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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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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朱昀曦尚未回过神,冯如月已珠沉玉碎。

    太多巨变累积的泥石流将他的思绪扫荡成瓦砾,他抱住妻子呼喊嚎啕,玉竹等侍婢也跪地痛哭,哀天叫地,声震阙庭。

    柳竹秋目睹冯如月死亡,压胸的巨石顷刻粉碎,此前遭阻塞的斗志重新旺盛燃烧。

    假如只有太医院集体弑君这一个案子,皇帝还不便大动干戈。

    因这案子本身太离奇,说出去可信度不高。奸党们拿“医术不精”做借口就能将黑锅稳稳扣死在御医们身上。

    若从严追究,他们便可造谣污蔑皇帝借题发挥,以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站定道德制高点,轻松实行舆论压制。

    现在皇后被毒死了,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在奸党们就是黄泥巴落裤、裆,即便引来东海之水也休想扑灭清算他们的导火索了。

    柳竹秋叫人将痛极神昏的皇帝扶到乐志轩东面的益寿斋。

    朱昀曦昏昏沉沉坐到椅榻上,身体摇晃难支,柳竹秋在他身旁充当倚靠,坚声进谏:“陛下,皇后娘娘为您捐躯,眼下不是伤心之时,您得振作。”

    朱昀曦抓住她哀泣:“她竟然做到这一步,是对我负心的惩罚吗?”

    他想不出冯如月有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就记得昨天跟她说想另外给她寻个丈夫云云,估计是这话太伤人,激得她走了极端。

    柳竹秋捧住他的脸,让他冷静。

    “陛下,娘娘从没怨过您,更不会惩罚您。她比任何人都爱您才会牺牲自己来助您摆脱困境。您缺的是一把披荆斩棘的刀,这把刀娘娘已替您磨利了,是时候动手了。”

    朱昀曦推导因果,对欺人太甚的士绅集团恨意弥天,哆嗦着握住柳竹秋的手,孤注一掷地嘱托:“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东厂锦衣卫归你指挥,三大营也归你调度,替我杀灭奸臣,给皇后报仇!”

    祖制体统全都不顾不上了,他座下没有唐振奇那样的恶犬,但眼前有比唐振奇更狠的女人,当年她能助他屠狗,今日亦可帮他除魔。

    两天后京城各处贴出皇榜,这皇榜不同以往,竟是以纯白话书写,直白犀利地向百姓陈述骇人时事:朝中有奸臣谋害皇上。

    “朕知道百姓生活困苦,是以改革税法减轻你们的负担,让穷人少交税,富人多交。你们都晓得如今大地主、大商贾多与权贵官僚勾结,朕爱护百姓,动了他们的钱袋子,他们便恨上朕,处处与朕作对,还设计谋害朕。现有庄、齐二妃受奸党收买,毒杀了朕的发妻冯皇后。朕悲痛莫名,誓要追查凶徒,清理朝堂。朕知百姓都是效忠朕的,也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朕现在恢复太、祖时的规矩,各地百姓们若掌握了地方官的犯罪情况,累积满三件便可结队将其扭送京师治罪,各上级衙门和沿路官府敢出面阻挠者,与嫌犯一同治罪。另外,朕决定在全国各地推行新税法,若地方官不严格执行的,百姓们可向当地御史和锦衣卫踊跃检举,或直接依前例扭送京师……”

    看榜文内容便知,这份告示已发往全国各地,要效仿太、祖爷的《大诰三篇》,动员底层民众向与天子对立的反动官僚们开战。

    民间都知皇帝钟爱冯皇后,继位三年坚持不立储,正因为他仍对不能生育的皇后抱期望。

    得知冯皇后遇难,老百姓们纷纷寄予深切同情,随之痛恨大逆不道的奸臣们,若皇帝为锄奸大兴牢狱,他们也会坚决拥护。

    顺利调动起民意,在朝廷为太皇太后、皇后、窦妃、李妃、庆王三兄弟操办丧礼时,东厂和锦衣卫已紧锣密鼓地展开行动,数日内逮捕了上百名官员,还都是位高权重的“大鱼”。浙派的核心被摧毁,大学士雷鹤年和已致仕的钟启宇以及他的几个儿子无一漏网。

    这天在家闭门读书的张体干突然接到圣旨,受封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内官着他受职后入宫觐见。

    他困惑不安地来到紫禁城,在养心殿等候见驾,谁知接待他的竟是柳竹秋。

    “先生?”

