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白茫茫的浓雾,战场上双方谁也看不清谁,最多只看得见方圆一丈范围内是人是狗。
也因此,当西魏十来个骑兵在雾中横冲直撞而来,隐约看清萧怀瑾的时候,双方已经是近在咫尺了。
萧怀瑾听到身后的动静,凌厉地转身,留在他视野中的,便只有一幕——那骑兵阵如同一张迅猛而凶狠的网,向着他势不可挡地捕来,杀机毕现!
电光火石的功夫,谢令鸢不及多想,下意识擡起了手。
她的物理老师死的晚,所以根据计算,即便此刻皇帝身边有十个陆岩,也挡不住一群骑兵的动能啊,萧怀瑾必死无疑!
她唯有以星力阻止!
好吧,坑的就是你。受死吧。
只听“轰”的一声。
萧怀瑾眼前一花。
他头一次发觉,生命的光隙如此漫长。
他的眼前徐徐展开了一幅画卷,画卷中是氤氲的雾气、飞溅的泥土和沙尘、刀兵相接擦出的火星、铁甲骑兵与胯下的马齐齐摔倒……继而不见。
发生了什么?
这画卷的展开只在一霎,下一瞬,萧怀瑾的眼前就空了。
世界仿佛同他开了个玩笑,而一个浩然广博的巨大地坑,出现在他的马蹄之下!
坑里人仰马翻,各种高低起伏的人叫声和马叫声,有嘹亮有低沉有暗哑,人马交织,品类繁盛,可以说是十分热闹了。
十几个西魏骑兵躺在坑底,他们掉进了坑里还没有回神,简直做梦一样。
上一刻正“桀桀桀桀”地冲向敌方主将,下一刻就掉在巨坑里,被肥壮的马压在身下,半边身子没了直觉。这是什么道理?
天啊,晋国的土壤沙化、土质疏松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了吗?!
要植树造林啊!
不然这样的破地方,他们抢来也不想放牧啊!谁想在纵马驰骋对酒当歌的时候,突然掉进大坑里,跌得妈都不认识啊!
晋国皇帝萧怀瑾、西魏骑兵甲乙丙,如是作想。
只是萧怀瑾还没来得及惊叹完,还没来得及问责地方官治理水土不利……他自己的马已然收不住步子,前蹄高高跃起,眼看着也要一猛子扎进天坑里!
怪只怪西魏骑兵冲来时挨得太近,谢令鸢的天坑定在他们脚底,来不及避开萧怀瑾。
“——不!”
“大将军!”
萧怀瑾身后的护卫兵们,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痛彻心扉,眼睁睁看着他们敬爱的大将军,即将掉进填满了西魏人的坑里!
坑底下,十几个西魏骑兵严阵以待。
命在旦夕,萧怀瑾后仰身子,背部贴住马鞍,而他的坐骑马身已经踏入了坑里。他大喝一声,死死勒住马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有英雄再度救美。
“都!让!开!”谢令鸢一声喝退众护卫,她扬身上前,纤手一抓,死死抓住了萧怀瑾……的马尾巴!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马的冲势猛然顿住,半个身子卡在了天坑的边缘。
四下一片惊呼,众人哗然——想不到,谢家二公子看似文弱翩翩,却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能徒手抓悍马,一力救将军,这是何等的臂力啊!
“不愧是谢德妃娘娘……”
陆岩惊呆之余,硬生生拗住口:“……的胞兄啊!”
德妃娘娘当初在马球场上两招打退北燕战神,已经让他大开眼界。
如今在战场上徒手拖马,更是让他感到天地都为之一宽。
可是……您能不能放过陛下的爱马?没看它都快要脱肛了吗?!
这匹马是陛下早逝的二皇兄在他小时候送的马驹……长大后生的马,是天子之马,是匹养尊处优的龙马!
