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前方奏报,众妃嫔也拾起了嬉闹玩乐的心思。
在贵妃的主持下,后宫佳丽们分为了两组,德妃和贵妃各领一队,互相比试对决。
她们穿上了马靴,窄袖绑束于手腕,素发梳低髻或偏髻,不戴任何簪钗,显得神清气爽。一眼望去,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风韵。
甄选赛前,位份最高的何贵妃训话。何韵致心里对谢令鸢意存拉拢,也就格外擡举她的面子,向众人扬声道:
“众位姐妹齐聚以此,都是为了迎战北燕。这样重大的使命,于我们都是生平仅有的,更当珍惜,齐心协力,挫败北燕。为陛下添光,也就是为自己添光。百年后,兴许还能成为子孙乐谈。”
“谨遵娘娘教诲!”大概是心气变开阔了,众人的声音也变得清脆,不再娇滴滴的。
贵妃继续道:“圣谕由德妃主持比赛事宜,便仍是由德妃做主,不必顾虑本宫。”
说罢,哨声响起,何贵妃地位为尊,由她率先发球,妃嫔们立时驱马追逐。其她落选的妃嫔,则干脆开起了小赌局,和乐融融你说我笑,连向来安静孤僻的宋静慈,都来玩了一把。宫女太监们则守在一旁欢呼,一时间,西郊马场热闹非凡。
许多宫人在宫里一辈子,侍奉过三代,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谢令鸢并未追球,只驭马满场环视。
那五位会射箭、敢对抗虎豹的婕妤,果然马术精湛,击球十分娴熟,五人配合得也相当不错,她们一边骑马驰骋,一边笑:“真是很久没有这样了!”
自从入宫后,偶尔秋狩时能够跟着出宫,与外命妇及世家小姐们,以及内宫妃嫔们,凑在一起击鞠,已经是很多妃嫔一年到头的盼望。这般驰马奔腾,实在难得。
谢令鸢和贵妃骑在马上,相视一笑,那一瞬间,谢令鸢忽然觉得颇为美好。
这是一种十分纯粹的美好。
何韵致也油然生出了这种感觉。
尽管深宫之中,这样纯粹的美好,也许过了两国比赛,又会消失,但也不失为夜幕中一闪而逝的流星,其璀璨值得怀念了。
丽妃的马球术算不上上佳,但是她干扰起对方的进球,倒是独树一帜的。她身姿柔软,平衡性好,能在马上做出许多常人所不能的姿势,打得别人措手不及,连连怪她不按套路来。
钱昭仪的马出奇的听话,她和马的配合极妙,虽不如丽妃身形柔韧,却仿佛会马语一样,口里发出哕哕嘘嘘吁吁的声音,胯下的马儿听她的指令,忽快忽慢,前后腾挪,一人一马看上去分外契合。
要不是钱昭仪是出身虢国公府的嫡长小姐,谢令鸢都怀疑她小时候是不是养马出身的了。
武修仪戴上了德妃友情相赠的文胸,一边假惺惺地病弱不已,一边跟五位婕妤抢球,应付自如。
但这些人里,除了没有暴露真实水平的武明玦外,马球球技最好的,还真是何贵妃了。
何贵妃昂着头,嘴角含了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似有似无。她骑着马在场上纵横捭阖,球杆长挥,精准地抢在对方面前,将马球击了出去。
当她正面遭遇白昭容的时候,显然白昭容马术虽好,却在打球的技术上远不及贵妃,贵妃球杆一挥,就抢了白昭容的球,远远打飞了出去。刘婕妤与贵妃同队,也是负责击球的人之一,很快抢上去接了球,一击入门!
