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王军的中账里,丝竹靡靡,觥筹交错。苏祈恩怔然同武明玦对视,空气中绷着什么弦,似要一触即发。
这样一个杀机暗藏在歌舞笙箫的夜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皇宫中入了夜依然有官员出入,紫宸殿一片压抑的寂静。
大理寺官员跪在龙案前,萧怀瑾拿起大理寺呈上的口供,感到有些棘手。
安旭行刺太后被挂了起来,大理寺将他的妻儿抓捕,又围了他家的宗族祠堂,这是很要命的,安旭经不起严刑拷问,惊慌之下全都招了。
这些年他钻营权势,先帝朝时在“兰桂党争”中作为勋贵党系,逼退了兰溪派沈、郦、陆几家,四十多岁就干到了吏部左侍郎,一时风光无俩,这些年却只在原地打转,眼见着官位是到头了。
原因人尽皆知,如今朝廷中的晋升渠道,被牢牢把控在汝宁侯以及曹相两党手中,安旭年轻时曾站错队,得罪过汝宁侯;偏生又因结亲的缘故,不小心得罪过曹相。又不是大世家出身,能与曹相或汝宁侯互利商榷,身为小士族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升迁的可能。
眼见仕途无望,他本来死了心,偏生几年前一次封王进京朝觐,散了宴后陈留王向他示好,许之以重利。
陈留王看人很尖,安旭果然犹豫动了心。
他的前途已经是死水一潭,不妨就赌一把,若赢了便是功臣,陈留王会为他封爵,一朝挤入勋贵阶层,富贵荣华代代相传,门庭赫奕!
成为王谢桓庾之家,哪个寒门或小士族能经得起这样诱惑?若没有机遇,拼几百年也是枉然。眼下陈留王的谋反,便是他安家该牢牢抓住的机遇!
安旭遂决定铤而走险。由于是吏部左侍郎的缘故,他掌管着朝中所有官员的档案、升迁、调用、考核资料,陈留王借着他的手,捏住了朝中不少官员的软肋或把柄,说不得还勾结了其他的党羽。
“但安旭此人,陈留王将他看得很透,让他知道的机密并不算多。”大理寺少卿贺迁呈上了名单,名册上,安旭只交待出了长宁伯的弟弟晁发等人,以及苏祈恩这个埋了多年的钉子。
“他说苏祈恩才是联络叛党的人,因常往中书和尚书台行走,心里大概都是有数的。”
……那有个什么鬼用?萧怀瑾心想,苏祈恩跑都跑了,听说前段时间出现在了陈留王身边,朝廷情报机构几次下杀手都未遂。如今大理寺只能沿着安旭招供的几人线索追下去。
“监察卫报来消息,苏祈恩去了中州叛军那里,想必是与北燕勾结有关,”萧怀瑾揉了揉眉心:“可若人不能羁押回来,都是枉然。”
落地宫灯映出他自哂的脸,没想到和陈留王的谍战,这个昔日的御前总管倒成了个关键人物。
歌姬合唱的相和大曲声调婉转,传出了中州操贤良的军账,在夜空中缭绕。账内此刻既是欢声笑语,又是暗流汹涌。
苏祈恩本来只是在人群中随便扫一眼,看到武明玦的时候,还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蹙着眉头想,这模样必是武修仪无疑的,天底下总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矫揉造作的人。
——但她不是应该在宫里吗?直到他离宫,都没听说过怀庆侯府获罪、女子被充入洗衣院这种惊闻,武修仪能随便出宫么?。
武明玦以扇遮面,见苏祈恩审视他,那一刻,空气都仿佛凝滞,沉重地压了下来。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端着酒杯起身,向苏祈恩走去。
边走还边抛了几个媚眼——苏祈恩肯定是认出他来了,只是还处于没想通的状态。
他必须马上动手!
就在苏祈恩皱着眉的片刻功夫,武明玦已经笑靥如花地走近了他,依然是半遮面,明眸善睐,顾盼含情,端得一副娇弱楚楚的情态。
苏祈恩一看这熟悉的对月涕泪对花吐血的样子,更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不慎联想到了武明玦在宫宴上支棱着公鸭嗓,抛着媚眼唱“张家姑娘十七牙八,没有兄弟没有娃”……登时又倒足了胃口。
他眯起眼,心头警觉起来,那酒也醒了三分,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旁操贤良。
操贤良看似并不知情,甚至未察觉到这里的暗流汹涌,满眼都在怀中美女身上。
“来人!”苏祈恩大喊一声。
他正要吩咐他们拿下武明玦,下一刻,却全身一麻!
