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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佳丽心悦我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所属书籍: 后宫佳丽心悦我

    或许是因为——

    何贵妃把自身的成败、荣辱,都拴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她总是在担心萧怀瑾弃她而去,让她失了荣华恩宠,失了地位权势。

    人可以掌控自己,却无力去掌控别人。

    作为古代男权社会里的女人,难免容易生活在忧愁中,担忧失宠、担忧子嗣。其实她在潜意识里,根植了恐惧吧?

    所以,想要让她真正摆脱梦魇,唯有让她内心得到真正的祥和宁静。

    二人退出了何贵妃的梦境,让何贵妃自己在噩梦里先玩着。郦清悟微微阖目,凭着感觉,往空旷流动的地方走去,“唯有探知她记忆,才能知道解救她的办法。”

    他先时进入何贵妃识海时,并没有立即看对方记忆,因为记忆乃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不喜欢被人窥探,也就不会去窥探别人。

    但眼下,何贵妃总将自己逼入死胡同,二人不能在她识海里继续耽搁下去了。

    他们走入识海中混沌的意识区,有很多声音,萦绕在四周,有男有女,粗哑的,低沉的,高亢的,温和的——

    “你是爷爷的好孙女,你是最好的,不能被人家比下去了。”

    “可惜了,韵致生而为女人,否则,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若能当上皇后,那便是极致的辉煌了。女人的荣耀,莫过于此!”。

    穿过这一片高低起伏的杂音,他们眼前,是端庄气派的高门华第。

    汝宁侯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过虢国公府,但站在汝宁侯府时,却只能感到更为肃穆,让人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生怕言行不端。

    郦清悟说,先帝朝以前,何家还只是封了广定伯,后来何太后入宫,何氏一门受宠信,势力逐渐扩张,才晋封汝宁侯……

    时逢冬日,万里银装裹素,府邸上的寒梅点点绽放。

    在院子里转悠,谢令鸢左右环顾。

    花园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生得眉目韵致,正坐在秋千上,拢着雪狐毛氅。看她轮廓,便知是小时候的何贵妃。

    这时有大丫鬟来唤她,她不太情愿地从秋千上跳下来,被下仆簇拥着,走回屋里。是她的女西席来了。可这数九严寒天,似乎是年节前后,连宫里皇子的课业都放了,何韵致竟然还要雷打不动地进习,实在是太严厉了点……

    待到日上中天,西席先生布置了功课,暂时离开了屋子,何韵致就扔了笔,溜出屋子去了。她转了几个院子,最后推开了一间房门。

    屋中地龙烧得暖热,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和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商议正事,其中就有何道亨。看来应该是汝宁侯何汝岱和他的儿子侄儿们。

    谢令鸢环视四周,这屋子像是书房,墙上挂着羊皮舆图,宽大的桌案上,有笔架镇纸,两个下人守在门口处。这样的场合,女子多是不被允许入内的,何韵致却敢推门进去,可见在家中极受重视,胆子不小。

    他们谈论的是朝廷的事,谢令鸢听不懂,只隐隐察觉,何家与兰溪派是对立的,和桂党关系不远不近,比较暧昧。何韵致进门后说了什么,她父亲抚掌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韵致,到爷爷这里来坐。”何汝岱朝她招手,何韵致走过去坐下,何汝岱抚着胡子说:“你姑母是德妃,将来大皇子继位了,爷爷让你入宫做皇后怎么样?”

    何韵致没有立即回答好或不好,想了一会儿仰头问:“做皇后有什么好?”

    她随母亲入宫参加宫宴时,见过姑姑和郦贵妃主持宫宴,接见命妇拜贺。当了皇后,也就不过如此吧?

    可是爷爷伯父他们,天天谈论的都是国计民生、天下社稷,怎么看都比皇后管的多……

    伯父何道亨大笑起来:“看看你的姑姑,她如今是德妃,都可以庇佑我们何家,为陛下宠信,飞黄腾达。倘若你当了皇后,更可以保何家长盛不衰了!”

