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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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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圣旨一出,数百名官员不分品阶老少一律被侍卫驱赶至奉天门外。

    当天阴雨绵绵,石板上遍布水洼。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被迫跪在冰冷的湿地上。乌纱帽是透风的,雨水浸进去顺着脑门直往下淌,不一会儿官服便湿透了。

    官服分绯、青、绿三色,面料多是锦缎丝绸,过水容易褪色。

    一般人都很爱惜,只在必要场合穿戴,尽量少粘污垢,以免洗涤时败色。

    此时在露天罚跪淋雨,有些人的官服当场掉色,身下的水洼染得红红绿绿,流到其他人所在的位置,将别人的衣服也染花了,远远望去像染坊打翻了污水缸,无论阁臣尚书还是三公三孤①,都没能躲开这狼狈可怜的苦境。

    朱昀曦应召去乾清宫见驾,庆德帝躺在御榻上,手里还捏着那封皱巴巴的匿名帖子,青黑的脸因愤怒泛着紫红色,质问太子:“这封帖子你看过了吗?”

    朱昀曦捡起他扔到跟前的帖子,展开来正是之前收到的那封。看来那匿名者铁了心挑事,一式多份在宫中随处散播。

    他惶恐道:“儿臣上朝时曾收到奏报,有侍卫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捡到一封匿名帖子,内容与这封相同。儿臣想律法规定,见到匿名文书应当即烧毁,于是让侍从销毁了那份帖子。原想事后悄悄调查,揪出此人严办,不料这厮竟连续多处抛掷妖书,触犯圣躬,罪无可贷,等抓获后定要严诛。”

    庆德帝问他打算如何追查。

    他思索一阵,小心翼翼道:“事缓之则自露,急之则愈匿。儿臣认为可着三法司缉查此贼,外面那些大臣们多是无辜的,若一同受罚,恐惹非议。”

    “非议?”

    庆德帝猝然冷笑吓得朱昀曦一阵寒战,他没听父皇露出过这么阴森可怖的态度。

    庆德帝这次病发异常严重,浑身剧痛抽筋,持续低烧咳血,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令他无比焦虑、暴躁,对外界的刺激越发敏感。

    刚才收到这封措辞尖锐又精准打击的匿名文书,他觉得上面的字字句句犹如钢针铁钉插进他的骨肉。

    哪个皇帝不顾惜名声?他为江山社稷吐哺握发、寝不遑安了一辈子,眼看临了将要盖棺定论了,竟被这封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的奏疏抹杀一切功绩,描绘成残暴不仁的昏君,这不比直接抽他耳光更狠?

    若是走正规渠道具名上奏,奏疏多半就被司礼监提前截下了。就算到了他手里,他顶多像过去收谏疏那样看个开头便扔下留中不发,还不会生这么大气。

    居然搞成匿名文书在宫里四处投放,装神弄鬼,欲盖弥彰,这不是生怕他看不见,气不死吗?

    他断定这绝非一个人干的,应有若干同伙,否则怎能躲过侍卫们监视在宫中各处投书?

    那帮大臣以为他快死了,便明目张胆欺到他头上,他若咽下这口气,真白做几十年的皇帝了。

    “此系团伙所为,犯人还在宫中,传令东厂、锦衣卫就地缉拿,不得放跑一个。”

    皇帝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凡清醒者都不赞同,

    朱昀曦忙说:“有些老臣素来忠谨知法,可否先放他们归去?”

    太子妃的父亲国子监司业也在外面罚跪,起码得保下他才不伤自己的体面。

    庆德帝恨道:“这帮老家伙有几个是真正老实的?所有官员里就属他们最狡猾。传令,一并受审,无论何人均不得例外!”

