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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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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回到观鹤园,柳竹秋建议去清幽的西厢房,朱昀曦神色冷淡,却又默默依从。

    进了门,柳竹秋大剌剌对陈维远等人说:“陈公公,我有重大机密禀报殿下,请你们暂时回避。”

    侍从们犹疑观望,等朱昀曦递出眼色才忐忑告退。

    门一关,柳竹秋嬉笑着抱住太子,恣意用嘴在他脸庞盖章。

    朱昀曦心中五味杂陈,像落在蛛网中的虫子想反抗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无限躁恼道:“知不知道你在跟谁相处?就不怕孤叫人杀了你。”

    柳竹秋擡头端详他苦恼的神情,清楚看到凡人情、欲与君王威严激烈交锋的景象。

    这男人确实是喜欢她的,虽说这点情分在权位富贵面前轻如鸿毛,但和其他蝼蚁相比已很有分量,是臣子在帝制下能获得的最高宠信。

    她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贴住他的胸膛温柔问候:“殿下的心疾都好了吗?”

    朱昀曦料定是云杉多嘴,嗔怨:“这该死的奴才,孤回去就赏他四十大板。”

    柳竹秋稍稍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嘴唇:“臣女真没想到殿下如此关心我。”

    朱昀曦垂眼看着她:“那是因为你心肠狠硬,从不曾为孤着想。”

    这委屈巴巴闹别扭的模样能融化钢铁,柳竹秋倚住他撒娇:“臣女有自知之明嘛,不敢高估自己在您心里的分量。刚才听云公公一说,臣女欣喜若狂,才冒着犯上的风险去追赶您。”

    “你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死几次都不够偿。”

    “臣女以前不怎么怕死,现在真的怕了。”

    她捧住他的脸,暂时假戏真做地贡献柔情。

    “臣女若是死了,定会害殿下心疼,对吧?”

    羞耻心遭公然挑衅,朱昀曦本意是推开她,可嘴唇被她俘获的瞬间,心也缴械了。

    二人仿佛两根经春风撮合的藤蔓缠绕着,渐渐吻到醉生梦死,而后又似一双飞倦的鸟,依偎着坐到床沿上。

    柳竹秋心安理得地靠住他,脑袋枕着他的锁骨,朱昀曦顺势搂着她,另一只手也接纳了她的抓握,心情因这亲密的归附变得平静满足。

    “孤王真是鬼迷心窍才会任你撒野。”

    “臣女才是被殿下勾走了魂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方何为期,乱我心曲。①”

    朱昀曦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似清波缓流。

    “你在顺天府大牢关了半个多月,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柳竹秋听这话,知道老虎已被她哄成了大猫,开始表达亲昵了,便娇声埋怨:“牢里又脏又黑,到处老鼠蟑螂,跳蚤臭虫,臣女被咬得遍体鳞伤,中衣上全是血迹。最难受的是怕被人发现,不敢轻易摘胡子,老戴着那假须,嘴巴周围都脱皮了,还好带了专治皮炎的药膏,伤口才没溃烂。”

    朱昀曦忙勾起她的下巴查看,颌骨上是留着一点浅浅的红印,想象她遭过的罪,心疼怨责:“你胆子太大了,老做些不要命的勾当。”

    说完拥她入怀,手掌顺着她的脊背上下摩挲,像要抚平灾难留下的创伤。

    柳竹秋脸贴着他的胸口,眼珠滴溜转动,暗自感叹:“自古女子难度情关,似太子这般人美嘴甜

    情意绵绵,我这么清醒冷静的人都险些上钩,那稍微单纯点的还不被吃干抹净?”

    朱昀曦腹黑学刚修了个入门,马上暴露短板,问她:“你跟那柳丹到底什么关系,竟甘愿为他拼命。”

    柳竹秋翻个白眼,扭动娇嗔:“殿下又怀疑臣女动机不纯,臣女在您心目中就那么不堪吗?”

