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打在脸上,像夹杂了人间里冰冷、杀戮、荒凉的杂质,令人不寒而栗,想要却步。
林宝诺也说不清这种古怪的感觉是什么,然而纵观四周,零零散散有许多人过路的痕迹,莫名让她想起“地狱赴死大军”这种仿佛诅咒似的画面,她忍不住停了马。
海东青见状,又飞了回来,拍着翅膀示意她跟上。
它倒是不会陷害她的。
她打量四周,此地是一片荒芜的树林,因落叶堆得厚,马蹄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棵棵的参天之树仿佛成群结队,在这个山头上孤零零地迎风矗立了百来年。
林宝诺想了想,跳下马,脚踝没入了落叶中。她将马拴好,跟着往前走了一段路。脚下的枯叶不知掩盖了多少暗无天日的腐败,她皱起眉,掩鼻走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声。
凌乱嘈杂,还有刀剑兵器的撞击。
这一路走来,由于武明贞的耳提面命,她也学会很谨慎了。听闻声音,林宝诺赶紧躲在树后,循着嘈杂声远远望去,待看清山上那一幕后,她心中一震。
前面的山头上,两拨人正在厮杀!
她狠狠地瞪一眼大鸟,该死的鸟,喂你吃喂你喝,你丫带我看命案现场!
林宝诺准备撤,海东青又扑腾了两下翅膀,她只好继续看过去,这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按了按眼睛,又看了一次——
何贵妃?!活的?!
就算不贴梅花花钿、不穿规格礼服,那个鹅蛋脸瑞凤眼的漂亮女子,依然清晰可辨。
远处的山头上,乱兵交接的上方,何贵妃被困在那里,身后是个案台一样的玩意儿,上面插着香,挂着红幅,摆着猪头。而她正被几个流民押着,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几乎要勒进肉里。
我该不会认错人了吧……我一定是喝茶棚的那个茶水喝出了幻觉……
林宝诺拍了拍脸颊,摇了摇头,冷静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清醒。
不可能是假的,不然,试问还有谁能调动州府的兵力来剿匪?
何家人的一条命可比普通商队值钱多了,难怪当地官府百年难得一遇地很有作为。
虽然荒谬,却还是要接受这个事实。只是何贵妃不在宫里,她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林宝诺真是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奇。但此刻,容不得她揣测了。
海东青还在她头上扑棱翅膀,原来它是看到了何贵妃,也知道她出现在这里不同寻常,才回来告诉大司命的。这是头忠心护主的好鸟。
然而这献祭的事态,却让林宝诺一下子有些犯了难。
“我又不熟悉何贵妃……”她低声抱怨着,这事就该让谢令鸢来,她下意识想。
可谁让海东青被德妃给折腾怕了。
她想,好歹是贵妃之尊,眼看着要在宫外被杀,从大局着想,她还是回去找谢令鸢她们商量一下为好。
打定主意,林宝诺正要起身往回走,忽然听到山头那边又热闹了起来,似乎陷入了混乱中。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天倒吸的凉气够拉肚子了……
显然,何贵妃的出现,是流民军策划好的,她被当做了陷阱之上的诱饵。
而那些上山来剿匪的府兵,被人质吸引到了这个地方——摆在他们面前的则是巨大的陷阱,明知有险,却不得不涉险。
流民头子站在高高的巨石上俯视,头发在居高临下的风中招扬,随着他恶意的微笑,他擡手的动作仿佛哗然开场的音符,扬起沸腾如水的节奏,紧接着,随着一支利箭从一旁草丛射出,杀戮似的狂欢开始了!
到处是混乱、鲜血和惊惧愤怒。
黑风军借着地形的优势,把带头的将领引到了这个洼地来。
陷阱明晃晃地照耀出了死亡的意味,烈日下尖刃反光的巨大刺坑、隐蔽在草丛中染了剧毒的捕兽夹……伴随着惊呼和尖叫呻吟,四周的黑风军整齐有序地推下巨石,卷起的尘埃,埋葬了活着和死了的人……
至于那个黑风军头领——他步履轻巧地跳下巨石,走到摆着猪头的案前,从靴子里干脆利落地抽出一柄匕首,稳稳停在何贵妃面前,如祭祀的仪式一般,刀往她白皙的脖颈上划去。
糟糕,流民看样子是打算杀掉她了!