    朱昀曦还想求情,见一旁庄世珍猛朝他使眼色,只得忍住,领旨行事。

    距离罚跪开始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官员们被冰雨浇得透湿,年轻体壮者尚脸青面白,股战而栗,上了年纪本身带病的,还有那些患风湿老寒腿的更是彻心彻骨的难受。

    柳家三兄弟围着柳邦彦替他挡风,轮流举起袖子为他遮雨,宫人侍卫们不忍阻碍他们尽孝,都假装没看见。

    别的官员见了也纷纷依样照顾自己的长亲、老师,一时间百官都成了难兄难弟,凄苦无奈地忍受皇帝折辱。

    又过了许久,张选志和张鲁生奉命去奉天门外审问百官。

    张鲁生到场见已躺倒几个岁数大的官员,不禁焦急气恼地喝问在场人等:“那写匿名文书的,你在书上忧国忧民,一副大无畏的样子,那就快站出来,死了也算条好汉,为何连累其他人?”

    张选志比他精明,忙呵斥:“投递匿名信的都是奸邪之辈,更何况还在上面污言辱骂天子。那小人今天不主动自首,明天就按谋逆罪论处,九族亲眷都会被他带累死!”

    激将半天,无一人应承。

    人们怨声载道,一个人品卑劣的官儿叫侍卫带话给张选志,说那匿名者家里兴许留有底稿,不妨派人去各家搜查。

    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馊点子。

    张选志怒道:“他干这种机密事,老婆儿子都不定知晓,怎会傻到留底稿?”

    他听说皇帝目前神志不清醒,唯恐他听了这主意真去挨个抄大臣们的家,命人吓唬那官员,说再敢胡言就拖去刑房拷问。

    眼看雨越下越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老太监自作主张让人从库房里取来几百件蓑衣发给众官遮雨。

    负责看守的侍卫宦官们也悄悄发放馒头干点给他们充饥,个别胆子大的还提来热茶供应。没有多余的盛器,官员们只好共用一只碗,你一口我一口轮流传递。

    饥寒交迫还不算最糟糕的,这半日功夫不让解手,许多人憋不出屎尿只好拉在裤、裆里,现场粪水横流,恶臭难闻。

    昔日的人上人都成了圈里的牲口,一些新进士们悄悄抱怨:“早知寒窗苦读出来被人当牛马作践,还不如待在老家种地。”

    又不知哪个没人性地跑去向皇帝告密,说张选志带头给大臣们送雨具茶点。

    庆德帝怒不可遏,命人痛打张选志五十大板,那些救助官员的宫人侍卫也跟着挨了打,没人再敢做善事了。

    朱昀曦留在乾清宫侍疾,不断派人去奉天门外查看。收到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的奏报,他六神不安,暗暗咒骂那匿名者。忽然心生一计,派人去慈宁宫请太后来求情。

    许太后很快赶来,可庆德帝不出透这口恶气将被活活憋死,连老母的话也不听,只说:“此系朝堂要案,母后委实不便过问。”

    不客气地派人送太后回宫。

    许太后无奈,只好带着慈宁宫的宫人念佛祷告,许是心诚则灵,下午雨停了,她让人去库房找出一些预备赏赐给宫人的成衣送去给官员们穿换。

    官员们感激太后圣慈,一个个哆嗦着换上干衣。有人穿了宦官服,还有人穿了女官服,不伦不类,滑稽可笑,但性命攸关之时,谁也顾不得体面了。

    因是太后施恩,庆德帝不便惩处,再度申令不查出匿名者不许放跑一人。心想这伙没良心的逆臣巴望他死,他总要多拖几个陪葬。

    柳家人等到午后不见柳邦彦父子回来,派人去打听,得知百官受匿名文书牵连,滞留宫中受审,连原定要押送柳竹秋启程去宣府的人也因上司被扣,暂时来不了了。

    宫门外聚满各官员家的车马,家属们全部杀鸡扯脖,哭诉无门。

    范慧娘和媳妇们都慌了神,柳竹秋听那仆人探听得不详细,赶忙另派了人去。

    这时柳尧章家的仆妇送来一封信,说是忠勇伯的随从瑞福让交给三爷的。白秀英知是给柳竹秋的,忙悄悄转给她。

    柳竹秋拆开封皮,竟在其中看到她当日递交朝廷的劝谏奏疏。

    她矍然一惊,觉得事有蹊跷,决定立刻去找瑞福,对范慧娘说:“老爷和哥哥们有难,我在家什么都做不了,必须变成温霄寒才有办法救他们。您稳住家里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在屋里歇息,任何人都别来打扰。”

    男人们不在,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

    范慧娘忙派陆嬷嬷掩护她乘车出府。

    柳竹秋回到租房,瑞福已收拾好行李,准备随她动身,说:“那封信是今早一个陌生人放在门房的,指名给您。我见上面没写寄信人的名姓,先拆开检查,见是您写的奏疏,更觉古怪,便请三爷府上的人转交给您。”

    柳竹秋寻思:“群臣是因匿名文书受害的,难道有人将我的奏疏伪装成匿名的,趁今天大朝会百官齐集时兴风作浪?”