    似乎是被这个理由说动了,何韵致看了自己穿的雪狐毛氅,内里的蜀锦刺绣,点点头:“好,那我就当皇后吧。”。

    谢令鸢听得心中一颤,何韵致这话说得,怎么和首富说“定一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一样轻描淡写的?

    书房谈话散了后,何韵致被她母亲拎回院子里,何夫人训斥道:“又不肯听先生的话了?人家曹府上的大姐儿,曹姝月,都已经能把前朝诗集倒背如流了。你可不能比不过人家。”

    何韵致垂下眼帘,微微嘟起嘴,看得人想戳一指头。大丫鬟端上她最爱吃的枣泥糕,何夫人问道:“你大伯和爷爷,又给你说什么事了。”

    “他们说让我当皇后。”

    何汝岱与何道亨,从来不会说空话。何夫人愣了片刻,长叹一声:“我是妇道人家,你的事儿我说了也不算什么。难怪他们给你换了功课,唉。”

    何韵致吃了一口枣泥糕,细嚼慢咽,直到咽下,才开口问:“母亲,当皇后不好吗?”

    何夫人矛盾着,眉头拧起来:“也好,也不好。但哪有那么简单,你记得,人走得越高,摔得越重!”

    何韵致睁大了眼睛,随即想通了似的,点点头:“没错。”

    “你是聪明的。”何夫人把她带到怀里,教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咸泰十五年,出了桩太子巫蛊案,废了太子和宋皇后,连带宋皇后身后的宋氏,都未能幸免,几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与太祖有袍泽之谊,说倒就倒。”

    何夫人说着,牵起何韵致的手,给她指外面来来往往的丫鬟杂役:“至今宋家还有个嫡脉,在宫里成了公公呢。天之骄子,也得沦落成外面这些下等人。”

    何韵致脸上现出惊恐之色:“那……我姑姑倘若获罪,会不会也连累何家?”

    何夫人点点头:“会的。”

    “如果被连累了,我们何家会被满门抄斩,或者充入掖庭吗?”

    “会的。”

    见何韵致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何夫人又宽慰道:“但是你姑姑很聪明,她入宫十余年了都没事儿,何家也是因为她,才能发达起来。”

    母女的谈话渐趋模糊。

    入了夜,何韵致的房间燃着一盏小灯,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却是失眠了。

    如果获罪,就会变成下等人,从被人伺候的,变成伺候别人的……

    何韵致辗转反侧……

    谢令鸢感觉,自从何汝岱说了那番话后,何韵致的生活,就开始改变。

    她除了明面上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被教着察言观色,教着各种治人的手段。

    何韵致不喜欢学这些,爷爷便时不时给她讲那些宫斗失败的家族,个个不得善终,以警醒她不得松懈。

    流放的、为奴的、腰斩的、连坐满门的……顶好顶好的那种结局,也是从富贵巅峰一朝沦落庶民,死气沉沉,没了光环加身,破落户儿。

    还有落井下石的人,要来踩上一脚,让你永世也翻不得身才好。连奴才都要来轻贱你……

    何韵致便只好去学……

    春去春来,时光荏苒。

    景祐九年是个惨痛的光景,何府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在这一年,何德妃收养的大皇子被毒死了。何道亨从边关连上三封奏折,恳请皇帝彻查此事。

    何府上下,一边伤感哀痛着,一边讨论如何趁机逼死郦贵妃,帮何德妃赢得后宫争斗。

    “倘若谋害皇嗣一事,罪名坐实,陛下也保不得郦贵妃了。”

    “正月刚发生了鸡鹿塞之变,兰党现在跟孙子似的,又有郦贵妃毒死大皇子这件事,他们就算想保,也没有能力发声,这是让贵妃死最好的时机。”

