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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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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柳竹秋到三哥家同他们分享封官的喜讯。

    柳尧章听说皇帝采纳了她针对荆襄流民的安置建议,直称此举功德无量,端端正正起身向她揖拜。

    柳竹秋连忙起身还了一揖,因这份成就欢欣鼓舞。

    白秀英说:“那些流民就地附籍了,以后那边就不会再发生动乱了吧。”

    她一提醒,兄妹俩的高兴劲儿都似昙花凋谢,各自怅叹。

    柳竹秋说:“当今天下藩王豪强竞相兼并土地,田地归到他们手中是不向朝廷纳税的。地方政府不能坐视税收减少,于是将缺失的赋税摊派到老百姓头上。那些因豪强吞并土地已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如何负担得起田税徭役?可不得离乡逃亡吗?不遏制土地兼并趋势,就会继续产生新的流民,只荆襄地区是容纳不下的。”

    白秀英泄气:“连你这办法都治标不治本,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呢?”

    王朝的分封制不断制造新藩王,他们和地方豪绅欲壑难填,持续挤压百姓的生存空间。等到民怨沸腾,积重难返,就会爆发一场势不可挡的动乱来摧毁整个统治阶层。

    柳竹秋读史书,几乎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都逃不出这一规律。此刻这个国家也正行进在消亡的路上,虽说来日方长,但想到那避无可避的终点,她就提不起精神了。

    为什么他们这些有志之士非得为这个注定腐朽没落的王朝效命呢?

    “要是家天下的制度能改一改就好了,回到三皇五帝时代,帝位采取禅让制,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有德行的人来执掌天下,那样方可长治久安。”

    她自言自语吓坏柳尧章,他急忙起身去将门窗关得更严实,返回来低声教训:“你又提这种杀头的话,莫说老爷,我听了都得骂你。”

    柳竹秋反驳:“三哥觉得我这话不对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瞧瞧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一切都‘徇私’,独亲其亲,独子其子,想尽办法将财物据为己有,所作所为都为了谋求私利。这样如何能实现大同?”

    她占着十足的道理,柳尧章辩不过,唯有喟叹。

    白秀英抱着侥幸对柳竹秋说:“太子殿下那样宠爱你,你以后何不向他建议削藩,限制豪强夺地。”

    柳竹秋失笑:“他再宠我十倍,听了这些话也会砍我的脑袋。”

    藩王是皇室的后盾,任何削藩举措都会引发藩王集体反对,稍不小心还会逼出第二个靖难之役①。

    限制豪强更是难上加难,每一朝的豪强势力都与皇帝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白的说就是皇帝掌权的保障。谁会冒着失去权利的风险剪除自身羽翼?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话:腐败的根源在皇权。

    臣子能做的只有弥缝了,当一个忍辱含垢的缝穷②,给那漏洞百出的制度打补丁,收边角,引导皇帝走正道,限制他太离谱的行为。

    柳竹秋比较朱昀曦和庆德帝的性格品行,综合优劣基本持平,论权术韬略他还跟他老子有天冠地履的差距。

    庆德帝在位二十余年,捧出以唐振奇为首的阉党和章昊霖、贾令策之流的奸臣蠹虫。

    老百姓普遍温饱无着,潦倒度日,边境烽烟不断,国内乱象叠出,白担了个“中兴”美名,实则竹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等到朱昀曦即位,执政水平能超越前代?

    就他那点城府,不被奸党算计死已谢天谢地了。

    我真的好好把牢他,阿谀谄媚的招数全用上,挨多少骂名都值得,但求他能一直听从我的劝谏。

    过了几天张鲁生的手下送汪蓉的妻儿来京,张鲁生马不停蹄地将他们转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先询问母子俩汪茜的相貌,据他们描述正是婷婷,这才让一家三口相见。

    婷婷未敢奢望有生之年还能与家人团聚,三人相互搂抱哭做一团。

    她在温霄寒家这些时日待遇优厚,又听母亲弟弟介绍他们上京途中吃住都受关照,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差役还说上官发了话,不会再让他们回流放地受苦。

    婷婷始信温霄寒是好人,询问她这么做的用意。

    柳竹秋确定她的身份,可以说实话了。

    “不瞒姑娘,我与阉党也有深仇。为保命假意奉承唐振奇,实则一直在暗中搜集他和同伙的罪证。你既是汪蓉的遗孤就有资格去官府为令尊申诉冤情。前期安排我都做好了,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去实施。”

    婷婷坚决道:“奴家留着这条命就是用来替家父报仇的,孝廉尽请吩咐,奴家无不遵从。”

    柳竹秋见识过她的刚烈,对她很有信心,先写了首歌词,请宋妙仙协助谱成琵琶曲教婷婷弹唱,以备来日之需。

    又对她说:“唐振奇认识你,你去告状我就会暴露,于今后不利。从今日起请你每天大吃大喝,尽量长胖些,好让阉党认不出你。”