    旋即对众人说:“宫里出了事,老爷他们都被扣下了,我得出去探消息。”

    宋妙仙昨天就骗住鸨娘过来了,问她:“那你今天还走吗?”

    柳竹秋摇头:“押送我的人说他们上司也被扣在宫里,今天是走不了了。”

    陈尚志数日不见她,本来满心思念,闻听此讯顾不上旁的,忙上前问:“季瑶,我爷爷也被扣起来了?”

    柳竹秋安慰:“你先别急,陈阁老是首辅,皇帝不会太为难他,我这就去设法救他们。”

    她换上男装,扮做温霄寒,骑马奔赴皇城。

    长安门外人山人海,很多老百姓们风闻宫中出了大案,跑来看热闹。

    柳竹秋下马穿过人群,拿着令牌申请入宫,被守门侍卫拒绝。

    “陛下有令,今明两天任何人不得出入紫禁城。”

    柳竹秋问:“张厂公在宫里吗?请替我请他出来说话。”

    忠勇伯的面子侍卫们还是给的,马上进宫通报张选志。

    张选志之前被庆德帝下令杖责。

    他是宦官的头头,行刑人不敢来真的,板子下得猛,落在身上就跟弹棉花似的,所以他这顿打相当于没挨。

    听说温霄寒来了,估摸这人也许有办法化解危机,忙坐上轿子,命轿夫飞跑前进,在长安左门外接住柳竹秋,带她去东厂衙门谈话。

    柳竹秋听完案情,直接问要点。

    “厂公可有那匿名文书的副本容我一观?”

    张选志身上正揣着一份,取出来递给她。

    除笔迹不一样,每个字都是她亲手写的。

    如同一头栽进黑暗深池,拼命往上游也看不到水面,柳竹秋明白她已是陷阱中的猎物,任人戏耍了。

    有人利用温霄寒递交的奏疏制造匿名文书案惹怒皇帝,企图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逼她自动出面领死。

    张选志见她愣住,狐疑道:“爵爷知道这文书出自何人之手?”

    柳竹秋收住心神,缓缓摇头,问:“陛下真打算让大臣们通宵罚跪?”

    张选志急得直甩脑袋:“陛下这回着实气坏了,说揪不出匿名者谁都别想出宫。那些大人们淋了半日雨,好些年迈体衰的已晕死好几次了,恐怕等不到明日就得出人命啊。”

    正说着他的手下送来急报。

    “钦天监主簿秦庆来、鸿胪寺卿乔启光、工部所副邱仁安适才气绝身亡,另有多名官员危殆。公公们对陛下说人死在宫里晦气,陛下说今日申时还查不出匿名者,就将百官押往昭狱逐一拷问。”

    张选志跺脚哀叹,转身向温霄寒叫苦:“忠勇伯,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啊?”

    断头台已在柳竹秋眼前升起,她仿佛听到敌人得意的笑声,他们正等着尽情欣赏她的垂死挣扎。

    谁会不惜拿满朝文武垫背也要用这种精神折磨的方式摧毁她?

    那必然是章皇后了。

    她不止恨温霄寒,还恨皇帝太子,使这毒计借刀杀人,再顺便为双方各拉一大波仇恨,又不用担心误伤自己人。

    现在柳竹秋的父兄亲友都被扣住人质,已经受大半日寒雨折磨,再入昭狱刑讯,绝不止掉层皮那么简单。

    别说老爷、陈阁老这些上了年纪的经不起折腾,萧大人负伤在身,也不能再受摧残了。

    为今之计,只有硬接皇后的杀手锏。

    她看看衙门里的刻漏,距离申时已不到两个时辰,对张选志说:“张厂公,请你回宫照应群臣,我去安排救人事项。”

    张选志惊问:“爵爷有何妙招?”