    何韵致旁听着,竟然全都听懂了。

    何家的计划,是逼二皇子废为庶人,或者出宫修行,他们再动手脚弄死二皇子。总之争储这些年,哪怕大皇子已死,二皇子也决不能继位。

    当然他们还未来得及上书施压,就得了消息,宫中忽然起了大火,二皇子一夜间葬身火海。

    何家也疑心过,派宫中的内线打探,都说是死了,尸体搬出来的时候,烧得焦黑,蜷缩着,看起来怪可怜的。

    何德妃又收养了三皇子,已经没有任何妃嫔,能动摇得了她的地位,至此,何家终于是放心了……

    这段回忆,谢令鸢瞟了郦清悟一眼,他的神色不复往日的平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点伤感和复杂,似乎心里竭力压着了。

    转眼到了景祐十一年,何韵致十岁大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何夫人带她去参加京城其他府上办的宴会,她总能一枝独秀,人人都知道这是何家的小姐,纷纷赞许她。

    坦然受着别家小姐的尊敬艳羡,何韵致已经心安理得。她比别人好才是应该的,别人若不敬畏她,就是她们的错……

    回到府上,她还会旁听祖父大伯他们的军国大事,因为她将来是要送入宫中做皇后的,所以何家在政治大事上,并不瞒她,甚至偶尔还要考问她。

    “陛下已是大渐之际,等不得多少时日了,韵致,你说说,日后你姑姑当了太后,对我们何家威胁最大的,是谁?”

    何韵致想了想:“是奉国公,云中韦氏。他们权势太盛,诸臣无人出其右。”

    何汝岱欣慰地一笑,脸上的褶皱都仿佛盛开起来。

    “若不尽快打压韦氏,日后三皇子登基,少不得要被承恩郡公左右。你说说,要怎么才能除掉韦氏?”

    这次何韵致想了很久,犯难地摇了摇头。

    她毕竟还是太小了。

    何汝岱就耐心教她:“宫中已经查出了毒死大皇子的真凶,不是郦贵妃,也不是孙淑妃,而是韦昭仪——韦晴岚。”

    这罪名来得突如其然,何韵致明白。她自然地反驳道:“可是,只给韦昭仪安一个毒死大皇子的罪名,怎么能把韦家掀翻?最多是韦昭仪谋害皇嗣之罪,伏诛罢了。”

    大伯何道亨听了,也十分高兴她的敏锐:“果然我的侄女非池中之物。你姑姑还是心慈手软了点。大伯问你,景祐九年,鸡鹿塞之变,北方失守后,韦家的公子,是不是带着家兵,轻而易举的,打退了西魏,替朝廷收回了朔方城?”。

    一股麻意如蛇行般窜上,何韵致瞬间手脚冰凉。

    谢令鸢也感到周围都凉了几分。她觉得呼吸一窒,如泥流漩涡一般的沉重,绞得她迈不开步伐,甚至难以呼吸。

    她在……亲眼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参与阴谋中成长……

    何韵致睁大眼睛,怔怔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让韦家背负通敌叛国,或者意图不轨的罪名吗?”

    她面露不忍,身形也摇摇欲坠。

    何汝岱严肃道:“韵致,你别觉得不忍心。政治便是如此,你以后入了宫,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稍有不慎,何家也会被人这样计算。”

    何韵致眼睛里,涌出来眼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叔父长辈。

    “无论韦家是否无辜,陛下已对他们生了忌惮。为免幼主登基,主弱臣强,韦家是必定要亡的。先帝把这个使命,交给何家,是对你姑姑的信任,也是对我们何家的信任。”

    “太可怕了。”何韵致张了张嘴,半晌,只说了这四个字……

    那是黯淡的一夜,何汝岱从京外调了两千轻骑兵,围住奉国公府邸,喊杀声震天。

    月色被乌云遮蔽,何家的院子里,孤灯在夜中茕茕孑立的亮着,冷寂的幽光在黑夜里迎风飘摇。

    何韵致推开门,站在凉廊上,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微弱的火光投射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就好像一夕之间,就长大了,那样的身影。