那身子瞬间软软的,他想出声,却连张口的力气都失了,嘴唇张张合合,视野里只有武明玦袖中的银针,随即眼前一黑。
他趴倒在酒桌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歌舞声依旧丝竹悦耳,没有人看见方才发生了怎样惊险的一幕。
武明玦左手藏回袖中,指缝里夹了两根绣花针。
针藏在衣缘里,入军营时搜身没搜出来——即便被搜到也不会奇怪,女子刺个绣很寻常。
绣花针上淬了劲道很强的蒙汗药,原本以备不测。方才苏祈恩看过来时,他就起了动手之念,毫无犹豫。飞针刺入苏祈恩的睡穴和百会穴,蒙汗药瞬间生效。
想来还有点后怕,要是针的准头偏了那么一丝半毫,让苏祈恩喊出了后半句,他恐怕就只能杀出中账了。
操贤良听苏祈恩喊人,视线射了过来,目光锐利。
武明玦含情凝睇看向他,深情款款又百般委屈:“大人这就不胜酒力了,奴家还没来得及敬酒呢……大人莫非是瞧不上奴家……”
幸好他已经过了变声期,虽然捏起嗓子还是声音难听,但总不至于辣耳朵。
操贤良放下酒杯,起身走过去。
武明玦倒退两步,指缝里的绣花针蓄势待发,盯准了他胸口大穴。
操贤良推了推苏祈恩,掀了下对方眼皮,见他已经昏睡过去,不屑地笑了笑——阉臣就是阉臣,动不得女色也胜不了酒力,不过就是给陈留王奴颜媚骨罢了。
虽然是这样想着,他依然吩咐左右副将:“来人,将苏大人送去他的睡账歇息下,要好好伺候着,警醒一点!。”
“是!”左右领命,将苏祈恩搀扶了下去。
武明玦松了口气,收起绣花针。
操贤良擡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登时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透出直白炽热的欲望。先前他怀中的美人走来,柔媚无骨地扑入他怀里:“大人……”
温香软玉在怀,魅惑香气扑鼻,操贤良一腔邪火汇聚下腹。公孙止给他找来的,真正是国色生香,勾引得他蠢蠢欲动,什么相和大曲清商大曲乐府词,此刻都成了杂音缭绕,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脖子以下不能描述,便搂着他最喜欢的两个美人,醉醺醺喊道:“公孙止!公孙止!”
既然宴请的宾客都已经不胜酒力去睡了,这场洗尘宴也没有必要再办下去。
公孙止忙跑进来,操贤良指了指座下的优伶艺伎们:“今夜的差事办得好,你给她们打赏,重赏!赏完就送回城里。”
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指着武明玦:“……还有你!”
公孙止心里“咯噔”一声,忙应了,目光悄悄飘向武明玦。
武明玦以扇遮面,似乎是羞涩情态,看不透心思。
洗尘宴散了,众人纷纷退出帐子。
操贤良的睡账,和中军帐子相连,前面是讨论军机的书房,后面就是卧账,他脱了外面的战袍,走入卧账。
账内灯火昏昏,他欲火中烧,准备和美人们来几发。
武明玦低声吩咐那两个歌姬:“你们去领赏,照我说的做,今夜出了军营,还有百两黄金。”
不必他说什么威胁的话,在风月场所混迹多年的歌女都明白。她们的家人,还在他手里控制着。
且一旦赚了这百两黄金,她们便可以赎回身契,脱离贱籍,足够好好过一辈子的了。当下无比听话,退出了帐子。
账外乌云蔽月,公孙止徘徊等在门口,面色平静,心中慌乱。
一切都已与怀庆侯世子的计划偏离。
世子独自一人,要如何对付陈留王的悍将?
倘若事情败露,不但世子难逃,自己也会暴露。
公孙止心跳如雷,竭力立着耳朵,听账内的动静。
卧账里,武明玦醉笑和春,跟在操贤良身后,款款步入。
操贤良高大魁梧,力能扛鼎,向来是陈留王的得力猛将。
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是保持了几分清醒——汉人军纪不同于胡人,是切忌酩酊大醉的。
他有些醉意,看着美人向他走来,有点意外,环视四周——他记得明明找了三个女子,怎么只有眼前一个?
不过这女子足够绝色,比方才两个歌姬更甚。
“过来!”他长手一伸,打掉了她手中的团扇。
团扇后面的绝色容颜,是笑靥如花,映着暧昧灯火,柔情似水。
操贤良呼吸一滞,全身滚烫。
方才这美人一直以团扇掩面,才在酒宴上被他忽略了过去。瞧她身形婀娜,操贤良觉得酒劲似乎已在蠢蠢欲动。他的心猛地跳跃起来,血液也沸腾起来。
他向她伸出了手:“另外……嗝,的女子呢?”
美人淡笑道:“她二人如厕去了,奴家来为大人更衣。”
——唔,声音不好听。这是操贤良最后的旖旎想法。
武明玦上前,伸出纤纤玉手。
借着昏暗火光,操贤良目光一凝,隐约见他手指上有薄茧——分明是常年习武用剑之人才有。
来不及细想,习惯先理智一步,他欲抽剑,兀地,手臂一阵酸麻!
操贤良心下一惊,内关穴上,插了根绣花针。未及发力反击,对方迅猛如风,他被绊倒在地!
这一瞬不过眨眼功夫。
操贤良倒地,眼前的舞女,忽然变高了。
方才那纤柔清美的气质,瞬间化成刀锋出鞘,透出凛冽凌厉的杀意。
“来……”操贤良张口喊人,蓦然,嘴里被塞入了什么,黑影猛地压了下来!