林宝诺一声惊呼。
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地擡手,大司命掌握的巫术花样繁多,但她能用的不过寥寥。像这种人都是有些关键时刻的保命技能的,林昭媛双掌一合:
“刀枪不入!”
不管术法能否生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只能帮贵妃到这里了。
……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帮助。
山风凉意刺骨,而架在脖子上的刀,则更是寒意逼人,冷得何韵致不断打哆嗦。
身后的两个流民按住她,山下不远处还在打,煌州的将领为了赶来救她,明知是包围圈也不得不闯,正在奋力突围。这种千钧一发又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在风中哀鸣。
屠眉见计划顺利,微笑着跳下巨石,走到何韵致面前,眼底却一片冰冷,毫无温度。
那也许是对于“世家”这种庞然大物的冷眼、嘲弄和毁灭欲,不远处的厮杀与哀嚎组成了一曲美妙的祭乐,作为祭旗之声,随着黑风军的血色大旗随风招展。
他抽出了匕首,没有犹豫,刀刃带着决绝狠厉,向着何韵致的脖子划过!
这力道,会让她的脖子断掉一半。
何韵致心中一窒,感到脖子一侧传来一线冷入骨髓的冰凉。
她出身高贵,不是没见过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那些人位高权重,往往无所畏惧。
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权势依仗的无所畏惧,和眼前流民这种玩命的无所畏惧,哪种更令人感到恐惧。
前者让人恐惧的,是权势,只要夺走权势,那人便亦如猪狗草芥。
后者让人恐惧的,是他们本身。他们不怕死,你杀不杀他对他毫无震慑,相反,他要是想杀你,可以穷追不舍到天涯海角——他们什么都没有,自然不怕失去。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送了性命……
脑海里也很应景地,开始了回光返照。小时候爷爷说让她当皇后,入宫后萧怀瑾对她淡漠又不得不容忍,曹皇后死时宫外迎风颤动的嫣红春葵花,宫外她说要去找皇帝时大伯的呵斥……
还曾有一个人,在她漫长而不愿清醒的梦里,对她说,“你的梦是可以成真的”……
对了,那人是德妃。
可怜的是,她的梦也就那样了——梦里当了个监国,醒来却还是皇帝的妾,到死都是皇帝的妾,还死在宫外,死在乱匪手里,死的不明不白。
她也曾试图相信那个梦。
所以千里迢迢来找皇帝,为了受封皇后,为了有机会能像自己的姑姑那样——萧怀瑾不理事,而她向着参政的道路迈出一步,也许能让那些大臣匍匐在脚下,却不是靠皇后这个身份。
何韵致笑了笑,终于落泪了。
在死亡的寂静面前,一贯高贵的人也低下了头颅。
耳边响起尖锐的风声,是刀子割断了脖子吧。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疼痛。
也许上苍对于行将死亡的人心存怜悯,让疼痛不再折磨她。
“哐当”,好像金石之声,声音坚硬又冰冷。
一刻,两刻。
何韵致依然稳稳站着。
站到她都不耐烦了,抖动着睁开眼,不禁感叹,自己死得也太慢了。
额……
咦????
可是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何韵致眨巴眨巴眼。
那个满眼乖戾的屠眉,你不是狠吗?怎么不动弹了?
傻了?。
屠眉是不动弹了,他都惊呆了。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望着什么妖魔鬼怪。
这个女人的脖子……他妈的割不断!以他的力量,他居然割不断!
要知道他天生神力,九岁时有人按着他的头,让他求他们才给饭吃,他就把那个按着他脑袋的那个成年人杀掉了。十三岁进入流民中混口饭,后来杀掉了许多头领成为掌权人,又被许多后起之辈挑战并杀死了他们。
而他这锋利的匕首,是十一岁那年,和一个西凉国的武士搏斗,杀死对方后俘获的战利品,已陪伴他快有十个年头,锐不可挡。此刻,居然……划不开……这女人的脖子?