    婷婷生怕连累恩人,开始暴饮暴食,力求能够改头换面。

    七月初朝鲜乐原君一行抵达北京,他代表朝鲜王前来朝拜庆德帝,还将留京学习一年。

    朝鲜是本朝的藩属国,受到的礼遇比其他邦国多。庆德帝接见乐原君,赐宴款待,命太子替他待客。

    朱昀曦趁便向乐原君引见柳竹秋。

    朝鲜贵族好打听宗主国的逸事,见面前乐原君便听说近年来北京出了一位蜚声遐迩的才子温霄寒,来时就想寻机结交。由天、朝太子亲自牵线,更不能怠慢,对柳竹秋礼敬有嘉,以“先生”相称。

    柳竹秋见这乐原君三十出头,面皮白净,浓眉细眼,言行举止文雅谦和,确与传说相符,是个温良厚重之人,还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于她的计划很有利。

    这次宴会后她主动去会同馆拜见乐原君,受到热情接待。

    席间她向乐原君说起与权厚宰的交情,乐原君即召权厚宰作陪,宾主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从此柳竹秋与这位朝鲜郡王常来常往,陪他在京城内外游览观光,为其解说名胜古迹,风土人情。

    乐原君好文墨,此番来北京旨在拜会中土的饱学之士,增进诗书文艺,温霄寒正是他理想的交流对象。他每次同她聊天都兴会淋漓,发展到后来一日不见便食之无味。

    一日骤雨初停,柳竹秋陪乐原君在小池边赏荷,将聊天话题拐到围棋上。

    “听说殿下精通弈棋,何不趁此闲暇消遣两局?”

    乐原君来京后每日忙碌,许久不曾摸到这一嗜好,欢喜地接受邀请。

    二人就在池塘边的石桌上布置棋盘,坐在石凳上展开角弈。

    柳竹秋在决定设计乐原君时便开始猛做功课,找来上百卷古今着名的棋谱反复钻研透彻。

    她的聪明才智像只聚宝盆,只要肯用心,万事上都能玩得炉火纯青。短短一两月棋艺大增,虽说还到不了国手水平,已足与乐原君周旋。

    开局即斗得十分激烈,那十九道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上,黑棋白子如星辰列布,东西对垒间恍若战旗纷飞,南北纷争中隐然杀气腾腾。一边明伏暗挑,一边神出鬼没,犹如孙武将兵,巨鹿破秦。

    旁观者也似乎能于落子中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全都敛神屏息,双目不忍暂离棋局。

    乐原君棋艺高超,加之平时对手忌惮他的身份,多数让着他,是以鲜少陷入苦战。

    他棋逢敌手,精神跟着抖擞,全身心投入战况,时而冥思苦想,时而惊心动魄,不光额头热汗淋淋,衣衫也汗透了,湿漉漉贴在背上。

    侍从想为他披衣,被他烦躁地挥手驱逐。

    柳竹秋冷眼瞅着,窃喜计谋将成。

    人一紧张焦虑,五脏就会失和,外邪也易入侵。

    时值暴雨过后地气上蒸,配合他出汗后的一热一凉,定会感染风寒酿成急症。

    而她来之前喝了一碗浓浓的姜汤,能够抵御湿气,心平气和地陪乐原君下完三局。

    最后两胜一负的结果令乐原君满意过瘾,下午留客饮宴又吃了几杯冷酒,晚间开始头晕鼻塞,不久恶寒发热,浑身酸痛,到次日已卧床不起,真个病来如山倒。

    他自带的朝鲜医师施药后不管用,过了一天病势更重了,臣僚们急忙延请太医院的御医来诊治。

    乐原君吃了御医开的药方病痛稍稍缓解,然而病去如抽丝,数日内病情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好不烦乱苦痛。

    此时权厚宰得柳竹秋力荐已成为他的亲随,向其进言:“温晴云精通医道,他听说殿下染疾,已来问候过多次,还说想替您诊治,殿下不妨叫他来一试。”

    乐原君很信任温霄寒,即命请来相见。

    柳竹秋为其诊脉后说:“之前的大夫用药精准,殿下的病其实已无大碍,只是尚有部分寒邪淤在经脉里,待小生用艾针替您拔出,便可减轻症状。”

    她先在乐原君手脚胸口几处穴位上施针,再在针头缠上艾绒后点燃,热力传导进入人体驱赶寒气。

    不一会儿乐原君头部钝痛消退,胸口的窒胀也大为缓解,连夸柳竹秋医术精妙。

    柳竹秋谦辞:“这艾针法是小生跟游医学来的,只合治点小病痛。殿下的病因在内热上涌,外感风寒,日后还请多加保养。”

    提起患病的原因乐原君愠色上脸,抱怨:“先生有所不知,小王这病不在偶然,实是人为的必然。”

    他在病中听会同馆的驻官说张钦在对街的宅子里建了座高楼,日落前楼影直剖会同馆,带来的阴煞势必威胁馆中人的健康和人身安全。

    如今高楼尚未建成馆内的尊者就生了重病,等竣工后危害会更大。

    乐原君派人去找张钦的家人交涉,情愿赔些银子让他们拆除那栋楼。

    那戴管家傲慢依旧,态度竟比前次还嚣杂,发话:“别说是朝鲜王的弟弟,就是我们陛下的亲弟弟也不能随意动我主人的房子。”

