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家的家宅呈“寿”字形,院落园林繁多,走过三道月门,远处一座祠堂矗立在二人面前,内里似乎还亮着隐隐的光。
这座祠堂不同于刚才郦家人罚跪的祠堂,似乎是单独供奉。门外是修剪整齐的冬青,一旁的竖匾上用隶书写着“十二娘子祠”。
谢令鸢仰望了片刻:“我好像听谁说过……”
郦家有十二位娘子,祭日是重阳节,所以南方下邳有些人家,会在重阳节这一日祭祀她们。
“北地有张女,南地有郦娘。但很多人没听过也属正常。”郦清悟示意她跟上来,往祠堂走去,“毕竟太祖确实因她们而死……”
由于晋国定都偏北,且郦氏娘子军和太祖结仇,因此普天之下,民众都知道张将军,却对郦氏这段往事知之甚少。
百年前齐楚两国自长江为界,分治天下。齐国是胡人蛮夷所建,楚国则是汉人衣冠南渡的正统政权。后来,山东的萧家赶走胡人后,想要一统中原,于是挥师南下,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了楚国王都,俘虏了他们的皇族……
“想起来了,”谢令鸢一拍手,忽然忆起:“有一晚在宫里,怀庆侯世子给我讲过。”
郦家是楚国重臣,却拒不归降。一个世族不该如此不识时务,但是前朝皇族对于郦家祖先有救命之恩,所以当长江天堑被破、举国上下投降称臣时,唯独郦家人舍生殉国。
郦家分散在各地为官之人拒不投降,十二位娘子军只是他们的一部分,之所以会声名大噪,是因为晋楚两军对战,她们率领城中守卫抵挡了数月,还把太祖萧昶给气死了。
有一晚?
郦清悟回头,浅淡的瞳孔在月下映出她的影子,平静得波澜不起:“你晚上和怀庆侯世子一起?”
谢令鸢下意识无所谓地回道:“听他讲讲故事又不会怀孕。”
这种俚语一出口,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她左边躺着皇帝萧怀瑾,右边躺着怀庆侯世子,彼时心如柳下惠,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郦清悟眼睛都睁大了,她忽然觉得……啊,到底是哪里不对?
二人都怔了片刻,正面面相觑,好在祠堂里面忽然传出一点窸窣声,打破了这奇怪的气氛,郦清悟顺手打开门,谢令鸢跟在后面,擡手摸了下脸颊。
居然有点点发烫,呔!哪儿来的羞耻心作祟!
“是谁啊?”门被打开,正在祠堂里跪着的郦依灵回身,见是郦清悟后意外道:“小表兄你怎么半夜来了?我是被三姐罚跪在这里……咦?”
在郦清悟的身后,谢令鸢也跟了进来,这让郦依灵更意外了:“郦家以外的人……不能进这个祠堂……”这句话是对郦清悟小声说的。
有过这个规矩吗?
郦清悟只回过郦家两趟,他实打实不记得这条规矩了。
兄妹俩对视了片刻。沉默。
既然谢令鸢没有听见,总不能把她赶出去,郦依灵决定假装当这个人是她小表兄的亲眷家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祠堂的梨木案上摆着黑漆漆的灵牌,一旁还有神龛。随着缭绕的香雾看过去。隔着皑皑的朦胧,十二个灵牌上都是隶体字,谢令鸢顺着读了出来。
大夫人沈氏,七位小姐,三位姨娘。中间有些小姐应该是庶出的,但都按着序齿排了下来,一视同仁。想来在那种国破家亡的时候,这种血统上的高低贵贱,都已经不重要了,人在面临同样信念之时,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后来晋军攻破下邳,城破之际,为防报复性屠城,这十二个女子便殉了国,死前留书,自碎尸首献给晋军以泄愤,但求不要迁怒于百姓。
兵卒按着遗嘱,剁碎她们的尸体,送去了晋国。收到碎尸时,萧权都惊呆了。但既然主将做到了这份上,晋军为了笼人心,也必须显出大度来,不但没有报复性屠城,还下令厚葬她们。
下邳城百姓的命得以保住,也就更感激于郦娘子们的壮举。
从前郦家和其他家族一样,男子女子分开排序齿。但自从十二娘子殉国了以后,天下广为闻之,渐渐的族中对待女子,也就有所不同。
所以郦家庶出的姑娘也可以和嫡女一样,可以读书或习武,可以选择外出求学或历练,甚至嫁娶上,家中为她们挑选的夫家,她们也能理直气壮说上一声“要”或者“不要”。
这让多少女子羡慕,却也知道,郦家女子的权利都是那十二个娘子用性命挣来的,她们用鲜血铺就了郦家女子的不同寻常的光彩。
所以郦依灵犯了错,还未出嫁的长房三女罚她跪在这里,她也不敢有任何怨言,规规矩矩地上了香,漫漫长夜里在这儿自省过错。
郦清悟也在一旁燃上了一丛香,犹豫了一瞬,又撚起三支香,在烛上点燃,站着拿了一会儿,回身递给谢令鸢。
“你也来。”他向她微微一笑。
郦依灵看他们的眼神更古怪了,居然让外面的人来拜郦家先人的祠堂?
