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毓也笑了,下了马,拉着他一道进门,又帮他抖落肩头积雪:“有什么事就叫人来传个信儿,自己跑来做什么?天这么冷。”
“我这几日,心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皇帝轻轻道:“直到今日方才定了主意。”
乔毓不甚在意道:“什么主意?”
“阿毓,”皇帝静静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过去,抚了抚她发丝:“年关的宫宴,仍旧由你我一道主持,好不好?”
年关宫宴是国之大典,主人唯帝后而已,秦国夫人虽也是一品命妇,却不够格儿。
乔毓怔住了:“你打算将我的身份传扬出去吗?”
“不好吗?左右朝臣们都猜的差不多了,”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现下有我在,后世有阿琰和儿孙在,你怕什么?难道我们会护不住你?”
“可是,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呢,”乔毓眉头微蹙,迟疑道:“有人知道是一回事,所有人都知道又是另一回事,这种事情宣扬出去,别人指不定就把我当成妖怪了……”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你乔大锤怕过谁?”皇帝笑着劝慰道:“再说,还有朕在呢。”
“你在有什么用,该胡思乱想的还是胡思乱想啊,”乔毓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万一有想长生不老的,绑了我吃肉怎么办?要是死了,说不定还有人去挖我坟呢!”
皇帝失笑道:“这是什么话!”
“进宫去过年还行,表露身份就算了,”乔毓对进宫也没那么热切,摇了摇他手臂,道:“先安安生生的过吧。”
皇帝看年关近了,才满心热切的来说这么句话,没想到直接就给人否了,无奈之余,又有些好笑。
雪越下越大了,说话间的功夫,院子里已经存了积雪,两人赶忙往里边儿走,想着先去给乔老夫人请安,顺便在老人家那儿吃个饭。
仆婢们瞧见他们过来,还没等近前,就先把帘子挑开了:“外边儿冷,先进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说着,便有人送了碗过去。
乔毓不太喜欢姜汤的味道,却还是蹙着眉喝了,喝完一抹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连姜汤都准备好了。”
“常山王回来了,”赵妈妈悄声提点她:“西边儿的仗打完了,王爷也被调回京师,这会儿正在里边儿陪老夫人说话呢。”
“大姐夫?”乔毓回家这么久,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冷不丁听说人回来了,还真有点不适应,下意识去看皇帝。
皇帝明白她意思,笑着介绍一句:“很是质朴沉稳。”
也是。
人品不好的话,阿爹阿娘怎么会叫姐姐嫁过去?
乔毓心里边儿有底了,却听里边儿乔老夫人叫自己:“你个野猴子,还闷在那儿做什么?快来见过你大姐夫。”
“来了来了。”乔毓赶忙应声,快步进了内室,却见乔老夫人下首处站着个中年男子,气度沉稳,两鬓微霜,大抵是知道自己身份,已然起身,轻轻笑道:“小姨近来可好?”
乔毓见他语气似乎颇为熟稔,乔老夫人跟常山王妃脸上也是带笑,便知道从前关系不坏,屈膝向他行个家礼,道:“姐夫好。”
“了不得,居然还学会问安了,”常山王见了她,似乎是想起了旧事,笑道:“记得我当初与你姐姐定亲,你还拎着鞭子,专门跑去告诫我了,人不大,气势倒是不小。”
众人听得发笑,乔毓却有些囧,想辩解一句,又觉得这的确是乔妍能做出来的事儿,便只老老实实的低下头,没好意思吭声。
常山王也无意取笑她,略微说了这么一句,便提起正事来:“吐谷浑已被灭国,改设都护府,吐蕃四分五裂,也不必放在心上,而东南小国,更是不堪一击,大唐的心腹之患,便只在北境了……”
皇帝想打突厥不是一日两日了,高句丽那边儿也恨不能早日挥军北进,只是时值深冬,诸事不利,先前对吐谷浑用兵,已经是借了火药与兵多将广的优势,换到那两块硬骨头上,却未必能全然发挥作用。
他不想做无意义的牺牲,便道:“冬日里不好用兵,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行……”
这一年里长安到底发生了多少剧变,常山王远在边关也曾听闻,先是明德皇后辞世,再又有万年变革,裁撤冗官,再复陵邑制度,他真正看见的不多,却也知道大唐正逐步走向昌盛,照这局势发展下去,覆灭突厥和高句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他们也没再说政务,摆酒畅饮直到深夜,方才道了分别。
“小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听阿娘的话,别惹她生气,知不知道?”