    她知道,韦家是从“太子巫蛊案”后兴起来的鼎盛家族,再没谁能越得过他们去。

    如今却仿佛能听到他们垂死的哀嚎……

    景祐十一年七月,韦氏伏诛,没有反抗,没有预想中的起兵。

    八月,韦家所有行过冠礼的男子,一律判了腰斩弃市。

    何韵致没去看,闺阁小姐,不能看这些见血的东西,爷爷不叫她去,怕冲撞了她。

    但她听说了,腰斩的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会在地上挣扎很久,会痛苦难当,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干,在绝望中死去。

    她一边听人形容,一边用帕子捂着胸口——幸好被腰斩的不是何家,幸好姑姑在宫斗中坐稳了地位……

    景祐十一年十月,天子驾崩,三皇子萧怀瑾即位,何容琛垂帘听政。

    一时间,何家风头无俩,成为了接替韦家的新起勋贵,炙手可热。这一切,全是拜何容琛所赐。

    宫廷,权谋,是柄双刃利剑。

    可以凭着它斩荆棘,登云阶,走上巅峰。

    也会因它,而被人踏破头颅,流干鲜血,屈辱跪地。

    何家早些年因宫中、朝中斗争,而一直紧悬着的一口气,终于随之松懈下来。天空都晴朗了几分,这大抵是何家这些年,最好的岁月了。

    汝宁侯府里,何韵致正跟着母亲一起,看皮影戏。母女二人面容上都带着难得畅快的笑意。

    谢令鸢听着那熟悉旋律,之前和北燕的国宴上听过,正是那出红遍了大江南北的《半生人》——“梦中茶雾旧黄昏,终是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回到院子里,何韵致对大丫鬟讲了皮影戏的故事。

    “真好啊。”末了,她忽然感慨了一句。

    那样纠葛天上人间的情意,那样此生相待的决然。你爱的人也爱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唯此所愿耳。

    可是,这样的美好,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因为她是要入宫做皇后的人。她必须看着自己的夫君娶很多妾室,必须大度接纳,否则就是善妒,不配为主母,不配为后……

    是夜,何韵致悄悄关上门,把烛台拿到里间床榻边,提笔在纸上写字。

    谢令鸢凑过去瞄了一眼,这一眼就觉得眼睛好辣——这大概是,同人作品?何韵致竟然在写话本!还是写的《半生人》的续集!

    里面男女主人公没有死,而是相爱相杀,相爱相杀,相爱相杀……

    谢令鸢捂着眼,这真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本以为何贵妃如此端庄大方,应该是不屑这些不入流的市井玩意儿,没想到,她竟然有写话本的爱好。

    转念又一想,兴许何贵妃只是将不合身份的喜好,都深埋于心——因为有辱她高门华第的出身,所以哪怕喜欢,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随着何容琛垂帘听政,何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然而,何韵致的回忆里,并没有欢声笑语,而是更多的叹气连连,甚至是指责议论。

    她听到大伯摇头叹气:“你姑姑入宫这些年,何家哪次不是鼎立相助?她忘恩负义。”

    何汝岱负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枉我疼爱了她那么多年……她却只想着和那个太监专权,不给何家谋取利益……韵致,你当了皇后,可不能像你姑姑那样。”

    何韵致看着他们焦躁走动,心想,她和姑姑有什么区别呢?

    她们未出阁前,都是家中宝贝着的女儿,可是姑姑入宫了,和家里人离心了,连累家里人了,就会被他们议论、责怨。

    这真可怕。

    被亲人埋怨没有用,真可怕。

    在杯弓蛇影、尔虞我诈中挣扎,生怕带累家族一朝陨灭,这样活着,真可怕。

    终于熬出头,踩着万骨枯,走上了高位……却被自己的亲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真可怕!。

    长睫毛遮蔽了她眼中的犹疑,半晌,何韵致擡起头,鼓起勇气道:

    “我不想当皇后了。”

    仿若一道惊雷,何汝岱与何道亨齐齐回头,震惊问道:“韵致怎的忽然说这个?为什么不想当皇后?你这么优秀,若不做皇后,还有什么配得上你?”