香头红红灭灭,散发着微微细缕的烟蕴。谢令鸢一怔,接过了香,心道,他为什么偏偏带我来这里,看这座祠堂?
——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告诉她,郦家出过女英雄吧?可知道了又能怎样?
不过毕竟她也很尊敬这家人,重节义而轻死生,这十二个女子可以为了君恩而抗击外敌,也可以为了黎民而舍生献身,祭拜她们也是应该的。
她接过香,走上前,擡头望着十二个人的石雕像。她们面容平静,年长的女子相貌威严,应该是大夫人沈氏,穿一身铠甲,铠甲下是散开的裙摆,披着大氅,手按在剑上,蹙眉望着前方。沈氏身边有两个梳偏髻的女子,一个穿铠甲,伸出手指着远处,神情急切;一个穿衣裙披云肩,手拿纸笔在记录什么,应该是陪伴沈氏的两位姨娘。
十二个人相貌不一,年纪最小的竖着双环髻,看上去十四五岁,神情也是有点明动活泼,眼睛弯弯的,仿佛残留一点天真。
谢令鸢插好香,心里好笑的想,这些雕工栩栩如生,这肯定不是郦清悟这种手艺雕的。这样想着,她却忽然笑不出来。
明白了。
——他带她来此处,是想说,尽管去找皇帝吧,或者哪怕做一些不该后宫妃嫔做的事,不用担心惊世骇俗,也不必自责不守礼数,只要问心无愧,她们也是像十二娘子那样受人敬仰的人。是吗?
他是用这种方式,表明他在支持她们吗?
谢令鸢擡起头来,正对上了郦清悟的眼眸。背对着烛光,他眼中似乎是明的又似乎是暗的,可是她却读出了一样的话。
——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必惶惑啊。
于是谢令鸢微微笑了起来。
郦依灵叹口气扶额转开了头:“夜已更深露重,二位遄行劳顿,是否要回房休息了?”
她都要赶客了!
“对了,”谢令鸢听她打断,忽然问道:“我可以叫我的朋友也来看看吗?”让她们都来接收一下熏陶和洗礼,别忙着宫斗了喂!
郦依灵呆住:该……怎么……善意地告诉她,这是只有郦家人才能进的祠堂……
郦清悟无措:才……不会……叫她误会?
毕竟刚才,他把她带进来了……
郦家在长留定居多年,在北地也颇有些消息渠道。
尽管柳不辞隐藏了行踪,然而浩荡的辎重队伍,还是让郦家找到了他的踪迹。
消息传回长留时,谢令鸢已经在郦家借居了六日。武明贞和白婉仪还是进了十二娘子祠堂,连林宝诺平时总是拉着驴脸抱怨,站在那个有点阴凉气息的祠堂里时,都安静不语。
“罗睺”和郦家的人都带来了消息,多日前,柳不辞出现在了肃武县。肃武县,也就是西线。再往西往北走,是常年和西魏、西凉交战的城镇,每逢战乱,流民都往这里逃难,所以当地鱼龙混杂,流民军——也可以说山匪,层出不穷,地方官府无力管也不敢管——曾经有官员想要剿匪治乱,第二天他的人头被放在了衙门里的公案上。
且之所以郦清悟能得知消息,是因为,柳不辞在那里,和当地一伙势力极大的流民帅,干了一架。
这一仗胜负不分,应该说是柳不辞赢了,但他赢了后马上就跑了,显得像是被人打跑似的,所以也可以说是胜负未分。
“两千流民军的队伍,居然也有人敢跟他打,”武明贞拿剑尖指了指肃武的地势,居然隐隐有些兴奋:“要么是对方比他人多势众,要么更是亡命之徒。”
但不管哪一样,都有可能威胁到谢令鸢她们。
林昭媛吓得一边后退一边摆双手:“我可不去了,不去不去,我本事欠佳。”她可没法用大司命的术法,给几千人同时定身!