    无礼叫嚣气坏乐原君,认定他生病是张钦家的高楼所致,向床前那真正害他患病的“奸诈鬼”倾诉不满。

    “小王在朝鲜时就常听人说起这张钦的恶名,他时常趁中朝两国边境互市时派兵抢劫,掳走财货,逼商人们出钱赎买。我方官员前去辩理反遭其羞辱。如今看连他手下的刁奴都这般骄狂,更不用说他本人是何德性。”

    柳竹秋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苦叹:“莫说贵邦了,我辽东百姓受到的蹂、躏更为惨毒。张钦每到冬季雪深丈余,人烟稀少时便命家奴带兵数百去辽阳一带打劫那些家有百金以上的民户,搜刮到的银子不下数十万。辽阳城内原有四五十户巨富人家,都在几年内被他搞得倾家荡产,或死或逃。人情汹汹,无敢宁居啊。”

    乐原君捶床怒嗔:“此贼实可杀,若能得便,我必击之。”

    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怨恨,柳竹秋悄悄瞟一眼权厚宰。

    权厚宰会意点头,等柳竹秋辞去,照约定的向乐原君透露讯息。

    第二天乐原君邀请柳竹秋见面,他病况已大好,在会客厅整装接待她,屏退余人只留权厚宰作陪。

    柳竹秋知道权厚宰得手了,果听乐原君主动提起翁子壮伙同张钦制造冒功杀人案,她佯做惊诧道:“小生曾听人说起此案,但那告状者汪蓉被判处诬告,人们都以为所谓的冒功杀人是谣传。”

    乐原君指着权厚宰说:“致远③当日就在那个互市,此事乃他亲眼所见,若需其他人证,小王亦可传召那些已回国的目击者来京。”

    他恨透张钦,想借此案置其于死地,殊不知中了柳竹秋的借力打力之计。

    她按住喜色替乐原君谋划:“打官司需要原告,殿下身份特殊,不宜亲涉其中,若信得过小生,小生愿代殿下去寻找此案的苦主,由他们出面告状,到时再让权兄和其他亲历者到堂作证。”

    乐原君也是这个意思,还承诺明日就派人去应昌挖取死难者的遗骸,运来北京供有司勘验。

    有他撑腰,权厚宰胆子也壮大了,还盼着朝廷早日审案,好借此扬名立万。

    人证物证都有着落了,这状却难告。

    本案性质严重,须在刑部首告,再经皇帝批准方可审理。

    上书的途径被阉党把持,按常规步骤奏疏到不了庆德帝手里,只会白白打草惊蛇。

    她和汪蓉非亲非故,不能替他出头,婷婷和汪家母子难经风浪,因此敲登闻鼓这条路也走不通。

    柳竹秋寻思这回该找谁牵线搭桥,可巧太子召唤她去领官服,她便带着一点小心机去了。

    衣冠制规定七品文官着青色圆领袍,胸前补子绣纹样和象征江山永固的“江崖海水纹”。

    官服由官员个人置办,受财力影响同品阶的官,官服也有精美粗陋之分。

    朱昀曦为柳竹秋订制官服,材质做工自然都是最好的,衣料使用进贡的苏州云锦,刺绣加了大量金银孔雀线,革带镶嵌名贵金玉,非常富丽奢华。

    柳竹秋试穿很合身,半喜半忧地对朱昀曦说:“殿下,这官服太华丽了,穿着像个贪官。而且七品官穿成这样也过于招摇了。”

    朱昀曦做这套官服只为哄她开心,没想让她正式穿出去,笑噱:“你还自称有大志向,这身行头就架不住了,那以后让你穿大红袍戴八梁冠,你岂不连路都走不动?”

    本朝规定凡大祀、正旦、冬至等重大朝会时官员都须穿赤罗朝服,戴梁冠。冠上的竖梁依地位决定数量多寡,八梁冠是王公才能佩戴的。

    他知道柳竹秋爱听这些话,看她露出欢眉笑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册封贵妃时穿绯红大衫,披霞帔戴凤冠的形象。

    那天吩咐陈维远替她做官服时,他授意他秘密打造一顶十二龙凤的凤冠。

    陈维远提醒说这样的规格已超过了许太后的凤冠,他简单回复:“是为将来准备的。”

    不能直接封柳竹秋为后,他便要给她超越皇后的待遇,让她尽享荣耀,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从没有一篇文像这篇这样让我越写越兴奋,爱死秋姐带我乘风破浪的感觉了。

    ①靖难之役,又称靖难之变,是建文元年(1399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明朝统治阶级内部因皇帝削藩引发的争夺帝位的战争。

    ②缝穷,北方方言,意思是旧时指贫苦妇女以代人缝补衣服谋生。

    ③致远:权厚宰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