常山王回京,自然没有住在岳家的道理,常山王妃也令人收拾行囊,与丈夫一道归家,临出门前嘱咐乔毓一句,又板起脸来,道:“若叫我知道你敢乱来,我还打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乔大锤是个见姐怂,这会儿站在姐姐面前,乖得跟个鹌鹑一样,老老实实道:“我有分寸的。”
常山王妃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道:“快回去吧,天冷,仔细着凉。”
乔毓应了一声,却还是目送那夫妻二人与一众扈从走远,这才回自己院子里去,准备洗漱睡觉了。
那内室里已经掌了灯,她也没多想,还当是白露她们早早过去准备了,进去一看,才知是皇帝在里边儿,诧异道:“你不回宫?”
“太晚了,又下着雪,何必兴师动众,”晕黄的烛火映照在皇帝脸庞上,那过于锋锐的五官似乎也柔和起来,他道:“明日再回去便是。”
他既这么说,乔毓也不好赶人,有心叫他换个地方睡,但转念一想,他也不是没在这儿睡过,老夫老妻的,再赶人走就有点矫情了。
她摇摇头,匆忙间洗漱完了,就赶紧往被窝里钻。
皇帝睡在外边儿,枕着手臂看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天冷了,河工那边儿的建设也都停了,路倒是还能修,进度也不慢。朝臣们最开始还有所非议,说耗费诸多,唯恐加税,后来户部说可以通过驰道运输物资,再对使用驰道的商贾征税,争议声便小了……”
他说这话,不像是在征询意见,倒像是专程想找个人说说话。
乔毓听得莞尔,道:“还有呢?”
皇帝道:“吐谷浑被打下来了,要怎么处置,却还是个问题,朝臣们商议之后,决定叫驻军屯田,再将关中土地缺少的农户们外迁。”
乔毓道:“有人愿意去吗?”
“怎么没有?”皇帝道:“成年男子授田百亩,妇人授田六十亩,每十户人共用一头牛,三年免征田赋,总会有人愿意去的。”
乔毓笑着赞了一句:“百姓安乐,四方来潮,盛世之始也。”
“阿毓,你回来了,可真是好,”皇帝伸手过去抚了抚她面颊,低声道:“你一走,我连个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乔毓道:“你还有那么多心腹之臣,也还有孩子们在呢。”
“这不一样,”皇帝叹口气,道:“君臣与夫妻,怎么能相提并论?咱们有四个孩子,你走了,小的两个还须得我宽慰,大的两个倒是大了,却不甚亲近我……”
乔毓听不得他说儿子,轻轻踹了一脚过去,道:“还不是因为你陪得少了?你有你的难处,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想法,互相体谅为上。”
皇帝有点委屈了:“我说他们什么了?你直接噎过来这么多话。”
乔毓也不乐意了:“这不是你先说起来的吗?总不能只准你说他们不亲近你,不准我说事出有因吧?”
皇帝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灰心丧气起来,翻个身背对着她,道:“是是是,儿子都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又乖又体贴,我是外人,我不讨喜,行了吧?”
……这幽怨的控诉。
乔毓额头开出朵十字小花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有话你就好好说,别阴阳怪气的。”
皇帝给踹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到床下去,扭过头去道:“你怎么背后伤人?”
乔毓哼了声,却懒得再搭理他,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合上眼睡了。
皇帝也不高兴了,被子往身上一盖,就这么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呢,乔毓就醒了,睁开眼一瞧,就见皇帝早就醒了,正静静看着她,见她望过来,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翻个身,平躺回去了。
乔毓也不惯他这些毛病,坐起身来,越过他去穿了衣衫,又招呼人入内洗漱。
白露察觉出不对劲儿了,悄声问乔毓:“四娘跟圣上吵架了?”
皇帝赶忙竖着耳朵偷听。
“没有啊,”乔毓道:“不还是老样子吗。”
白露跟立夏交换一个眼色,却也没多说,见她洗完脸,便递了巾帕过去,乔毓随手擦了几下,又往窗前去梳妆。
皇帝挥挥手,将其余人打发下去了,自己又挨挨蹭蹭的挪过去,道:“还生气呢?”
“没有,”乔毓看了他一眼,下巴抬得老高:“我想我的好儿子们呢。”
皇帝忍不住笑开了,不是笑她,而是笑自己。
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未这么点事闹起脾气来了。
“对不住,是我不好,”他扶住她肩,轻轻摇晃一下:“大锤,阿毓,乔文琬?你别生气啦!”
乔毓从镜子里斜他一眼,也跟着笑了:“别摇了,我眼晕。”
皇帝便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亲了口。
“哎,”那句乔文琬唤起了一点回忆,乔毓好奇道:“李泓,你有字吗?一直都没听说过,后世人也不知道。”
“没有,”皇帝取了眉笔,为她勾勒眉峰:“太上皇没给我取,我也不稀得要,有字无字又不碍着我打天下,当初跟我争天下的那几个人倒是有字,不好是输给我了?”
“你个没字的倒是比那几个有字的强,”乔毓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好不好?”
皇帝动作流畅的帮她画了眉梢,这才道:“什么?”
乔毓满脸诚挚的看着他,道:“就叫南孚吧,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