    张体干惊疑地打量老师,自去年“抢亲”风波后他便没跟柳竹秋联系,只知她被皇帝赐婚与陈良机的傻孙子结了亲,此刻在皇宫中相见,又看她孕肚高耸,貌似即将生产,还当她终未躲过皇命,入宫做了嫔妃。

    柳竹秋先解释:“之前陛下患病,皇后娘娘召我来侍疾,待陛下痊愈后我就会归家。”

    张体干松了口气,疑虑并未减轻。

    “先生知道陛下宣召学生所为何事?”

    “前日张贴的皇榜你看了吗?”

    “看了。”

    “那你该清楚如今朝中奸臣当道,图谋不轨者甚众。他们仗着陛下即位不久,根基未稳,挖空心思阻挠陛下实行的善政,不仅恣意造谣败坏圣誉,更悍然弑君。皇后的死只是其一,太皇太后、窦妃母子、陈维远、杨自力也是他们害死的,他们还操控太医院,连陛下都险遭毒手。”

    辛万青及其手下还有太医院的人入狱后经不住酷刑,供出了部分同谋。但柳竹秋的目的不止于案件本身,她需要扩大打击范围,用屠杀彻底震慑公器私用的士绅集团。

    朱昀曦给了她杀人的刀,这刽子手还得慎重择选。既要具备杀人如藨的狠,发奸摘覆的精,又须忠诚果敢,心怀正气。

    张体干是首先跃入她脑海的人选。

    他祖父曾提督东厂,通晓特务手段,他从小耳闻目睹,比正经当差的还在行。天赋素质都过关,还有举人的身份,直接授予武官职衔合乎法度。

    她趁张体干出离愤怒时说:“你还记得当初我教你读史,跟你说过的武后重用酷吏的原因吗?”

    那时她总结了八个字“排除异己,独揽大权”。

    张体干了然,慨然拱手道:“学生明白了,其实学生早对当前的世风不满,朝野中的腐朽势力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他们像麦田里的蓬草,仗着枝叶粗大抢走阳光雨露,老百姓就像病恹恹的庄稼,迟早被他们祸害光。对付蓬草得用镰刀,学生愿做周兴、来俊臣,即使将来陛下要我入瓮受炙,学生也无怨悔。”

    柳竹秋为他的决心而欣慰,恳切寄语:“我让你学酷吏的手段,但不想你跟他们同样下场。你有能臣之资,我还指望你砥砺上进,做国之栋梁呢。现在教你三点,也是陛下对你提出的三项命令,严格奉行便可保你日后全身而退。一、不可伤及百姓。二、不可对小官吏下手。三、牢记我当日一再强调的做人宗旨。‘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不危害百姓的利益,不破坏朝廷行政体系的正常运转,只专注打击把持政务的高官,便可保社会秩序稳定,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借力打力的计策见效神速,以京城为中心自上而下的“锄奸惩贪”风潮席卷全国。

    朝中挟朋树党的大官们訇訇落马,各地百姓也不断揪斗贪官污吏,大量官员出于避祸、威胁的目的递交辞表,皇亲贵戚们担心民潮汹涌恐生变乱,请奏皇帝三思慎行。

    云杉向还在养病的朱昀曦奏报这些情况,一旁侍药的柳竹秋先驳斥“民变”论。

    “自古只有昏君奸佞才怕百姓,而今老百姓知道陛下在为民做主,且各地衙门也在正常办公,民众的生活未受影响,还不致生乱。”