如今却被着尾巴,叫得声嘶力竭,猛地蹬着后蹄,在坑边刨土,陆岩都不知道该不该心疼。
萧怀瑾借着空档,从马上一跃而起,后空翻了两个跟头,好悬在坑边站稳了步子,陆岩赶紧将他拉上自己的马。
谢令鸢的胳膊都快断掉了,她把【朝垣】之力用到了极致,见萧怀瑾脱险,大松了口气,手下也跟着一松,脱肛的龙马冲进了坑里。
天坑中的西魏骑兵好不容易才刚刚站起来,结果下一刻,又被脱肛的龙马践踏在地上,口吐血沫,倒地不起。
剩下没被踩死的西魏骑兵,在坑底下瑟瑟发抖。
晋军真乃天助也!
军中祭司诚不我欺!。
眼见萧怀瑾安然无恙,想到那匹脱肛的龙马,谢令鸢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愧疚= ̄ω ̄=
对不住……她发现,和她相遇的马,都太惨了……
即便能邪魅一笑,也总要菊花不保……
“爱……卿,真是辛苦了。”坐在陆岩的马上,萧怀瑾心有余悸,且心情复杂万分,僵硬地说道。
他不知道是被突如其来的天坑吓到了,还是被差点掉进突如其来的天坑吓到了,还是被谢令鸢徒手拽马吓到了。
但也不及收拾心情,斥候又飞马来报各片区的战况。
这场仗,大概是最消耗斥候的,两方的传令斥候快要累死了。漫天大雾降临,如同眼前蒙着块白布,双方将领都无法直观看清战场局势,只能由斥候不断骑马奔波,巡视各个角落的局面,再汇总起来报给主将。这样十来个斥候,按着自己巡视的区位轮流来喊战报,一场仗打得前所未有的艰辛。
萧怀瑾蹙眉,听他们短促地喊着敌情,心里迅速生出种种决策,再一一推翻。随即他传令下去,放弃骑兵抢城。
按着原本的打算,他是想自己带兵从壕堑上绕行,扰乱西魏守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好让屠眉带着骑兵冲锋夺城的,他相信屠眉有这个本事夺城。
结果西魏的悍勇也是令人咂舌,他们分毫不让。
战场上情势总是很难预判,如今晋军被西魏骑兵堵在城外快有半个时辰,那么骑兵抢城就行不通了。
萧怀瑾忧郁之下,不禁冒出了不靠谱的想法——这场大雾虽说挺是时候,但自己人倘若不受干扰,该多好啊。不过,也只能是想想了。
而谢令鸢一边沉痛哀悼坑里的龙马永垂不朽,一边等皇帝接下来的命令。
以萧怀瑾之后的打算,倘若屠眉夺城不顺,就该让屠眉在城下吸引住西魏守军的火力,主力晋军架上攻城云梯去夺城。不过看样子,萧怀瑾似乎也没有这样打算。
一时战局胶着,双方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中追来打去,都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已经是辰时,虽然朔方的冬天太阳出的晚,然而到这时也已天亮。
昨夜便是万里晴朗,今晨的朝阳似乎明媚,隔着迷雾也隐见霞光绚烂。
谢令鸢思量了片刻,看了眼星盘。方才危急关头,用【星曜之土】救了皇帝一命,好在她向来未雨绸缪,临出战前这些日子攒了不少气数——每天去陪何贵妃践行她的志向,陪白婉仪实现她的憧憬,甚至在出城之前,对武明贞许下了惊人的承诺——所以声望气数涨回了【众望所归】,星力还够用几次。
既然你们打得这么吃力,本宫就不要脸一次了。
低调从我做起,谢令鸢默默发大招。
【五行星曜之火】。
——火目金睛!
她做的很隐秘,在迷雾中,诚然也没什么人能看见她的动作。所有人都在忙着厮杀、或者保命。
然而,只是刹那,战场上忽然微流涌动般,有什么瞬息而变。
萧怀瑾正在吩咐几个部将去分化西魏的骑兵,一边下令一边手里打得不可开交,却觉眼前蓦然一亮!
——笼罩在他眼前白茫茫的弥天大雾,让他一度觉得视野受缚的大雾,仿佛瞬息间一扫而空。
这实在太过蹊跷,他手下不由一顿,举目瞻顾。
城头上正在严守的西魏守军、死死闭拢的高阙塞石门、正在奔射掩护的晋军骑兵、正咬在城门口与人拼命的屠眉及骑兵……
整个战场在他眼前清晰毕现!