不止是旁观的妃嫔宫人,谢令鸢也看得心潮澎湃,这些女子,其中技艺精湛的,竟然也不逊于后世的人。
马球比赛一共进行了五局,两边互有胜负。谢令鸢在这些人中,最后挑出来了十一个人,经由贵妃过目同意后,代表晋国女子应战。
贵妃、德妃、丽妃、钱昭仪、白昭容、武修仪、尹婕妤、刘婕妤、方婕妤、赵婕妤、袁婕妤。
自此,大晋女子马球队,正式组队。
七日后,北燕国的宗女们星夜兼程,终于赶赴了长安。肃仪大长公主为她们主持了接风洗尘,修整三日后,燕、晋两国马球比赛,便在皇城外,开始了。
这场比赛的消息,早已经长安不胫而走,外城市坊的民众入不了内城的门,但住在内城的达官显贵,却一早都涌来了球场,甚至虢国公的侄子,还和外面勾结,私下设了赌局,赌率冲到了一赔三十。
辰时正,朱红色的弘华宫门大开,数列仪仗前呼后拥,向着内城而去。
御林军护卫两侧,御驾在前,凤驾随后,次第随后的是参与马球赛的妃嫔们。她们戴了面纱,穿窄直袖交领襦裙,坐在舆辇中,不时透过幔帐,望向四周熟悉的寸墙寸瓦——她们入宫前,常年居住的地方。
谢令鸢也是第一次看到内城的模样,青瓦雕甍,令人目不转睛,忽然有名曰“自由”的感觉,强烈地冲击心头,连扑面而来的风,都那般洒脱。
她怔然,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那这些已经如此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妙龄女子,又会是怎样呢?
她放目望出去,内城规划方正,巷道笔直——如很多女子的人生,从出生起,就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能够到达的终点。
马球场是皇城外接内城的一处宽阔广场,以往京中王族子弟会在此举行击鞠或其他比赛。仪仗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抵达马球场外时,日光正好。球场外,已经是围了一圈人,约莫也有千余人的样子。
谢令鸢走下舆辇,看了一圈赛点。它的构造有点像古希腊剧场,最中间的是马球场,外围坐席是三排阶梯状,视野比马球场略高一点。
正中央的地方,设了御座看台,以及敬天礼案。太常寺的人提前一个时辰就在此候着。
周围攒动的人群,见到汉家仪仗后,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跪下见礼,山呼万岁。
声音振聋发聩,让另一边来的北燕诸人不由望向这里。
围观诸人,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热血澎湃,许是因为国朝许久没有打过像样的胜仗了,这次与北地最强势的燕国,进行马球比试,倘若赢了,将是何等鼓舞人心!
许多大户人家中,连乳母和丫鬟都坐不住,纷纷陪着小姐公子出来观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与国之间的比赛亦是战争,是以萧怀瑾还要主持仪式。
在太常寺的奏乐中,萧怀瑾上案前敬香,随后,北燕使节之首睿王爷也上前敬香,双方朝臣共同祈福,说三声礼赞。
行礼之后,晋国天子身为东道之主,念了礼部呈上的祝辞。朗朗清辞,从他胸腔中发出,宣诸于全场,掷地有声。
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孩子,未曾目睹过天颜,如今远远看去,天子陛下一袭黑色劲装,英姿飒爽,声音坚定,更是让他们有了必胜的信心。
奏乐停,三声锣响,击鼓长鸣。
北燕的马球将们一身赭石色胡服,骑着马停在场边。睿王爷慕容临停在队列前方,头系蓝白额带,微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人。
萧怀瑾穿黑色剑袖常服,衣缘处用金线绣了云龙纹,骑在马上,驻足漠然平视对方。他的身后,跟着他精挑细选的十个马球将,如沉默的黑豹……
比赛一共是五节,每一节一刻钟时间。
待两方互相礼节性点头,台上判官便吹响了哨声,双方纵马跃入——
刹那间,从球场到外席,开始沸腾!
两方驭马而来的气势,如排山倒海,直直压向对方——打败对手的决心,睥睨对手的信心,马蹄踏起的尘土飞扬,卷席之势撞击到一起!
外席上,北燕国赶来的宗女和晋国后妃们,分列两席,泾渭分明。何太后为最尊者,端坐于正中央,四周侍卫林立。
北燕女子兴致高昂,面上全无紧张之色,看在晋人眼里,她们毫无女子端庄仪态,振臂高呼、喧声交谈,完全不将一会儿比赛的晋国后妃们放在眼里。
“哈!殿下又进球了!”
“我北雁男儿体格健硕,怎是南人可比?”
“那当然,你看,阿不力的手都要比他们长!”