操贤良脖子上爆起了青筋,对方动作太快,他还未来得及将手上的绣花针拔下,右手使不上力。
他和武明玦厮打在一起,仗着魁梧身形,试图把对方按翻在地,他腾起全身力气,眼睛里泛起血丝。
武明玦欺身压回,又占据上风,左手出手如电,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关键时刻,力量搏斗,出声喊人都会致使分神,使力气落入下乘。操贤良不敢喊,也喊不出。他用力挣动,嗯嗯啊啊,头上的青筋爆起,眼中几乎淌血。
武明玦的手下,像是压了一头雄狮,他不得不灌注全身气力。右手的袖中,滑出一把匕首,落入手中,抵上对方胸膛。
这匕首,操贤良识得,是营中配置。
这匕首,是方才撤宴时,公孙止递给世子。
匕首的尖刃刺破了衣服,操贤良死命挣动!
武明玦几乎被掀下去,要紧牙关,手臂绷紧,因过度用力,眼睛几乎发花。
匕首又往下进了几分,在胸肋之间,刺入了血肉,感受到划破肌理。
位于上方的人,左手按住操贤良脖子,右手死死将匕首按入他胸膛。
操贤良顾不得被掐的脖子,他感到了疼痛,双手抓住刀刃,试图掰开武明玦的手。
他满手的血,殊死挣扎,然而对方缓缓的,一寸寸的,坚定不移地,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匕首。
他胸腔的热血,感受到了铁刃刺骨的寒。
眼前越来越暗,他看到上方的人眼神冷漠,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在平静地杀人——平静到可怖。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不知是来源于自己,还是对方的灵魂散发着血腥。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手中的匕首,一寸寸渐短,刺入他胸膛。能绝望地感受到,那利刃触及了心脏,然后刺穿。
刺痛在胸腔炸开,蔓延四肢百骸,他手上失去了力气,可还想挣扎……
四周冷了下来,眼前终于黑的看不见……
武明玦保持这个姿势,匕首插入对方胸腔,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匕首上。
操贤良的挣动消失了,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上方。
又过得良久,武明玦才从他身上翻下来,一阵虚脱。
陈留王器重的悍将,果然单杀很吃力。
他觉出了口中血腥味,方才咬紧牙关,竟咬出了血。
匕首抽出来,溅起几滴鲜血。武明玦将匕首在死人身上擦了干净,揣入袖中,又将操贤良拖到榻上,盖好被子,往香炉里添了几块香片。
室内香气登时浓烈起来,掩盖了血腥。
他理了理衣衫发髻,掀开操贤良的睡账,婀娜窈窕地走出去。外面是士兵列队巡逻,火把跳跃,却照不亮乌云遍布的夜。
美人走出帐外,神色矜淡平静,竟有几分不可攀折、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之感,淡然地向那些优伶歌舞姬的方向走去。
太淡定了,以至于没有人对她起疑。
远处,公孙止正招呼着给优伶艺伎们发赏金,还把操贤良身边的左右副将叫过去,一起发钱,借故拖延时间。
那左右副将刚刚把苏祈恩安顿好,拿了钱美滋滋,武明玦走来时,他们目光贪婪地盯在他脸上,又想着将军的吩咐,不敢乱了军纪,只能看着美人儿饱一饱眼福,一步三回头地回操贤良的帐子门口守着。
公孙止看到武明玦,来不及松口气,武明玦低声命令:“备车马,速离开!”
“您要做什么?”二人退到角落里,公孙止见他往苏祈恩睡账的方向走去。
世子做了个手势,他看清,冷汗登时又冒出来……
叛军军纪很严,不许招军妓,不许女子留夜。因此不到亥时,歌舞伎们的马车便往营外赶去。
几十个艺伶坐在车上,军营门口照例检查。检查的惯例,通常进的时候比较严,出的时候就宽松了许多,大致清点一下人头就放行了。
人头是对的,不多也不少。更别提公孙止还给人塞了点银钱。
武明玦一身叛军兵服,跟在公孙止身后,走出军营时,往第三辆马车瞄了一眼。检查的兵爷站在马车前,掀开车帘,看了一圈,然后放下,擡擡手,示意放行。
公孙止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惊心动魄看向世子。
夜沉如水,世子的面上也看不出端倪。
九辆马车顺利放行,公孙止便下令迅速进城,片刻功夫也不敢耽搁。
中途路过一片小树林,有几个歌姬说要如厕,马车停了下来。
趁这个机会,武明玦将车里昏迷的人拖下。奉武伯给他准备的快马,在城外西南方向一里左右的农家,穿过树林便是。
他借着夜色,带着昏迷的人,上马匆匆离去。
夜色已近丑时。
奉武伯的军帐里,灯火通明。他有些昏昏欲睡,却还撑着等世子的消息。
账帘被猛然掀开,深夜寒气扑入,穿着女式绡纱襦裙的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副将,押着一个昏迷的人进账。
武明玦把叛军的兵甲扔在了地上,绡纱襦裙还没来得及脱。他掏出柄带血的匕首,也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啷”的一声响。
“情况生变,我把操贤良杀了。”他轻描淡写,匕首上血迹映着火光,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