她是什么做的,莫非她是个石头精??
若不是他从小便在刀尖上舔血摸爬滚打地长大,此刻他大概已经被这怪异的一幕吓跑了。
屠眉震惊了足足一刻钟。
他的手下看他的目光都古怪了。一个任他们宰割的女人,老大居然都杀不了,老大……好没用啊……
这种想法当然也只能是想想。当冒出来这个念头,所有人都觉得荒诞并吓了一跳。
那可是他们战无不胜的老大!
若不是屠眉再三吩强调,他一定要亲手杀掉这个女人——杀了何家人,出去吹嘘也是一种荣耀——他们都看不下去,想要替老大代劳了。
屠眉收回了匕首,磨得锋利的刀刃上,清晰可见缺了个口,在烈日下闪着残缺的光。
这豁口显然是被这个女人的脖子给磨的……这到底是什么铜皮铁骨啊!
屠眉又伸手摸了摸,摸完了匕首,摸何韵致的脖子。
唔……是热的,是光滑的人肉,真不是磨刀石。
不过杀祭品这种事,一次杀不成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为了挽回面子,屠眉左右看了看,见部下们都呆滞地看着他,他装作若无其事,仿佛方才只是他手抖,他淡定地、面无表情地,对着何韵致的心脏处,又狠狠捅了一刀。
“铛”的一声,仿佛撞上了巨石,他虎口被震得发麻。
“当啷”,一截匕首的尖刃,掉到了地上,反光映得屠眉眼睛疼。
这次不光他瞪大了眼,何韵致也惊呆了。她低头看自己,上上下下,难以真心,再擡起头和他对视,大眼睛里全是无辜的茫然。
屠眉对上这茫然的视线,内心暴躁之火简直呼啸欲出。
——你装个屁!装样子很好玩咯?
他妈的,何家的人都是怪物吗?难怪能打那么多胜仗,能封侯进爵,原来砍不死!
屠眉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四周的部下们继续呆滞地看着他,他的恼羞成怒以张牙舞爪之势爆发出来:“看个屁!老子得去打仗了,你们给我收拾了她!”
说完臊得落荒而逃。
连个女人都杀不了,曾经“能止小儿夜啼”的黑风军老大的名头算是要完了。
若不是扔下山会便宜了官兵,他真想把人扔下去。
此时不远处的战场又在生乱,那个将领见屠眉要去杀人质,一急之下突破了包围,虽然手下士兵损失惨重,但侥幸活着的人,还是挣扎着冲出了陷阱。
屠眉向着他们杀了过来,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地杀了几个府兵。
本来按他的计划,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府兵面前杀了人质了。一来振奋己方士气,二来足以击垮敌人的士气——接下来再乘胜歼灭,一鼓作气……这就是一场完美的胜仗。
可天有不测风云,实在是太不测了。
人质那石头精一般的身子,把他给惊到了,竟然有一时间混乱,随即才理清了思绪——当务之急,他得先把攻上山来的府兵解决了,人质留着杀也不迟!
刀杀不死就绳子吊,绳子吊不死就架火烧!
屠眉心疼地把折断了尖头的“老朋友”揣进了怀里,他手握长刀,带着人旋风一般冲入了战场。刚才发生的事太丢人了,他得挽回面子才行。
而留在祭台前押看人质的两个流民,面面相觑,最终看向了何韵致。
至今他们依然不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好端端的活人,怎么可能刀枪不入?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终于忍不住了跃跃欲试……
于是他们拔出了自己的刀。
何韵致被绑着手站在那里,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哐哐哐……”
“当当当……”
山下打得热火朝天。
山上也是不遑多让。
“妈的,你们快来!老大都杀不了了,弟兄们想想办法!”两个流民砍了几十刀失败后,累得气喘吁吁,向着几个后勤的人大声吆喝。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祭旗了,这关乎了黑风军的尊严!
各种兵器招呼在何韵致的身上,她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下面还有很多将领官兵在看着她呢!