    何韵致垂下眼帘,胡乱说道:“因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想夫君纳妾。陛下有很多妃嫔的……我不想!”

    最后三个字,她是喊出来的。

    何汝岱听了便大笑起来:“我的傻孩子,功成名就的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大家族都是这样的,更何况皇宫里?你想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被话本乱了心神,除非你嫁个没钱没势力纳妾的人!”

    他说着,挥挥手,吩咐外面道:“小姐在府里闷着,总该出去散散心,明日就带小姐,去长安城外转转。”

    何韵致难得出府邸,闻言,心中的沉闷压抑,也被冲散了些许……

    翌日,马车笃笃地走出了长安城,却没有带她去看东西市繁华,而是一路长驱出城,走过乱糟糟的市井,走去了日头烤炙下的田地。

    何韵致在颠簸中掀开车帘,看着那些市井间卑微谄笑的仆役,看着田地间挥汗劳作的农民,耳边是爷爷沉稳的声音:

    “韵致啊,你看,他们就是你想象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没有妾室,只有夫妻相依为命。”

    “美好吗?然而他们贫贱。”

    “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吗?冬日没有地龙取暖,夏日没有冰镇荔枝,只能穿着粗麻衣服,日日在暴晒下劳作……”。

    何韵致的手发着抖,这就是下等人的日子,庶民的日子。

    苦、累、贫穷、绝望……

    她放下车帘,她不敢再听,她捂住了耳朵。

    回忆至此,何汝岱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谢令鸢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长长叹了口气,拉了拉袖子。郦清悟会意,温声问道:“走么?”

    于是穿越那片音障,那像咒语一样充斥耳边的叮咛,二人走出了何韵致的回忆。

    五岁的女孩,从小背负了家族荣辱的使命长大。家族为了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参与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也让她看到了没有爱情的枯萎与绝望。

    ——何韵致不会有美梦,因为她众星捧月的人生,没有遗憾。

    可是她深埋于内心的不安,却再也难以抚平……

    谢令鸢微微叹息着。“锦衣华服生端严,钟鸣鼎食绕身前。处事有规行有矩,韵致八方辅九天。”

    “你在念什么?”郦清悟听了她喃喃自语,是一首打油诗,奇道。

    谢令鸢总不能说这是何贵妃的宿命,只好扯:“这是谜面,何贵妃的谜底,就从这里找寻。”

    郦清悟回味了一番,忽然浮现一个淡淡的微笑:“韵致八方辅九天,你想过这句意味着什么吗?”

    他眼中微微闪过波澜,谢令鸢又想了这句话,随即会意——

    韵致,八方,辅九天。

    何贵妃生来背负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人生,乃至家族,寄托在皇帝身上。

    既然这样会担忧,那么假如只靠自己呢?

    ——成与败,都不再是夫君给予,而是自己事在人为!

    回望,郦清悟的微笑化入春风,有着解谜后的欣然,那一刻,二人心照不宣。

    重新,回去何贵妃的梦境!

    祥云缭绕,云霞漫天,一曲彩凤朝阳吹落人间。

    高低涌现的巍峨宫殿群落,倒影诉说着漫长的宫闱寂寞。

    何皇后的梦里,正在上演宫斗戏码,政斗、党争一起纷至沓来……。

    再次在坤仪殿里,看到警惕疑心的何皇后,谢令鸢清了清嗓子,福身一拜:

    “拜见何监国!”

    何韵致手在袖子里攥着,看见德妃,正要习惯性压制她,闻言却怔住了。

    “诶?”

    “监国大人,政事堂还有很多奏章等着您呢,您可不要在后宫逗留太久。”

    “啊?”

