖制的。
多吉道:“上师莫非是有什么难处吗?”
荣枯笑道:“我尚且还要留在大周境内传法,若是有缘,我也一定会前往象雄同诸位法师论法的。”
他现在必须暂时留在大周,这并非是被李安然所辖制,只是他自己这样觉得罢了。
多吉见他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得已的神色来,反而一派平静祥和,似乎并不像是被祁连弘忽威胁着必须留在大周的模样,便道:“听闻法师是从西域而来的,祖上是古佛国的居士,可有此事?”
荣枯道:“祖父确实是天竺的居士。”
当初祖父从天竺一路往西域走,除了带了白叠子的种子,石蜜的熬制方法之外,还有满腹记述的经文。
这些经文原本应该是传给父亲的,奈何父亲没有佛缘,反而和丘檀的公主相恋,做了老丘檀王的女婿,反倒是提婆耆两三岁的时候,就早已经被祖父抱在怀里,将梵呗当做摇篮曲听了。
祖父将自己记述的大量经文默写在贝叶上,这些经文在祖父逝世之后,全部由母亲交给了远道而来的师父昙无嗔。
再由昙无嗔隔代教授给了荣枯。
如今荣枯对于这些经文的熟悉程度,简直是落笔便能成书。
其中有不少经文,在汉地尚且没有翻译的文本,荣枯想着自己留在大周,要做的便是先将这些经文默写出来,再做翻译。
他之前在雍州云上寺的时候其实已经默写出了一些,随后又因为要优先考虑辩法会的事情,便将默写经文的事情暂时放下了,之后再报恩寺,又经常被请去僧讲、俗讲,这默写的工程是做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
直到冬三月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了,才安下心,安安稳稳的默完几卷,并且尝试着先翻译起来。
延道、玄道等一些报恩寺中的僧人,一开始见他誊默梵文,也不知道他手上的这些经书到底是真是假,抱着半怀疑的姿态前来借阅,后来见他下笔迅速,梵文也极为通顺,便心里先信了七八成。
后来上部座的僧众们试着阅读的之后,又被经文之中表达出的观念所吸引,逐渐也就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开始着手帮荣枯翻译、誊抄这些经文,甚至延道还认出其中几卷经文是早在魏朝灭佛的时候便已经失传的孤本,登时兴奋地手舞足蹈。
多吉感叹:“西域早些年不太平,法师的祖父能游学至此,也是一腔传法的热血啊。”
李安然在这时候开口道:“如今也不太太平。”
多吉被她噎了一句,才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这个明明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在听着他们两个出家人你来我往的俗家公主身上,后者擡起眼来,浅笑道:“做学问这种事情,虽说时局动荡依然能不变初心之人,实属令人敬佩,但多少还是一个稳定的环境,更能让人安下心来。”
荣枯道:“我这些时日尝试着将师父、祖父从天竺带到西域,在汉地尚且没有翻译的经典誊默出来,再做翻译,如今却也有几卷有些模样了,法师若是想要,可以借给法师看一看。”
多吉忙不叠笑道:“那是自然,必定是要请法师交给我借阅、誊抄的。”
荣枯便站起来,往自己厢房中去了。
多吉:……
不,上师你先回来,小僧不想和祁连弘忽独处啊!
好在荣枯走了也没有多久,便捧着几本誊抄好的经书从厢房之中出来,恭谨交给多吉,后者也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接下,小心藏在怀中:“多谢法师不吝相赐。”
他顿了顿,又问道:“小僧其实还有一个疑惑,想请法师为我解惑。”
在获得荣枯的首肯之后,便开口道:“如今象雄佛宗在象雄遇到了极为严苛的困境,象雄原本就有名为‘萨满’的外道横行无忌,我佛真理慈悲纯善,而萨满外道凶狠残戾,不仅喜以活物祭祀,还能驱使妖邪,更常有萨满仗着王公信奉,杀死传法布道的僧人,奈何我象雄僧众笃行佛典,不能调服那些‘妖邪’,若不是有象雄新王支持守护,恐怕早已经被灭宗了。”
这话半真半假的,总体来说倒也不算夸张,李安然一边听着,一边想笑。
萨满信众迫害、残杀僧人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
至于“笃行佛典、慈悲纯善”这个,她恐怕要怀疑几分了。
毕竟若是对方真的这般凶残,真正“慈悲、纯善”,手无寸铁的佛宗,根本撑不到新王想要扶持他们,打压萨满信众的那一刻。
只是她面上不显,只想听听荣枯这么回答这个多吉。
荣枯沉默半晌之后,便道:“法师可曾研读过《维摩吉经》?”
多吉道:“自然是烂熟于心的。”
荣枯便道:“香积佛品第十,可多读几遍。”
多吉的眼珠转了转,瞬间做恍然大悟壮:“弟子明白了!”便怀揣着从荣枯这里得到的几卷经文,站起来同荣枯告退,也不忘了和李安然行礼,端的是面面俱到。
等到多吉走后,李安然才问:“香积佛品第十,是什么内容?”
荣枯对着她笑道:“佛法是修心、修行,渡化万物之道,不仅是淳淳清泉,也可做鞭笞人心的铁鞭。香积佛品第十也有言:世间万物,由其性不同,调服他们的方法也不同,对温和善良的人,以温言软语,这世间不变的真理去说服,以自身的笃行去感化即可。若是桀骜难驯如猛象、烈马,则要以苦楚施加在他们的身上,令其痛彻心髓,才能驯服。”
李安然顿时了然。
对于象雄佛宗的弟子来说,萨满信众便是威胁他们生命和信仰的猛象、烈马,要用鞭子把他们抽怕了,才能好好和他们“传道”。
李安然对于这一套,恐怕比谁都要熟悉——毕竟,她就是这么对东胡、西域和吐谷浑的,先把他们都揍得喊自己“李奶奶”,然后他们才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畏威,后才能畏德”。
李安然笑道:“你佛慈悲啊?”
荣枯见她这满脸的调侃,只好解释道:“只是菩萨所言,并非是真的以刀斧加诸于身,而是要用痛处令刚强难化的众生得以对万物的苦楚同心共情,真正的理解万物,并且渡化之。”
李安然见他这样解释这段佛经,便撑着脸笑道:“那在法师眼里,我可是刚强难化的众生之一?”
虽然是开玩笑,但是她偏偏又挖了个坑等着荣枯跳,后者察觉到了,叹了口气:“殿下是最最聪慧的那一批众生之一。”
偏偏,也是最刚强难化的那一个。
李安然听出了他言下之意,抚膝哈哈大笑。
正在说话间,一个侍卫捧着一只信鸽进来,将信鸽爪子上绑着的信筒交给了李安然。
李安然也不避开荣枯,径自打开了信筒,取出了里头的飞鸽传书,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便消去无踪了。
“看来,我不能再继续拖延了。”她将这张纸随手丢进了一边的碳炉里,“三天之后,我就要出发去威州。”
文承翰在巡视南珠局的时候被刺,虽然有翠巧护着,没有受太严重的伤,但是他是自己亲点的威州刺史,这么做,无疑是向她宣战。
只是须臾之后,她便敛去了脸上的冷色,对着荣枯笑道:“这一去至少一年呢,法师可不要乘我不在,偷偷跑去象雄传什么法呀?”
荣枯:……
他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这失落来的太快,让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这是因为李安然不许他出去传法。
还是因为……
自己将有一年见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