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容琛辗转了一夜。
直到翌日的午后,太子妃宫里的人忽然来召她。何容琛搁了笔,面上平静坚韧着,心内却忐忑地走了一路,走到韦晴岚的宫殿,却发现韦太子妃面前,还跪了一个人。
徐良娣。
徐良娣神色慌乱,满面泪痕,韦太子妃手里攥着一个瓷瓶,迎头狠狠掷在徐良娣脸上,徐良娣的鼻子瞬间流血,瓷瓶摔在地上粉碎,有透明的液体流出,散发奇异的香味。
韦晴岚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做这些动作,瞒得过本宫?!本宫不过是出宫一旬而已,反了你的天了!居然敢在诫堂的油灯里放西域香,本宫最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
何容琛差点站不住。
——西域香。
放这种香能做什么?在后宫里唯有一个可能……
韦太子妃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目光中全无悦色,一贯地嫌恶,冷冷道:“宣太医,给何良娣看看。徐良娣行事阴私,不配侍奉殿下,先软禁起来,以本宫之名上书太后,废黜良娣之位。”
徐良娣声嘶力竭道:“您如此行事,怎的不问问殿下!娘娘,您眼里还有殿下吗!”。
韦太子妃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内官赶紧将徐良娣拖走,欲使帕子捂着她的嘴,徐良娣摆头挣脱:“您又宽容到哪里去,东宫人心惶惶,您不过是仗着韦家,做什么都不必忌惮罢了!”
“把这贱妇的嘴给我堵上!”韦晴岚暴怒地砰砰拍着案几。
殿外候着太医,林院判是妇科圣手,这一类事也不少见,进来请安后,便为何容琛请脉,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想法。
何容琛递出手,看向太医的目光,几乎是哀求的。那眼神里混杂了忐忑、恐惧,甚至隐隐有拒绝。然而两个手的脉象都探过后,太医微叹一声:“何良娣本有两个月多的身孕,可惜气血大亏,应是小产了。可容臣看一下月事记录?”
他话音甫落,谢令鸢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大概是因为何容琛眼前黑了。过了好久,一切才又重新现了颜色。
何容琛的手颤抖着,抚上小腹,似乎又阵痛起来,然而她感受不到这样痛楚了,她慢慢跪到了地上,一只手抠着地面,巨大的张皇无措蔓延开来,抓得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韦晴岚的神色十分复杂,也许连她自己都整理不出千头万绪的滋味。何容琛晕倒在她面前,宫人说将何良娣送回寝居,韦晴岚都有点心不在焉。她眉头紧紧拧着,有戾气也有痴气。
此事惊动了天子和萧道轩。太医院出了结论,何容琛确有两个月身孕,只是她在上个月请平安脉时,请脉的赵太医没把得出来。一个月身孕太难测,多是三个月才能稳妥测出,因此并未察觉。
徐良娣用的是西域一种绝育的香油,药性十分霸道,是西域专用来调教歌舞伎和奴婢用的,十分伤身,就是为了防止她们勾引主子怀孕。而何容琛在诫堂里呆了十天。
太医院犹豫着说,何良娣这次小产伤透了身子,她妇科本就不算好,以后怕是都难调养了。话说的委婉,意指她体虚,再不好生养。
其他侍妾听闻此事,背地幸灾乐祸,面上做一番关切情态,纷纷来看望她——这个不再有竞争的良娣。一夕之间,她避开了所有的权谋倾轧,迎来的都是温和同情。便连韦晴岚,都没有再为难过她,叫她安生调养着。
谁对一个没有威胁的废人,会表现出苛责呢?她是她们唯一可以展现出慈悲一面的人啊……
太医院各方势力眼线复杂,何容琛惶急忧虑,招来听附何家差遣的太医,询问有无可以调养生育的办法,她不惜散千金。
那太医满眼为难:“良娣,且不论此事难成,需长年累月调理;您觉得太医局会让臣顺利办下这件差事吗?”