她一介贵妃之尊,被一群流民围着,他们一脸凝重,拿出了铁锥和石锤,对准了她的头顶,敲钉子一样“哐哐哐”地捶了好半天,她也很丢人的,好吗?
活像京城街头那群卖艺人,胸口碎大石的,而她比他们还惊悚。她都把这个节目的名字想好了——头顶捶铁钉!
山顶上,何贵妃坐在地上,身后,流民们举着几十公斤大石锤,对着她头上的铁钉敲打了半天。何韵致觉得自己头都要被捶晕了,眼前金星乱冒,头顶上忽然停了手。
她松了口气——认清自己的实力吧,凡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又有两个人进入了她的视野。
他们一前一后,擡着锯木头用的大铁锯,走过来擦擦汗。
“嘿呦嘿!”
“架起来!”
大铁锯对准了何韵致的脖子,开始了拉锯——
“一二三!”“嘿!”“一二三!”“咻!”
“……”何韵致双眼发直地望着他们。
这是一种怎样锲而不舍的精神啊。锯木头的大锯都拿出来了。
这次她要是死里逃生,这种事说出去谁会信……
“嘎吱嘎吱……”伴随着山下的搏杀,山上铁锯锯人脖子的尖利声音,宛如一曲对着镣铐起舞的奏乐。
流民锯了半天,累得要死,也锯不动人质的脖子,他们先前对怪物的恐惧全没了,满心只剩下尊严被碾入脚底的悲愤。
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
对面的山头丛林里,林宝诺收手,心跳突突。
竟然不假思索地用“刀枪不入”去救何贵妃,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对何贵妃没什么好印象,毕竟对方是九星之一,是大司命的敌人,并且行事跋扈,令人反感。
没工夫拾掇自己的心情,那边交战的人太多了,她只给何贵妃用了个大司命的巫术,不知效力能维持多久,也许只是暂时保住贵妃一命罢了。
眼下还是得赶回茶棚,找众人商量。
“你去盯着,万一他们还要杀贵妃,你就去啄瞎他们的眼。但是自己要小心,别啄眼不成,自己被逮了烤肉吃!”她拍了拍海东青的脑袋,后者听到她的恐吓,吓得圆眼一瞪,想起了被倒吊在德妃娘娘宫门外的惨痛经历。
不过其后,海东青远远盘旋在山头,蹲在两军互殴战场的树上时,发现它已全无用武之地。
譬如此刻——
流民用铁锥、用铁锯不成,干脆使出了看家的宝贝。
尖刺车!
这是算命刘半仙刘老头儿发明的车,下有两轮,上面是半丈长的铁尖刺,用于平地遭遇战,可以直捣敌人核心,冲破敌人的阵型。他们用来对付过另一伙流民,柳不辞。
因这尖刺车不能用于山地,因此此刻没用来对付军队。如今没办法了,用来对付一个祭品,说出去也是笑掉大牙。
一众流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双目通红,推着尖刺车,歇斯底里大叫着,向着何韵致冲去!
这一次,没有撞在石头上的“叮当”的清硬声。
凝聚着巨大冲击力的铁尖刺,终于刺入了何贵妃的身体内。
众人心中一喜。
海东青张大了嘴,惊得飞了起来,正要去啄人,身形顿在半空。
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霎,忽然,一股子不亚于他们方才冲过去的弹力,把他们远远弹飞了出去!
弹的好高……好高……
“砰砰砰”几声,几个流民撞到了树上、石头上,尖刺车也砸了下来。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几个流民趴在地上,咬着衣角流眼泪,捶着地面,痛彻心扉。
这石头硬,杀不动也就罢了。
为什么还带反弹的??
一旁海东青见状,又蹲回了树上,打了个呵欠,整理自己的鸟毛,看这群愚蠢的凡人继续研究怎么杀贵妃。
林宝诺骑着马往回赶,又是一炷香的时间后,远远的看到了茶棚的影子。
众人还在喝着茶,等前方剿匪。林宝诺跳下马,见茶棚老夫妇正在外面筛茶叶,她跑进来拍着桌子压低声音道:“我刚才在前面山头上,看见了何……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