    门口踏入一个人影,“萧怀瑾”此时走入大殿,沉声道:

    “何韵致智计卓然,天纵英才,朕特拜为监国,监理朝中政务、百官秩序,并掌相印。从今以后,你不再是皇后,可一展抱负宏图,朕期待你——归去凤池夸!”

    何贵妃惊讶地起身,眼睛中星光点点,不知有无喜悦。她的表情是怔忪的,仿佛听了什么十分荒谬的事情,满是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

    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般,跪下茫然道:“谢……谢陛下。”

    何韵致的梦境,在二人有意的推动下,发展得很快。

    殿堂开阔,百官左右朝列。

    何韵致穿着红面蓝底的朝服,革带、敝屣、大绶,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端谨之色。她坐在殿阶右下首,外面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朝臣们噤若寒蝉,毕恭毕敬:

    ——“拜见何监国!”

    何韵致威仪地“嗯”了一声:“诸位大人平身。近日,北燕与我晋国和谈,状况如何?今年霜降犯重阳,北方收成必减,边境要养兵屯田,朝中要赶在明年冬日前修整完毕,以备来年与北夏、西魏的交战。”

    她问他们政务奏折的处理,从黄河凌汛到长江洪灾,从北地蝗灾到山东瘟疫……问的条理分明,井然有序……

    谢令鸢旁观着,被她霸气所折服,心想,何贵妃还挺上道的嘛。

    也大概是年幼的时候,总是跟在爷爷大伯身边,听他们商议政事,听出了敏感内幕?

    她本以为,依何贵妃的性情,会又开始担忧朝堂政斗国计民生。没想到,他们防范的一幕没有发生,何韵致是喜滋滋地忧国忧民去了,似乎还十分有成就感。

    也是,忧国忧民,总比担忧家族兴衰要舒服得多……

    至此,梦境逐渐不再是灰蒙蒙的色调,天际,有一点微亮的日光,薄薄升起。

    下朝以后,何监国被百官簇拥,一边说着政事,一边满面笑容往宫外走去。开阔的宫道上,她脚步迈得开,走在宫道上掷地有声。

    谢令鸢在梦里,几步就追了上去,拦在她的面前,笑盈盈道:“何监国。”

    何贵妃停住脚步,仿佛不认识她了似的,好半晌才问道:“你是……谢德妃?”

    谢令鸢没有忽视,何韵致问出这句话时,语调中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好像她已经成了监国,而谢令鸢还是个妃子,所以何韵致十分的荣耀。谢令鸢笑了笑,问道:“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句问话,让何韵致茫然了片刻,随即点头,微微长叹一声:“喜欢啊。”喜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成败,不再被人指点的感觉。

    ——“所以,我这是在做梦吧?”

    因为意识到了不可能,意识到了这荒谬,何韵致终于明白,方才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梦。

    她的疑问,如同陈述,带了点轻微的惆怅。

    谢令鸢忍不住想抚平她语气中的怅然。她拉起何贵妃的手,温声道:“没错,这是梦。所以,醒来吧。”

    何韵致似乎很不舍得,她摇摇头:“可我心头轻松。天从来没有这么高,日头从来没有这样好,皇宫从来没有这样开阔——我的胸中从来没有这样畅快。”

    就算是梦,就算有劳累有忧虑,却也是十分舒服的让人想待着了。

    谢令鸢诚恳地看着她:“那就醒来——只有醒着,才有可能去实现。如果沉睡,就永远只有这样的幻想了。”。

    何贵妃怔住,胸口中有热流一冲一冲。

    她想到小时候,听说姑姑成为了太后垂帘听政,心中油然升起的赞叹、敬畏之情。

    ——好想成为姑姑那样的人。

    能吗?