“王爷可是能够与豺狼搏击之人呢!”。
欢呼声传入一旁坐席上晋国妃嫔们的耳中。何贵妃淡淡地睇过去一眼:“毛躁无礼,不得体面。”
郑丽妃虽然看不惯何贵妃那端着的造作矫情样,但也看不得别人在眼前嚣张,帮腔道:“手太长,岂不似猿?呵,昭仪妹妹你看,这么一说,他们黝黑黝黑的,还真有点像呢。”
钱昭仪以帕子掩唇:“兴许……是没钱?穷人家常劳作,容易黑。”
武修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终是忍不住道:“或许……是体毛长呢,远看就黑了。”
韦无默侍立在太后身边,闻言蹙眉:“竟然那般长,剪下来可以编辫子吧。”
几道毫不掩饰的锐利目光瞪过来,郑丽妃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脸颊。一个北燕宗女皱眉,正要上前质问,何太后冷冷发声道:“两国比试,和气第一,都不得无礼。”
她平视前方,深邃目光中辨不出情绪,却散发出不得忤逆的气场,让北燕几个宗女都面面相觑,噤了声。
晋国这边也不敢说话了,丽妃自知偏激的话是她带起来的,却是冲北燕女子抛了个媚眼,满脸得意。
球场中。
萧怀瑾的马术确实十分了得,已经连进四球,骑马冲在前方,与方宁璋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运球的时候,北燕的勇士赶紧挥鞭而上,却追不上那球。有人骑马抢到方宁璋身边,然而萧怀瑾的传球极是精准,方宁璋接到球,巧妙地避开了北燕的人。
满场爆发出喝彩声,晋国又得了一分。
第一局的比赛,在一刻钟后结束。
晋国进了五个球,北燕进了三个球。
此局,晋国胜!
晋国后妃们碍于太后威严,不敢大声欢呼,却仍旧激动得相互拉扯披帛,从未觉得天子陛下如此英武不凡,马场上挥汗,都别有一番气魄……
一局比赛之后,两国队将皆要休整片刻,饮水、检查马匹,更换球杆等。
慕容临拍着自己躁动的马匹,往晋国球队看去。
晋国的马球实力确实很强,萧怀瑾、方宁璋等人,更是技巧精湛、配合默契,必须想办法将他们制约。
他轻轻一招手,旁边的副将立刻凑过来,慕容临吩咐道:“再让一场,务必看准他们的习惯和进攻手法。”
之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让人以为触及胜利的云端时,再狠狠地将其碾到泥地里。如此摧毁希望,才能彻底击溃敌人的意志!。
第二局,哨声吹响后,方宁璋将球传给萧怀瑾,北燕的人想阻拦,萧怀瑾骑着马走了个巧妙的蛇形,竟然让那两个北燕的人自己撞到了一起,其中一人险些跌落下马。随后萧怀瑾一击入门!
晋国将士们士气大振,见皇帝带头冲在前面,他们也热血沸腾。
萧怀瑾已经进了两个球,方宁璋也进了一个。
下一个球,北燕的人在击球的一瞬间,被两个晋国马球将围过来干扰,球都击歪了,未能进门。
第二局,晋国进了三个球,北燕进了零个球。
晋国以封零战胜了北燕。
四周,观者们欢呼的声音传入场中,如雷声轰鸣,震得大晋男儿心神激荡,那难以言喻的自豪和骄傲弥漫于灵魂中,恨不得能势如破竹——不在马球场上,而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杀败北燕!
经过了两场激烈的比赛,双方都开始换马。
马球比赛极为消耗马的体力,为了保持状态,往往会有备用马。晋国的马,都是萧怀瑾和方老将军亲自一一挑选的,体型不是最高大,但灵活,且耐性极佳,能和北地悍马相逐高下……
场下,萧怀瑾环视四周,顾不得饮水。
只差一场,晋国就可以赢了,那些和谈的不利可以被扭转,北燕要遵守承诺,和谈中有所退让!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点庆幸,当初能够力排众议,坚持了这场比赛。他的目光隔着遥遥的球场,扫过他的臣子,他的妃嫔,还有端居上席,面色不改的太后——
她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她的冷然和不以为意,一如既往。
萧怀瑾忽然感到了一种无声的愤怒,就好像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得到她的肯定。
谢令鸢看着萧怀瑾闷声做气的模样。他仇恨太后,却还是隐隐希望得到太后的认同;然而何太后是个压抑心事的人,除非碰触了底线才会爆发一次。依何太后的性情,应该是从来不会夸奖皇帝的。
——这怎么行,没听说朋友圈一句心灵鸡汤吗,赞美,是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
当即,谢令鸢便左手拉过贵妃小手,右手拉过丽妃小手,对皇帝道:“陛下,您的飒爽英姿,臣妾真是崇敬不已!您威猛无匹,克北燕如无物,这场比赛,定能赢过北燕,扬我晋国天威!”