糟了。
萧怀瑾心下一惴,暗忖道,难道这场雾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要消下去了么?
可大雾若消,晋军将全数暴露在西魏人眼前,战况也会更艰难了。
他又环视四周,却发现战场依旧蔓延着白色雾气,不由深深地困惑。还来不及想清楚,视线扫到晋国的士兵,就被吓了一跳。
……嚯!这是什么鬼?!
你们……眼睛还好吗?。
同萧怀瑾一样,晋国士兵在冲杀中,忽然就眼前一亮,仿佛没有了这层雾障,看清了一切的局势。
战场很乱,混战成一片,除了屠眉那里打得比较顺利,挨着她的西魏骑兵很惨淡了,屠眉脚下堆了一堆尸体……其他的地方,整个高阙塞的坡地上,四处狼藉,有晋军的也有西魏人的尸体,当然更多的是晋军。
依然有西魏骑兵在大雾中横冲直撞,眼疾手快的晋兵上前就是一马挑子!
“啊!”那西魏骑兵从马上跌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周围,便被随即冲上来的晋兵一枪扎穿,钉在了地上。
有些疑惑,如细草滋生,却又很快被忽略——这些西魏人,他们难道还在被雾困扰着么?为什么行走如瞎子摸黑?
人的视力清晰与否,确实是能直接决定自信。借着能看清战场的优势,晋兵们瞬间斗志上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始了反击。
这一年来,不,应该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被西魏人偷袭、抢掠、骚扰,西魏人仗着人高马大的优势,让他们吃尽了苦头,每个晋兵内心都憋了多少年的怒火,在这大雾漫天、眼冒红光的一刻,终于得以以杀戮来发泄。
“杀啊!”
“砍他们的马蹄!砍他们的主将!”
“让他们把苦头吃回去!”。
西魏军中,奉命出城拦截的将领阿木黑停在原地,警惕四顾,心跳骤快。他直觉不利——这弥天大雾中,他连自己的部从们都看不清楚,打到了什么程度、到底是敌优还是我劣,他身为主将,没有直观的认识,根本无从控制战局。
以他的经验,眼下绝不适宜鏖战,继续打下去,只能是无意义的耗损。他应该退守回城内,起码等到大雾散开后再出外迎敌。
如果退守回城,主动权便在自己手里,只要闭门不出,城头上多设置几处弓箭手,拖个十来日,晋军的耗损恐怕会撑不住。
应对局势,他迅速做出了权衡。正挥手要下令退回,嘴都张开了,腿也张开了,却忽然合不上了。
因为他被吓了一跳。
——只见,漫天白茫茫的大雾中,忽然,多出了一双双……成千上万的……红眼睛????
这是什么鬼?!不不不,真的是鬼啊!
不是晋兵,是晋鬼啊!
天啊,为什么这些晋人的眼睛里,都忽然冒出了闪亮的红光?
你们知不知道这很吓人?!
他们西魏人草原上经常有狼,都知道狼的眼睛是冒绿光的,身为勇士不会怕狼。甚至有彪悍的女子也能打狼。
但是,但是啊!眼睛闪动红光的人是什么玩意儿……
这比绿光还可怕啊,眼冒绿光最多是饿的,眼冒红光简直是魔鬼啊!
不光西魏主将,所有的西魏士兵们都惊呆了。茫茫白雾后,成千上万双红眼珠子死死盯着他们,随即杀到面前,西魏的主将柳不辞,眼里正冒着红光大杀特杀……
可怕,太可怕了。
晋军来攻城。
莫名其妙天降神雾,也就罢了。
莫名其妙地陷深坑,也就罢了。
所有人眼珠子都变了红色,是什么异象!
得了红眼病,麻烦先治病,不要传染友邦,好吗?!
最让西魏士兵觉得可怕的是,这群眼冒红光的汉人,变得无比骁勇,真正如狂化入魔一般。
晋军,真乃天助也!
(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