    “可是醒来后,我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是监国了。我只是个贵妃,是陛下的妾,一辈子都在宫里,何家的荣辱永远系在我身上。”

    何韵致目中星光点点,终于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贵妃娘娘,在极乐净土,你的梦是可以成真的。”谢令鸢笑了笑,却是何韵致此生没有见过的宽容,她给何贵妃看了几幕画面,那些女子正指点江山,神态自信,令人神往:

    “你梦到这些,就已经向它行进了。极乐净土的一切,也并不是天然就有的,是有很多和你做过一样梦境的人,她们一点点斧正人间,才让世道更为宽敞。”

    何韵致看着德妃的微笑,十里春风迎面拂过,好像天地间都荡漾了春意。

    她迟疑着,最终点了点头。

    重华殿,巳时的阳光洒落一室。

    忽然,殿中此起彼伏惊喜的呼唤声:“贵妃娘娘醒了,快去通禀陛下!”。

    何韵致被宫人从榻上扶着坐起来,头还晕晕的。她环顾四周,熟悉的布置,还是她的重华殿,她也没变成皇后,妃嫔们更没有被遣散。

    她下意识地寻找起德妃,却在看了一圈后不见人影。于是脱口问道:“德妃呢?”

    “诶?”贵妃的大宫女莲风愣住,与公公颜光面面相觑。

    怎么娘娘醒来,就喊起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德妃?

    何贵妃也意识到自己问的唐突,她扶了扶脑袋,头还晕晕的。正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听到殿外唱报:

    “圣人驾到——”

    “皇后驾到——”。

    萧怀瑾和皇后很快入内,见何贵妃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萧怀瑾赶紧上前要扶她:“爱妃大病初愈,不必见礼。”

    见何贵妃醒了,曹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心头压着。后宫有人施巫蛊邪术,害妃嫔昏倒,她一边希望她们尽快醒来,一边又不想何贵妃醒的这样早。

    她这样矛盾纠结着,萧怀瑾已经在何贵妃榻前坐下,问道:“朕方才去看了钱昭仪,听说你也醒了,朕心甚慰。看来其他人也会陆续醒来,如此便好。”

    何贵妃点头,望着萧怀瑾。他剑眉凤目,肤色白皙,真是极好看的。

    若是往日,他这样安抚,她一定会很高兴。

    也奇了,大概是大梦初醒,所以还有些回味不过吧。

    见何贵妃神色怔忪,萧怀瑾试了试她的额头,没有发热,关心问道:“爱妃怎么心神不宁的?”

    “大概是……臣妾昏迷时,做了个挺长的梦,有些恍惚吧。”

    “哦?”萧怀瑾想着,多跟她说说话,兴许能为她提提神,便问道:“梦见谁了?说来朕听听。”

    何贵妃恍惚地脱口而出:“德妃。”

    萧怀瑾:“……”

    怎么了,朕的……爱妃,们?

    萧怀瑾的心头五味杂陈,坐了不多时,见何贵妃显了疲色,便与皇后离开了。

    何贵妃又在榻上闭目小憩了片刻,唤来宫人禀报情况。原来中了巫蛊昏迷的不止她一人,连太后都昏迷未醒。

    “什么?!”何贵妃听到这里,猛然睁开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在后宫立足未稳,全仰仗太后。如今失了姑姑,她的环境骤然险恶起来!

    这是不是皇后针对她的诡计?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太后未醒之前,她却醒了,反而是岌岌可危。

    结盟。

    这二字骤然浮现心头,何贵妃起身,她的宫女莲风上前扶她:“娘娘怎的起来了?”

    “快,本宫要去丽正殿。”

    “娘娘您忘了,重华殿正被禁足呢。”

    何贵妃一怔,是了,那一夜问罪后,太后又敲打她,又保她,给她禁足三日。

    她又想起了那只该死的畜生鹦鹉。幸好当初,谢令鸢说过一句“皇后是个贱人就笑的贤后”,让鹦鹉学了去,否则,那天晚上问罪,她更是不好过了。

    算起来,两日后便可以解除禁足,在皇后还没有动作前,她势必要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