贵妃心中暗道,德妃这个心机深的,竟然这时候也不忘献媚邀宠。不过她献媚也不忘了自己,还拉着自己一道,说明自己的拉拢是起了作用的。便也对着皇帝笑了笑:“陛下,臣妾方才看得目不瞬,心神都被陛下夺走了~”
丽妃点点头,向着皇帝莞尔一笑,惊艳众生:“是啊陛下,臣妾看得心潮澎湃!还是我晋国男儿,更胜一筹!”
钱昭仪、武修仪和几位婕妤们纷纷附和。
临席的北燕女子听了,带着不以为意的笑意,放肆地打量着她们,眼神中含了同情、不屑、取笑。
呵。
更胜一筹?
且等着看!
那些此起彼伏的夸赞声中,萧怀瑾看向她们,他的爱妃,都在温柔地鼓励他。
他眼睛一个个望去,白昭容也对他点点头。虽未说什么,眼神却是含了他能明白的鼓舞。
仿佛一簇火在心头跃动,暖流不断汇入,萧怀瑾感到了振奋。
每个男人都喜欢被女人这样地温柔支持。
他扬声一轻笑,前所未有的,说了一句平素都不会说的话:“朕不会叫爱妃们失望的!”
他说罢,整装待发,不再休息。他一定要一鼓作气,拿下这一场,让晋国将士们和女人们都看到,晋国的战力和体能,不输于北燕,他们差的只是决心,只是勇气,只是意志!。
第三节比赛又要开始了。
晋国已经换了马,对面,北燕也将军马换下,换上了十一头颜色不一的杂样马,惹得场下围观众人发笑。
“哈!这北燕穷乡僻壤的,连凑齐十一匹毛色相近的马,都做不到了么?”
“毕竟地处极寒之地,贸易多是通过大晋……”
然而,当北燕将马牵上场的时候,端居坐席的何太后与方老将军,都是双双变了颜色。何太后眼睛一扫,妃嫔席上,其他人都是不以为意,唯有德妃,一脸震惊地望向了北燕女子那边——
显然,德妃很清醒也有见地,她同样看出来了蹊跷。
这些马,体型并不高大,也不是壮硕,但十分精悍。
更让人觉得隐隐不同的,是它们和普通的马,看起来很不一样。
何太后蹙眉望向方老将军:“宣宁侯,北燕这马,能否看出是什么来历?”
其他晋人都还在嗤笑北燕的马,只觉得今天这场胜利已经是胜券在握……
郦清悟站在别人没有注意的角落,外罩墨色鹤氅,面容沉静一语不发,别人看过去,只以为他是哪个世家的翩翩佳公子,皮相倒真是极好,似乎还有一点点眼熟。
他的眼眸里倒映出北燕的队列,开始担心一会儿谢令鸢她们的比赛了。
——那是十一匹,野马王。
“野马王?”何太后重复了一遍,她身边的其他人也白了脸色。
野马王是什么样的马?
那是在一群以打架斗狠的野马中,以打架获胜的王者!
方老将军点头,忧虑道:“没错。野马难驯,野马王更是只服从于勇士。北燕能凑齐十一匹野马王,可见,是有备而来。”
他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球场——
场上,晋国马球将与北燕马球将,再次两方对峙,严阵以待。
判官吹响了哨子。
就在哨声响起的那一刻,晋国的马球队伍,忽然看到了北燕的马球将,以及胯下的马,冲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别有意味的笑意?
萧怀瑾在队列最前方,他看得最清楚。就在哨声响起时,他真的看到了……对面的人,和对面的马,一起冲着他,邪魅地笑了一下。
是的,对面的马,邪魅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