    “到时便知。”

    柳竹秋镇定地与之作别,快马返回租房,只叫宋妙仙去卧室叙话。

    进屋关上门,她转身跪地向义姐拜了三拜。宋妙仙大惊,忙矮身扶住她。

    “妹妹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唬姐姐。”

    她预感将有大灾难降临,已从柳竹秋的眼神里看出诀别。

    柳竹秋抓住她的手恳求:“姐姐,皇后一党将我的劝谏疏伪造成匿名帖子投放到宫里。皇帝恼怒,下令扣留百官搜查。我家老爷兄长,还有萧大人、裕哥的爷爷以及其他与我要好的官员都被扣住了。他们受了半日折磨,现已有数名官员毙命。我再不出面澄清还会累死更多人。”

    宋妙仙听到一半已哭起来。

    “这种事如何能澄清?你一露面就是个死啊。”

    “皇后今早寄奏疏给我,就是逼我领死,我不就范,其他人便会代我受死。姐姐最懂我,该知道我会如何选择。”

    宋妙仙爬在地上失声痛哭,不能接受残酷现实。

    柳竹秋拉起她,急告:“姐姐素来刚勇,时间仓促,我只能找你托付后事了。你快带文娘子仇儿还有瑞福和苏韵之去找孙荣,请他帮你们逃离京城,然后去鞑靼找金海桐。金夫人耿直重义,看在我的份上会收留你们。至于裕哥,他是陈家的人,不会受温霄寒牵连,日后太子也会照顾他,就先瞒着他吧。”

    宋妙仙不住摇头,泪落纷纷:“我遭难时你不离不弃,如今你有危难,我岂能一走了之?”

    柳竹秋忍悲郑告:“文娘子等人追随我多年,姐姐助我保住他们的性命,免我死后抱愧就是最大的义气。而且,我也不一定必死,运气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宋妙仙忙问生机何来,她说:“来不及解释了,姐姐先答应我,好解我后顾之忧。”

    姐妹来相知多年,宋妙仙也是明智尚义之人,危难关头强令自己振作,决定先替义妹完成任务。若柳竹秋真遭逢不测,她再按当初的盟誓追随于泉下。

    二人相互搀扶着起身,宋妙仙拭泪请求:“你走之前总得给大家留个话吧。”

    柳竹秋也想在临别前寄言亲友,可是那么多人没时间分别细说,少事思索,去案几前提笔默写出一篇短文。

    宋妙仙看时,是苏轼的《记游松风亭》②。

    文章里写作者在惠州嘉佑寺借宿时,一日散步走得很疲乏了,想去松风亭歇脚,可发现亭子还在很远的地方,愁恼间忽然转念一想:在原地也可以歇息啊。明白这点以后就好比上钩的鱼,一瞬间获得了解脱……

    柳竹秋搁笔笑对宋妙仙:“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共读这篇文章时我就说最爱文中‘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一句。人的愿望无止境,就像那松风亭永远在渺渺云端。小妹这一生坚守初衷,沿途所见景致都生机盎然不曾有过颓败荒芜,即使现在止步亦无怨悔。就请姐姐将这篇文章作为我的心声转交亲友吧。”

    作者有话说:

    ①三公,即明朝的太师、太傅、太保三职的合称。三孤,即明朝的少师、少傅、少保三职的合称。

    ②原文: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翻译:我曾经住在惠州的嘉佑寺,信步走到松风亭下,感到腿酸疲乏,很想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休息一下。擡头望向松风亭,还在高处,心想这么高,我可如何爬上去休息呢?就这样想了一会儿,忽然对自己说:“这里为什么就不能休息呢?为何要到亭子里才能休息。”于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好像已经挂在渔钩上的鱼儿忽然得到了解脱。如果人们都能领悟随遇而安的道理,即便是马上就要上阵杀敌,耳边听得战鼓声声,想到前进杀敌也是死,逃跑受到军法处置也是死,到那时,一样能放下顾虑,很好地休息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