    朱昀曦连忙揉着她的后脑勺笑哄:“孤王只是随口问问,难为你如此仗义,看了你那份血写的状纸,孤王也很佩服呢。”

    说着低头捏住她的颏尖嘱咐:“下次可别这么莽撞了,不值得。”

    柳竹秋辩驳:“臣女替朋友伸冤,为朝廷锄奸,纵然殒命也死得其所,哪里不值得了?”

    朱昀曦微责:“你要献身也只该为着孤王,难道区区一个柳丹还能比孤重要?”

    不肯承担责任却堂而皇之吃醋,更可恶的是他根本没意识到自身的蛮横无理。

    柳竹秋努力克制讽刺,娇媚点头,将唯我独尊的太子爷当自私顽童诓赚,抱住他的脖子随意腻歪。

    融融泄泄,安闲恬静的气氛勾出朱昀曦的困意,柳竹秋看他昏昏欲睡,说:“殿下昨儿一夜没睡,先躺会儿吧。”

    她帮他脱下外袍,除掉靴袜,服侍他躺下,突然被他抱住卷进被窝。

    “你陪孤王一起睡。”

    困倦地低语似水滴落在她耳畔,须臾转为深长的呼吸。

    孤男寡女同床共枕居然只单纯睡觉,我这哪是侍寝,分明是奶妈!

    柳竹秋为这有名无实的“陪、睡差事”恼火,僵卧片刻,扭头打量枕边人,那俊美无俦的面孔如甘霖泼下,浇灭大部分火势。

    这张脸真是为所欲为的利器,听说南朝时韩子高容貌艳丽,见者无不倾倒,厮杀于乱军之中,连敌人目睹他的美貌都不忍加害。见了太子的美色,这稗官野史也显得确凿可信了。

    她心跳加速,忍不住再凑近几分,寻思这时搞小动作是否合适。

    忽听他发出梦呓般的呢喃:“想亲想摸都随你,只别吵醒孤。”

    横恩滥赏令柳竹秋既激动又暴躁。

    让人随便摸又不许吵醒你,这不是叫人在悬崖上走钢丝嘛,再说了,这种事独角戏能有多少乐趣!

    柳竹秋气呼呼盯着他安详的面容,不一会儿又选择原谅。

    做皇帝姿色太关键了,楚怀王那样昏庸,屈原还至死不渝地效忠,不就因为他长得美吗?圣贤都不能免俗,何况是我?

    她数着太子根根分明的长睫消解郁闷,不一会儿听到房门轻轻开启,有人摸进来了。

    朱昀曦和柳竹秋独处太久,急坏门外守候的侍从。

    陈维远指使云杉潜入房中查看,小太监游蛇一般从门缝里溜进去,见床幔低垂,心脏差点蹦出嗓眼,伈伈靠近,紧张地撩起帐幔。

    那对男女正合衣搂抱,朱昀曦头埋在柳竹秋的颈窝里,睡着很熟,柳竹秋背对床外,也像睡着了。

    双方都穿着衣服,那多半还未成事。

    云杉摸摸胸口,转身一点点往外挪,一件东西突然重重打中后脑,唬得他惊忙蹲下,袭击他的事物落在身旁,是柳竹秋的靴子。

    朱昀曦被身旁动静惊醒,睡意还死死压住眼皮,只蠕动着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柳竹秋搂住拍哄:“有只貍奴溜了进来,臣女已将它打跑了,殿下安心睡吧。”

    云杉情知这女人在报复他,只能自认倒霉,真像猫一般手脚并用地爬走了。

    萧其臻排查柳丹遇害当地的居民情况,列出一份名单让秋蕙甄别。

    秋蕙挨个念出那些名字,念到“田真”时,猛地伸手指住。

    “我听温如说起过这人,他是个举人,该有三十多岁年纪,家里是顺义县的大户,他这一房住在京城。”

    情况都对得上,这田真的住处离抛尸地点只一条街,具备作案条件。

    萧其臻立即率众上门搜查,田宅是个四进院落,共有五十几间房,主仆合计三十多口,是个膏梁富户。

    那田真一副士绅打扮,接到萧其臻传唤并不慌张,斯斯文文行过礼,主动带他视察家宅。

    萧其臻边走边问:“你认识柳丹吗?”

