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会面
“你确定,她会同意来见我?”郑一娘抱着胳膊,靠在木柱上看着正在吃鱼脍的崔肃。
从魏朝之前,文人士子就以食用经过精细切脍的鱼肉为风雅,只是因为运输问题,一般都是以江河湖海之中的鱼作为原料,海鱼的鱼脍更加鲜美细腻,同时腥味也更少,崔肃现在困在小岛上吃得最多的还是咸鱼泡饭,但是多少也有了吃新鲜海鱼的机会。
昔年皇帝李昌突发奇想想吃新鲜的海鱼,命沿海的州府每年上贡一次,崔肃那是火力全开,把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大周刚刚立国才多久,陛下不思开源节流,还要沿海州府为了给你送条新鲜海鱼劳民伤财之类的,就差把皇帝按在砧板上问他知不知道鱼长这么大多累多辛苦了。
皇帝被骂的捂着脸称病两天没敢上朝,要是知道崔肃被海匪绑了还在水寨里天天吃海鱼鱼脍,怕不是当场能把崔肃发配南州,让他每天吃个饱。
崔肃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这鱼是好鱼,酱却不行,比不上天京天香坊的老鱼脍酱。”
郑一娘只觉得自己太阳穴那一跳一跳得疼:“我们这些海匪哪来的什么好酱,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才专爱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挖空心思,百姓的死活不管,自己那一口脂膏倒是得先爽到了才是。”
崔肃道:“娘子说的是,本官受教了。”他这几天在海岛上都没能洗澡,整个人散发出了一股油腻腻的臭味,崔肃向来是喜欢在身上熏香的,如今熏香也没了,身上只有咸鱼味和几天没有换的衣服的味串在一起的“武器”。
不过好在海岛上也没多少人洗澡,就连郑一娘,自己那一头长发也是用巾帼包着,十天半个月也不洗一次。
就算海岛上有淡水,但是那都得拿来浇灌蔬菜,出海的时候储存起来用来喝的,怎么能拿来做洗澡这种奢侈的事情。
崔肃坐直了身子,十分恳切地提醒道:“不过娘子还是要听我一句劝,你若是真想要和大殿下见面,若是没有条件用熏香把衣服熏一熏,最好还是先洗个澡。”
郑一娘:……
自觉被这个臭男人给调侃了的郑一娘,一脸恼怒地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他没吃完的鱼脍和酱。
“去死吧!狗官!”
然后气呼呼地走掉了,徒留下崔肃一个人看着被她踢翻的鱼脍,满脸的心疼。
——他这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作为一支万人帮派的首领,哪怕是想要投诚于李安然,你也得收拾干净了才能去啊,本来就是去送菜,再不打起精神来把自己弄得有几分气势,你和你的青衣帮在大殿下的眼里可都是会打折扣的啊。
郑一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她偏偏就是气崔肃说这件事时候的态度,她在做帮主管理青衣帮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把自己当成个男人,再怎么雷厉风行,郑一娘的心里始终还是有那么一分少女春心的。
崔肃这么大大咧咧的直接告诉她:你好久没洗澡了身上很脏甚至还有点臭,咸鱼味都快腌入味了。
她恼怒得理所当然。
不过,她确实不打算这样去见李安然——那可是……宁王殿下啊。
在崔肃告诉她之前,她几乎都没敢相信对面真正操控着大局的人,居然就是那个“宁王殿下”。
郑一娘并不是胡地边关的百姓,但是她听过“汗血马、寒铁槊,巍峨如山撼不得”,确切来说,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都听过这两句童谣。
“山海外,赤旗扬,十万忠魂守边疆。”
“汗血马,寒铁槊,巍峨如山撼不得。”
——这两句威州治下不少孩子都能拍着手,绕着圈唱出来的童谣,唱的就是以宁王李安然为主帅的“赤旗玄甲军”。
至于那个对于当时的郑一娘来说,简直就像是传奇一样的宁王,她只是在茶余饭后听人说过许多和她有关,似乎真,又似乎假的诸多传闻。
道士说她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因为喝酒误事所以投了个天家公主。
最近,似乎又有和尚说她是弥勒转世云云。
之前,郑一娘对于这些都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直到这个只出现在各种传闻之中的人,第一次亲临自己的封地,并且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威州盘踞多年的世家豪绅,盐商、盐税问题之后,郑一娘才算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宁王确实不一样。
有值得她去冒一次险的价值。
对方要清缴威州这一点的海匪,并不是跟之前的那些刺史一样说着玩玩也就算了,无论是那个刺史文承翰,还是李安然,都是打算动真格,将威州一带的海匪之患一具连根拔除。