    民如水,君如舟,她正要借涛涛江水让搁浅的船只正常航行。

    看到堆积如山的辞表,朱昀曦不免担心:“辞官的人这么多,朝廷没那么多候补官员,且新官缺乏经验,办事能力肯定不及原来的老官。这样下去也会导致政务废弛,搅乱人心啊。”

    柳竹秋胸有成竹道:“陛下,这些人拿辞官做威胁,正符合我们的计划。请您即刻下旨,各衙门职位出缺,就在该司任职十五年以上的吏员里选拔人才替补就职。不拘官位高低,凡能者皆可居之。”

    各衙门的公务都靠官员手下的吏员执行,老吏们办事经验丰富,大部分对公务的熟悉程度远胜上司官员,是现成的储备人才。

    柳竹秋还另有深意。

    本朝开国初期吏员的升迁并不艰难,能力卓越的照样能入职中枢,或者做封疆大吏。

    后来科举制逐渐稳定,科甲出身的官员们出于维护阶层利益和歧视,在掌权后打压排挤非科甲出身的官员,通过制定严苛的晋升规则一步步切断了吏员的上位渠道,到后来一个吏员勤勤恳恳干上几十年顶多混到知县级别。事业无望,使得这一人群随波逐流,唯利是图,从另一方面滋生了腐败。

    “陛下可趁此机会废除吏员晋升的成规,不拘一格,唯才是举。这样可得三点好处:填补官职空缺,解决用人危机,此其一;打破官员吏人之间的壁垒,改善官场的僵化风气,提高办事效能,此其二;第三点最要紧,科举制是士绅阶层的基础,朝廷只通过科举取士,他们便能一直掌权。为吏员们打开仕途,让这批人进入官场,形成新势力牵制士绅,将来您想取消士绅的特权,推行新国策便轻松多了。”

    朱昀曦赞许这个对文官集团釜底抽薪的妙计,却另有顾虑。

    “我不断出重锤打击那些人,他们伤不了我,定会口诛笔伐诽谤,真把我歪曲成昏君暴君可怎么办?”

    他从小就知道读书人骂人厉害,这次南巡更被黑了个底朝天,舆论这把无形的利剑比真刀真枪还难抵御。

    柳竹秋喂他喝下最后一勺汤药,放下碗勺,娓娓道出新建议。

    “臣女正想奏请您准许开设报馆,出版一份面向百姓的白话民报。”

    “民报?是类似邸报的东西?”

    “是,平民里会识字的不到一成,笔杆子握在读书人手里,遇到奸人想怎么造谣编排都行,而百姓获知朝廷动向的途径都来自他们,这就是谣言屡禁不绝且防不胜防的症结所在。臣女想通过办报同他们争夺舆论主导权,用老百姓能理解的文字书写朝廷的大事要情,尤其要向他们介绍您的善政,披露获罪官员的劣迹,以免奸党混淆视听,煽惑人心。”

    朱昀曦大喜,认为这是个天才的构想,忙提疑问:“买报纸需要钱吧,就算一份只卖一两文很多百姓也负担不起啊。”

    “这好办,在各地城镇乡村修建报亭,定期张贴报纸免费供人观看,再让里长负责定期为百姓读报。”

    朱昀曦拍案叫好,凭淘气本性为这一创举衍生出新功能:“以后谁敢跟我对着干,我就让人搜集

    他的劣迹编撰成文刊登到报上,让他也尝尝流言的滋味。”

    板报的经费他全包了,让柳竹秋推荐主办人。

    柳竹秋说:“臣女觉得裕之正适合,他很擅长编撰,对出版印刷也颇有研究。”

    这次多亏她解了倒悬之危,朱昀曦已无颜再起贪念,可内心仍不愿接受她是别人的老婆,刻意回避陈尚志此人,连他在金銮殿上冒充皇帝一事都不想过问。

    他静默一阵,将浓烈的酸意硬生生压下去,强笑道:“你看人一向准,那就让他试试吧。”