何容琛从手脚凉到心里。
是了,她不能有孕,最高兴的莫过于东宫这些侍妾们,韦太后也许也乐见——毕竟当初,皇帝为太子选侍妾,就是为了探探韦家底线,投石问路。如今她不能生育,于上位者不过是一颗废子,而她一生却是废了。
何良娣这一小产,足足将养了近半年,才逐渐能开窗透透气。东朝赏赐下来的东西不少,她目光从上面一一掠过,波澜不惊,心如死水。
冬日的寒梅谢了,除夕的祷祝响了,初春的长风化冰,花朝节的踏青赏了。
这纷纭而过的光隙里,萧道轩来探望过她几次,兴许是出于怜悯,会陪同她长坐。
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却是在这般的情致下,便让人唯觉怅惘……
入了夜,月色清寒,照亮眼前一方锦绣而枯萎的天地。何容琛独坐窗前,勾勒她那未来得及见面,甚至来不及喜悦,就已经在轮回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孩子。
他应该是肉肉的脸,黑亮亮的眼睛,嘟着小嘴冲她笑;长到几岁后臂如莲藕,会跟在她身后,眼中的世界只看得到她;再大一些挑灯夜读,因顽皮而被博士训诫,练完字后等待她夸赞;渐渐会为心仪的姑娘而脸红,因为思念而辗转,因加冠而懂了天地之责,因初为人父而懵懂喜悦……
都没有了。
世间这样浩瀚广博,为何留不住小小的他呢?
她甚至再无机会,与这孩子再续未了的缘分。
何容琛轻轻伸出手,对着夜空挥了挥,他一定能看到的,一定知道她有多疼……
夜幕繁星高旷,星云密布,交错如人世般难言。
她又不禁的想,那日朱砂突兀地掉落,真的是巧合么?她因此被禁足,失了代掌东宫的机会,真的是巧合么?
陛下一纸谕令,叫自己和徐念艾入宫,是因为她们背后的家族——广定伯与吏部尚书,若扶持得好,至少对不可一世的韦家有制衡,萧道轩对韦家就可有更多筹码。然而徐念艾事发,她们俩一死一残,直接废掉了陛下两步棋。
韦晴岚在发落徐良娣时,曾经不假辞色,说最恨阴私卑鄙行事。可若韦晴岚不知情,为何事发时,韦太后叫她陪同祈福,她恰好在宫外,避开了这一切?
徐念艾背后有人挑唆吗?是韦太后一直洞悉了陛下的心思,隐而不发,等她们入宫自相残杀,以此不动声色敲打陛下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把所有人都打上了可疑的影子?
太多太多的巧合了。
辗转一夜也想不透,这后宫里,这史书上,很少有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事。
此事已经尘埃落地,徐良娣谋害皇嗣,被褫夺封号赐死,更深的泽渊,何容琛不能再碰触查探了……
她披上外衫走出门,仲春的夜里风寒,扑面吹来,凉透了身子骨。
也凉透了心。
就这样隐忍着,伤悲着,近半年里,她也听说了三件事。
一者,韦太后已行大渐。
去岁出宫为萧道轩祈福,在大慈恩寺,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只黑猫,猛地扑向韦太后,冲撞了她。太后受惊吓,回宫后便一病不起。何容琛给了教习姑姑厚赏,探问出了消息——咸泰十五年“巫蛊太子案”,宋皇后为证清白,自缢而亡,死后所居的宫殿院所,瓦甍上便常有黑猫停蹿。是以,韦太后对黑猫十分忌惮。
多少人心知肚明,要不是十多年前的巫蛊案,宋氏一夜倾覆,韦家不会有如今的跋扈,更轮不到今上继承大统。韦太后一直心虚得很……
二者,陛下又选了大理寺少卿之女孙氏,和定远将军之女林氏,入东宫为侍妾,分别封孙良媛、林承徽,说是为韦太后冲喜。
韦太后已病危,专横了一生的她,手再也伸不到储君身边。孙良媛她们入宫后的日子,头上没有阴云笼罩,是比当初何容琛好过多了……
这第三件事,让何容琛差点连杯子都拿不住的,便是,顾奉仪有孕了。
挥散下人后,何容琛长久出神,眼中是此起彼伏的复杂交织。
她记得顾奉仪在长廊下对她微笑,眼睛里含着星光;记得冰冷的诫堂,她带来的温热,暖了咫尺方圆的屋子。记得太子妃苛责时,她为自己圆融;记得自己病弱时,她悄悄地看护。
她与顾奉仪,是这深宫中,互相扶持的情谊。若对方能安好,是再好不过了。
可心里酸涌的苦水,还是化成了眼泪。她轻抚着小腹,这里曾经消逝了一个生命,她的夫君又和其他女人有了龙嗣。