可惜她的意见被无视了,武明贞微挑秀眉,问谢令鸢:“敢不敢?”
谢令鸢豪情万丈:“有什么不敢的,遇到了他们,咱们就拔出武器,怒目而视,催马上前,大声喊杀!————这样死的比较有尊严。”
“噗”的一声,郦依灵和白婉仪双双喷出了茶水,站在她们对面的郦清悟闪身未及,不幸中招。
武明贞冷睥她一眼:“这一带我曾经来过,和当地驻守有些交情,借些兵力不成问题。流民军对上我,没有胜算。”
流民再怎么蛮野,碰上正规官兵或豪族私兵,也是摧枯拉朽。何况她也是将门出身,只要手下有兵,天王老子拦路,她也不怕。
于是几人商议已定,收拾人马,明日一早出发,尽快追上柳不辞。
与此同时,肃武县外,贫瘠的山地上,秋叶早已吹光了枝桠,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峦光秃秃,面朝黄土的顶着天。
一队人马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为首的女子披着绒白色风帽大氅,滚金边的装饰格外华丽,胯下枣红马戴着鎏金马具,马鞍上金铃铛随着行走而发出有节奏的轻灵响声。
“贵妃娘娘,是否要止步或绕行?”一个黑衣护卫催马上前,遥遥望着远处荒无人烟的山路:“此地靠近夏州战乱之所,有许多流民涌聚,占山为王,历来治安极差,怕是不好走啊。”他诚恳劝道。
何贵妃摘下风帽,纤细手腕上的镂空金护腕,在夕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越靠近西北地带的风,果然是比中原大多了,吹得她长发风动,衣袖猎猎作响,却有着天高地迥的畅快肆意。
她轻嗤一声:“好歹你们是何家家兵,我何韵致出身武勋何家,若怕区区流民,岂不是坠了何家名声?”
黑衣护卫为难了一下,迟滞道:“这里和中原可不一样,官府也都怕事……”
并且在长留郡外,何贵妃拆了三十名护卫,由莲风带着,走中线而行,约定若是发现陛下的踪迹,就派人送信到煌州。如此一来,人也少了……
他们停留在大道上,黑压压的一片人,远远看去也格外醒目。
不知道在商议什么,总之全数落入了山坡上埋伏的众人眼中。
一个容貌硬朗面容光洁的人站在树上,背着手远眺,树下的人仰着头汇报道:“弟兄们清点过了,一共一百七十多人,两百多匹马。”
虽然风尘仆仆,衣饰却看得出奢华。
——羊,并且是肥的。
那人嘴角勾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清朗的声音懒洋洋道:“不过——这伙人看着像是练得好,步子都迈得一样齐整,叫停就停叫走就走,不叽叽喳喳的多话,这样的商队怕是不好对付咯。”
“老大,咱们可是黑风军啊!”树下的人仰着头,露出急切的神色。他们“黑风军”在肃武一带,也是威名赫赫,当地无人不晓,无人敢惹,连府兵都绕着走,“难道,您是被柳不辞打怕了吗?”
他此话一出,树上的人瞬间沉下脸色。
下一瞬,他只觉眼前如风,那人跳下两丈多高的树,“啪啪”反手就是两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
树荫下,清晰可见这人轮廓分明的五官,麦色的皮肤,可惜右眼戴了个黑色眼罩,隐隐看得到额角有刀疤。
挨耳光的人捂着脸,委屈道:“前些日子,那个柳不辞,害得咱们黑风军死了两百多兄弟,总得找补回来!”
就在前些日子,也是从这里,有一队流民带了上万石粮草经过,让他们大为心动。这些人带着粮草经过黑风军的地盘,还不得拿出来孝敬孝敬?
他们三千多人拦截了那伙儿流民,本以为是志在必得,谁料对方流民帅也不是吃素的。一场战役打下来,黑风军折了两百多人,损失惨重,也没能抢走粮草。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战后,黑风军的老大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没出门。
如今,那伙儿商队一看就很有钱,打劫他们,也可以重振黑风军的血性勇猛!
老大揪着他的衣领,扔到了地上,呛起一片尘埃,冷声吩咐:“干他娘的咯。”
折在柳不辞身上,是人外有人,大家都是流民,输了赢了也不算丢人。
现在对面那个送过来的商队,总不能再输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