    田真说:“认识,晚生和柳温如是多年的好友,彼此时有往来。”

    “他前不久淹死在你家门外的河沟里了,你知道吗?”

    “这事已传遍京城,晚生怎会不知?当日只听说那河里溺死了一个书生,晚生只当是不相干的人就没去瞧,若知道是柳温如,定不让他曝尸在外。”

    “柳丹死前可曾与你见过面?”

    “没有。”

    “他在京里还有要好的朋友吗?”

    “晚生倒是知道几个。”

    “待会儿写份名单交与本官。”

    萧其臻不动声色地与之交谈,由外向里查看房间,询问用途,走到二门外先让田真派人进去安抚女眷,叫她们在闺房内藏好,再入内查看。

    靠近东面的一间厢房,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

    下人推开房门,只见室内陈列书橱、药架和几只大小不等的黑铁丹炉,是一间丹房。

    庆德帝推崇道教,宠信道士,受他影响士大夫阶层也热衷于此,许多人在家设置丹房,搜集古书丹方,钻研烧练之术。

    萧其臻走进丹房,看似随意地浏览药架上的瓶瓶罐罐,瞥见贴有“朱砂”标签的小磁坛,心底传来解锁的轻响。

    他转身笑问田真:“田孝廉这丹房器具齐整,想必练得不少灵丹妙药。”

    田真谦虚:“晚生才智粗陋,仙缘浅薄,不过小打小闹罢了。向日跟行家讨得一些平补平泻的丹药,还颇见疗效,愿献与大人试用。”

    萧其臻低头检视地砖,笑意骤然冷却:“本官不要补药,只想向你讨一味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田真吃惊:“大人说笑了,晚生家怎会有那种东西。”

    “你敢发誓你不曾杀过人?”

    “晚生家世代都是良民,自幼饱读圣贤经典,从不敢起歹心呀。”

    “那柳丹又是怎么死的呢?”

    萧其臻出言震慑田真,喝令随行的捕快将其绑起来,不理会那厮喊冤,招呼捕头去看地面上的可疑痕迹:“你看这块地砖上的擦痕,这座药架新近被挪动过位置。还有这装朱砂的的磁坛,成色比其他器皿都新,定是刚刚更换的。”

    他推测此处就是凶案现场,柳丹垂死挣扎时碰落储存朱砂的器皿,抓到了散落在地的朱砂。凶手

    善后时移动药架的位置,打扫地面,但没能掩盖药架长期压迫在地砖上留下的擦痕。

    他命人刮取地砖缝隙里的泥灰带回衙门交仵作检验,其中含有朱砂。

    下面就可以审讯田家的主仆了,萧其臻先拷问田真和管家,他们很快承认柳丹是在田家遇害的,但都说凶手另有其人。

    “晚生家一个丫鬟不久前与柳丹勾搭私通,另有一小厮长期恋着那丫鬟,记恨柳丹夺爱,就趁他来晚生家做客时,悄悄将其杀死,随后逃匿。晚生见凶手逃了,怕官府问起解释不清,才严令家人保密。这都是晚生一时糊涂所致,求大人从轻发落!”

    田家人当晚便将那名叫吕莹儿的丫鬟送交官府,莹儿不待审问自行招供,供词与田真一致。

    萧其臻纵怀疑念,也必须遵照审案流程,派人去搜捕那叫罗五多的小厮,再回过头细细核实吕莹儿的口供。

    吕莹儿说她是去年夏秋间和柳丹好上的,还拿出几件钗环戒指说是柳丹送她的定情之物。

    秋蕙看了这些供词,气得捶胸哭骂:“去年夏秋间温如生了重病,为这个才没去参加乡试,如何能与她私通?这定是田家花钱买来的白鸭,替真凶背过的!”