她也知道,从在御花园看到萧道轩睹物思人的那一刻,她这辈子的爱情,就败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手里,她的夫君从来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萧道轩对她温柔的歉疚,那并不挂心的关怀,那丰厚赏赐下的凉薄,还是让她感受到,这春天来得那样迟,宫里也许从未有过春天。
她们这些女人,包括韦太子妃,被送入宫中,都是为了服侍太子,取悦这个男人,为他绵延子嗣,以此巩固家族的权力地位。所以,哭不能哭,妒不能妒,她们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
可她还是不甘心。
她无数次羡慕过父兄,羡慕他们肆意,可行走万里,可闻观天下。到她这里,再聪慧又如何?以前身为家中长女,管教嫡庶姊妹,无人敢驳她颜面。而今一朝入宫,看尽别人脸色,被罚跪、被掌嘴、被禁足、被堕胎……她甚至都不能反抗,不能流泪,忍受着一切。
而她们隐忍一切,所为的那个男人,却并不爱她们。
也是了,情意总共就那么些,顾此便失了彼。
她怅惘着,顾奉仪却又来探望了她。
时值仲春,天色渐暖,殿门被轻轻敲响。顾奉仪推开门隙,笑盈盈望过来,背后是嫩枝新芽的盎然绿意,还有阳光争先恐后涌来。还是那种走过芸芸众生,蓦然与君相逢,一眼可以望穿所有的明媚。
何容琛不禁想,这春意真美,天日真暖啊。
那些惆怅的伤悲,都仿佛随着这和光同尘的微笑,逐渐消散,被填补,被明亮……
顾奉仪走进来,她清瘦的身子已经显怀,齐胸襦裙遮不住她隆起的小腹。
她给何容琛行了礼,努力很认真地解释:“前几个月胎像不稳,不敢四处走动,本想来探望姐姐,却怕有什么万一,反而给姐姐带来了麻烦。因此便等到了如今。”
她说的倒都是实话。倘若不慎落了龙嗣,后宫哪个妃子沾上,都够喝一壶的。顾奉仪是在很周全地为她想着。
何容琛心头微动,好似被撞响了心钟,余韵未消的颤。她不禁替顾奉仪忧心,顾奉仪这样善性,能在诡谲波澜中保住孩子么?能在杯弓蛇影里养大孩子么?
对上顾奉仪还是温婉似水的目光,何容琛也不禁伸出手,试着摸了下那隆起的小腹。又似针扎了般,蓦然地收回来。顾奉仪拉过她的手,复又放回小腹上,这次稳稳地试探。
——好像有什么小生命在动,真是让人欢喜极了。
“姐姐喜欢吗?”顾奉仪擡眼望她,仿佛在等待一个肯定。
“啊……喜欢,喜欢的。”何容琛一遍遍地重复,不知是说与谁:“很喜欢,很喜欢。”
顾奉仪流露出释然的笑,长长的眼睛温柔地微弯:“姐姐喜欢便好。”
彼时,何容琛并没有懂这句话。
“姐姐读书多,有见地。望姐姐为他赐个乳名吧,也是他的福份。”。
何容琛的心钟又是一撞,这响声震颤四肢百骸。
——晋国习俗,孩子乳名,由亲眷长辈或义父义母来取。
室内一时安静,许久,何容琛温声道:“那我要好好想一想,这可是伴他一辈子的乳名,容不得随意。待你将他生下来,我送他乳名,这辈子最好的祝福。”
“姐姐取的,都好。”顾奉仪柔软地说。
送走顾奉仪后,天色仿佛又明亮了几分,比这窗外的仲春时令。
她总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感觉啊……
推开殿门,何容琛终于能走出这困守的心牢,去吹着暖风,沐着和日,而不空茫,而不坍塌。
前所未有的强烈心愿,她想帮顾奉仪守护这个孩子,至少让他成长到,可以自由追寻金乌与广寒,可以不为倾轧斗争失去生命,可以健康地看一辈子的参商斗转。
她走在长宁殿外的宫道上,仿若新生,看仲春时令的花开,认真看它们每一片花瓣的纹理,每一根花蕊的颜色。这纯粹的滋味,活着的滋味,看得见风景的滋味……
宫道拐角的尽头,宋逸修从另一端,缓缓地走了过来。青白色织锦缎的衣饰,在这千思万绪如姹紫嫣红的春日,直击人心的素净。
四目相对,何容琛淡淡向他道谢,谢他大半年前,救了顾奉仪,救了困寒之境的她们。
宋逸修微微一笑,树下斑驳碎影,落在他白皙的脸上,他映出百年沉浮的眼里。何容琛擡眸,这一幕落入眼底,蓦然刺入心间,惊艳到了。
花香恰到好处得被风送来,馥郁到鼻端,沁到心间。
擦肩而过时,何容琛微微叹息了一声。待宋逸修的影子隐入了寂寞宫墙后,常笑问道,小姐,怎的又叹气?