这就意味着,身为海匪的郑一娘,要么被官军水师弄死,要么……成为官军水师的一部分。
崔肃之前在和她剖析形势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她,大周现在几乎所有的水师、水武侯都是以河道水文为基础,以在江、河、湖之中,为了登陆对岸而准备的战船和水师官军。
这意味着他们上了海,除了依仗水师战船极其优越,远远胜过海匪们的装备,实际上他们对于海战,还是一知半解,在这一方面上绝对不如威州本地出身的海匪们。
而李安然需要拉起一支熟知威州海域、海上商道水文的水师队伍,至少得花上一年、甚至更多,同时还要面对威州民间广招能人异士,短时间内,很难对郑一娘这样的大帮派产生什么威胁。
但是问题就在于青衣帮太大了,李安然要下手杀鸡儆猴,杀杀海匪们的威风,依照她一贯的性格,一定会选一个大帮揪着往死里打。
那时候,就看这个倒霉帮派到底是青衣帮,还是青衣帮的竞争对手巴老头的刀疤帮了。
若是青衣帮被官军水师逮着揍,那刀疤帮肯定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对抗水师的。
李安然的背后是整个大周最尊贵,说一不二的人在支持,加上李安然本身在民间的威望,以及最近这段时间在威州的所作所为,为她拉拢来的民心,海匪和她负隅顽抗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而若是等到宁王殿下真的把这支擅长海战水师队伍拉起来了,郑一娘再想要投诚,无论是青衣帮还是她自己,在李安然眼中的价值都会大打折扣。
一个优秀的政客,必然比一个优秀的商人更加擅长算计价值,而李安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崔肃的劝说字字入心。
让郑一娘不得不郑重地思考起和李安然见面谈判的内容,以及自己要以什么样的姿态见李安然这件事。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崔肃为了更近一步动摇她,让她的想法更接近于归顺李安然,特地说李安然会在水师刚刚建立的时候,就像选择她这样的大帮派下手。
实际上,按照李安然的性格,她并不会这么冒进,反而会选择蚕食战略,在最大的青衣帮和刀疤帮的外围,把那些依附于这些大帮派的小股海匪组织统统剃光头,等到形成包围态势之后,才会真的……两个一起揪着往死里打。
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郑一娘反而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始紧张。
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往手脚涌去。
这未来指向的,到底会是什么,无人能够知晓。
只是她们都明白,如果不踏出这一步,只能任由自己困死在现在的囹圄之中罢了。
她们是决策者,她们身上背负的是许许多多跟随自己的人的未来,所以,她们必须有踏出这一步的魄力。
谨慎的,也是蛮勇的。
郑一娘如是。
李安然……也如是。
月色如水倾泻,郑一娘一身男装登上由自己人把持着的花船,她到底还是在出来之前将自己洗了个干净,又将头发细细篦过,梳了个简单的团子髻。
花船在珍珠江上面徐徐前进,却见对面也驶来一艘大小差不多的花船,两艘船交汇,双双停住。
这里是珍珠江的入海口,作为熟悉这一代水文的海匪,哪怕是交涉失败之后,他们也能跳进水里,凭借着优秀的水性逃脱。
郑一娘以前是采珠女,无论是水性还是憋气,在青衣帮中也少有人能和她媲美。
她站在花船的船头,对着那艘花船道:“来者可是宁王殿下。”
对面沉默了一瞬之后,便有一个女声道:“崔御史何在?”
郑一娘道:“我家帮主留他还有话要说,便派我来同宁王殿下交涉。”
船里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嗤笑声。
只是听上去和之前那个询问崔肃下落的女声并不相似。
没一会,那边花船楼里便走出来一个身量高挑的身影,如今威州天气已经渐渐回温,晚上也不怎么冷了,对方披着薄薄的坎肩,身上穿着一套齐胸襦裙,颜色明明很淡雅,却在火光照亮她面庞的时候,骤然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充满侵略性的浓艳来。
郑一娘看着她,似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心神都被这个美丽而危险的“人”给攫夺走了。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令人恐惧的同时,偏偏又是那么让人移不开目光。
“谈事情,我喜欢用聪明人的方式。”李安然对着自称是“帮主身边心腹”的男装丽人笑道,“郑娘子既然亲自来了,何不过来同孤促膝长谈?”
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人,看上去好像有着浑身的胆,迈向未来的每一步连犹豫的时间都比旁人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