    说着视线落在柳竹秋的肚子上,柔声问:“产期就在这几天吗?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柳竹秋摇头,趁机说:“吕太医说陛下的病情已稳定了,臣女离家甚久,想求您允许我今日出宫。”

    她可不想让孩子在宫里降生,皇帝貌似老实了,也保不准他突然改注意,耍出让她为难的花招。

    朱昀曦的心像被西北风推开了窗户,瞬间冷飕飕的,刚服下去的药也克化不动了。

    笨拙地掩藏沮丧和不舍,请求她明日再走。

    柳竹秋也想多等一天,看看内阁对“提拔吏人”这项政策的反馈,当晚仍留宿宫中。

    二更时分她为朱昀曦念完最后一份奏疏的梗概,让宫女服侍他就寝。

    朱昀曦却叫宫人们退下,略显局促地求柳竹秋再陪他说几句话。

    “你……确定陈尚志不会介意这个孩子?”

    柳竹秋做出以不变应万变的回答:“臣女没跟您说过,这个孩子其实是裕之建议留下的。臣女刚发现自己怀孕时想服堕胎药,裕之说吃药恐伤及臣女性命,劝臣女生下孩子,由他做孩子的父亲。”

    朱昀曦将信将疑:“他真这么大度?”

    柳竹秋淡笑:“他还说就算臣女心里仍想着陛下也没关系,只要臣女高兴,他什么都不在乎。”

    朱昀曦像被敌人挑落马下,怔怔目视虚空,发出含着泪意的叹息。

    “难怪你会心甘情愿跟他做夫妻,论心胸我是不如他……那……你心里还有我吗?”

    他已不介意与别人共享她了,但求还能分到立锥之地。

    柳竹秋任他握住右手,波澜不兴道:“您是君王,臣女的忠心从未改变。”

    狡猾的拒绝方式令朱昀曦无语凝噎,悒悒翻身背对她。

    柳竹秋为他掖好被子,欲待告退,忽听他闷声说:“我原本向春梨承诺会封她为后,可冯皇后对我情深义重,如今又为我而死,我无以为报,想让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在位期间都不再册立中宫了。你代我跟春梨解释一下,就说我会以别的方式确立她六宫之首的地位。”

    柳竹秋十分惊疑,小心探究:“臣女早想问了,陛下是不是和春梨做了什么约定?”

    朱昀曦答非所问:“你明天一早就走了,今晚留在这儿陪我吧。”

    他像即将被丢弃的病犬惹人怜悯,柳竹秋依言没回弘德殿,洗漱后在帐外的椅榻上睡下。

    可能是产期在即,胎动得厉害,她到半夜仍没睡踏实。

    忽然一股苦甜发涩的气味飘散过来,这味道一入脑,四肢便迅速软麻。

    迷香!

    她猛然睁眼,门外红光晃动,东暖阁外的大殿起火了。气味里的苦涩来自燃烧的房屋和器物。

    “陛下!走水了!”

    她屏住呼吸,挣扎起身将手帕浸入茶碗,再以湿手帕捂住口鼻,阻挡烟雾和迷香。

    值房的宫人于睡梦里吸入迷香,已昏沉若死。柳竹秋接连推拽二人,他们都似无骨鳝鱼东倒西歪。

    她赶到帐幔前,朱昀曦正翻滚着爬出来,他也未入睡,闻到迷烟后立即用茶水泼湿袖子,当做面罩自救。

    “陛下快逃……”

    柳竹秋伸手搀扶他,手臂像融化了,根本使不上劲儿,身体也越发麻痹。

    她能想到的对抗迷香的方法就是痛觉,果断拿起附近的空烛台,将尖端狠狠扎进右大腿外侧的肌肉。

    剧痛刺激下,感知得以复苏,她急忙扶起朱昀曦出门逃生。

    火苗已窜上大殿四壁,殿间的立柱上火蛇缠绕,浓烟滚滚而下,一切美轮美奂的器物都将渐成乌有。

    他们绕过横七竖八昏迷的宫人逃跑,前殿的门竟被反锁,后殿火势猛烈,已经无路可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大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