何容琛惋惜道,这样好看的人,这样傲岸的风骨,若是荣国公府上好好的,他本应是牵动多少女儿芳心的翩翩佳公子啊……
谢令鸢随之望去,那仿佛隐藏了无数无以言说的修长身影,她第一次明白了天地不仁的滋味。以万物为祭,没有谁能超脱物外。
天赐十八年,暮春的时节,韦太后便薨逝了。这个女人一生踩上荣耀的巅峰,死了也是风光大葬皇陵。宋皇后却还躺在庶人墓中,遥望夫君的帝陵。
笼罩在整个后宫的阴霾,也仿佛云开雨霁,彩彻区明。那真是最明媚的春,最喧快的夏,王贤妃终于不必再做小伏低,韦晴岚也不能再嚣张跋扈。
何容琛照应着顾奉仪的同时,也为她感到庆幸。
然而九月的某一天,清秋的风起时,顾奉仪却忽然早产了。她预产本是十月,提前了一月不说,还是难产,形势危急。
由于是皇长孙,这便惊动了后宫各处妃嫔,都在紧着她的消息。何容琛几次想去她殿里看一看,陛下却下令,各宫不得近前,何容琛只得止步于殿外,惴惴地等着。
她听着顾奉仪遥遥传出的哭喊声,稳婆的大声呼叫和指令,她想,原来生下孩子是这样的疼。里面躺着的人疼,外面等着的人也疼。
她的心也跟着那哭声,飘着落不到实处……
足足生了两天一夜,到了翌日黄昏的时候,一声啼哭划破了天空,稳婆抱着惊喜道:“是龙子,恭喜殿下,是皇长孙!”
何容琛坐在长宁殿里,神思不属,听到东宫飞传的消息后,滞了半晌,常笑说,小姐怎的笑成这样了,哎呀,这袖子是怎的了!
何容琛低头,这才发现,绞经罗的袖口已经不知何时攥破了。她捧起早已准备好的纯金镶玉璎珞,上面写了皇长孙的乳名——
宝琛。
如珠似宝,一生爱重。
她抱着金镶玉璎珞,正要踏出宫门,顾奉仪的宫人却匆匆赶过来,喊着求见何容琛,在长宁殿外呼道:“良娣,顾奉仪她见大红了,快不行了,撑着口气在等您,让奴婢们来请您去!”
何容琛手中的璎珞差点落地,她抖着手塞给宫人,顾不得韦晴岚定的不准疾行的规矩,往顾奉仪的偏殿跑去。
偏殿内还未及清理,血腥的闷气弥漫着。其他人不敢进出,何容琛踏入门,快步到了顾奉仪床边。
石榴红的被褥上,顾奉仪发丝散乱,容色苍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她直望着门口,见等的人来了,无力地伸出手,微弱地拉住何容琛:“姐姐,你来了……”
何容琛心中一片空白,被她拉到面前,顾奉仪断断续续道:“我和这孩子,是无缘了……姐姐有为他赐名之恩,便就……替我,抚养他吧……”
“以后……他便是你的儿子了……”
她气若游丝,撑着口气,把何容琛叫到床前,竟是为了托孤的。
何容琛面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满是泪痕。她握紧顾奉仪的手,此时才真觉出了秋意,最是人间极寒处。
“你会好的……孩子不能给我,按规矩是由太子妃抚养。所以你得好起来,我陪你一起,我们抚养他成人,看着他长大,出宫……”
顾奉仪却听到前面那句,奋力摇着头,挣扎喊出来:“若送到她膝下,以她器量,定会苛待我儿!”她用力过猛,血又在汩汩流淌,急促喘息着……
随后她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何容琛,似乎是不舍的凝睇,眼中蕴满了千回百转的温情。
“当年我被韦氏欺辱,谁也未敢出头,是姐姐帮我,这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姐姐是我唯一……信任之人。”
何容琛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她想承诺,出口却泣不成声:“我……我会照顾好他,一定护他,周全。只是怕,殿下不同意我……”
至此,顾奉仪安下心,她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也如仲春那般,恰到好处的温柔,似走过芸芸众生之后的诀别;却更让何容琛看不懂,这样的微笑。
“殿下会答应的。”
她握紧了何容琛的手,她手不再是当年诫堂里的温热,而是渐趋冰凉。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微:“他有乳名吗……”
何容琛想起,璎珞没拿在手上。这一刻她忽然改了主意:“有的,有的。他叫……思贤。”
思贤,思娴。顾奉仪闺名顾诗娴。
然而顾奉仪的手已经垂落下去了,唇畔依然是那抹难解的笑意。何容琛想叫醒她,问她,你听到了吗?以后认得到他吗?
之后很多年了,何容琛都会想,她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