    如今有的富人犯了死罪,便花钱买些贫贱的人替他顶罪受死,民间说法叫“宰白鸭”。

    秋蕙猜得没错,两天后官府就接到田家人“报讯”,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抓捕了罗五多。

    罗五多落网后也供称他暗恋吕莹儿,本想向主人求娶,见她转投柳丹怀抱,不禁嫉愤难平,就趁柳丹拜访田真时将其骗入丹房杀死。

    行凶过程正如仵作之前推测的,先准备好混有河沙的石灰水,趁死者不备将他的头按住水桶。柳丹吸入石灰水,挣扎数息便气绝身亡。他再背起尸体趁夜抛入附近的河沟里。

    萧其臻问罗五多如何知道这种隐秘的杀人手法,他说是在街上听人聊天学来的。

    再问他柳丹死时的衣着穿戴、抛尸的路线,他也叙述得不差分毫,还说那天主人赏赐酒肴,田家的下人都聚到前厅吃喝,他自东面的角门溜出,是以没人发觉。

    “丹房在内宅,你引柳丹进去他就没起疑?”

    “他和我家老爷交好,且莹儿是夫人房里的丫鬟,他们向日私通,莹儿都将他叫到内院,他去得惯了,没有起疑。”

    “我看你身量单薄瘦小,而柳丹体格高大,你如何制得住他?”

    “小人先在袖子里藏好砂砾,到了丹房趁他没留神用沙子撒他的眼睛,他吃痛蹲下,我就趁便下手了。”

    “他死时挣扎剧烈,外面的人怎会听不到?”

    “老爷在前厅吃酒,夫人也和仆妇们在后厅吃饭说笑,动静一大就听不到丹房的声响了。”

    “以你的力气实难搬动上百斤重的尸体,怎能独自抛尸?”

    “小人事先准备了一辆手推车,用车推着便不吃力了。”

    “你是几时去田家的?”

    “去年春天。”

    “是哪里人士?”

    “小人是本地人,家住北河村。”

    “你年仅十六岁就敢杀人抛尸,以前也一定素行不端。除此之外,还做过哪些坏事?”

    “这个倒不曾有过。”

    …………………………

    萧其臻审了罗五多一个多时辰,觉得他和吕莹儿一样,回答问题时流畅无碍,不惊不诧,犹如背诵念熟的课本。且都年纪少小,稚气满面,很难与和通奸杀人这类事沾边。

    他派人去调查他们的父母家世,查明莹儿的母亲早年与人私奔,父亲几年前病故,留给她一弟一妹,现在顺义县田真的祖父家为奴。

    罗五多家境赤贫,父母为给他的大哥二哥娶妻,欠下高利贷,去年将他卖到田真家,但卖身钱远不够偿还债务。前阵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笔巨款,一口气偿清积债,还买了二十亩地,一头耕牛,准备给三儿子讨老婆了。

    结合二者的家庭状况,萧其臻断定罗五多和吕莹儿是替田家顶罪的“白鸭”。好言劝导无效,只得用刑逼供。

    两个孩子屁股被打得鲜血淋淋仍拒绝翻供。萧其臻狠不下心,主动让皂吏停止行刑。

    律法只认实证不能凭臆测断案,如果罗五多和吕莹儿坚持他们的供词,审案官就难以指控真正的凶嫌。

    萧其臻将这一棘手情况告知柳竹秋,她听后半晌不做声。

    他以为她也被难倒了,却听她长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想到骨肉人伦也不能例外。”

    由此联想到与罗吕身世相近的徐小莲,不忍推测世间还有多少类似的悲剧。

    娑婆世界多苦难,没有佛祖的心量真不敢细想。

    她迅速收拾好同情心,对萧其臻说:“我有个办法能让他们说实话”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里的《国风·秦风·小戎》思念的人儿如玉一般,什么时候归来,让我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