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狭小的山洞里,温禾安紧皱着眉,她半蹲下来,裙摆和披帛尽数覆落在山石地面上,隔一段时间,就要伸手去探探护卫的鼻息。
她从陆屿然之前给的灵玉里翻到了一些瓶瓶罐罐,可山洞黢黑一片,看不清上面的标识,她不敢贸然给护卫服用,最后只得摸索着拿了根山参,扯下参须捏开护卫的下巴,让他含在嘴里。
没有明显的好转,但好在气息没有再变弱,算是暂时稳定住了。
做完这些,温禾安伸手探了探警惕地缩在角落里的闻梁,小孩明显缩了一下。
相较于同龄人,他这不哭不闹不晕厥的反应已经尤为优秀。
“我看到你用刀了。”闻梁在黑暗中擡眼看向她,睫毛乱抖,显然心里并不平静,声音才出口就散了,若不是洞里太狭小安静,温禾安险些没能听到。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发出惊疑又笃定的气音:“你和阿婶们说的不一样,你不是杜家五娘。”
温禾安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才轻声回他:“我若不是五娘,谁是?”
闻梁喉咙干涩,捏紧手指。他的意思是,眼前之人不是阿叔阿婶还有那些前来收药材的商人们嘴里的那个不谙世事,在父母庇佑下长大,遇上点山石需要步行都会惊慌失措的杜五娘。
他从小聪明,乱世之中只有聪明的孩子才能艰难带着弟弟妹妹们活下来,他常听大人们唏嘘,听外面来的商人们摇头感叹,说外面的城池世道更乱。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下,他的印象中,外岛因为山神们的存在而更和谐宁静。
只有在这里,他们有长大成人的希望。
先前她说能替闻央解毒,不需要付高昂的诊金,只要他回答一些问题。
闻梁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商人总是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想从他们手里买到最顶级的药材,其中就有这种套话,不过先前那些人是用什么糖人,饼干和果子换取消息,而她是其中最大方无害的一个。
她开出了个闻梁没法拒绝的条件。
但是现在,他后知后觉有点害怕了,他看着这个从出现至今一直很温柔,甚至会默默给他的包袱里塞银子的女子,牙关微松:“你们不是来买药材的,你们是要对山神下手吗?要抓走他们?”
温禾安有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在权势泥沼中孤身博弈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和小孩沟通过了。
“等下会有人来救我们,这样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嗯?”
她贴近了点,相信小孩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声音有种温婉平和的力量:“这世上没有神,我不知道山里那群神仙们是什么来历,他们究竟对村民们有什么企图,最终会不会伤害你们,但是我可以和你保证,我们没有任何一点伤害无辜之人的想法。”
闻梁懂了,温禾安身上的气质和她所做的事情,叫人根本生不出一丝怀疑之意。
温禾安温声细语和他说话,她从陆屿然给的灵玉里找到了一团很有趣的东西,手指撚着一头牵出一根长丝线来,她朝闻梁伸出手,声音隐带笑意:“手伸出来。”
闻梁试探地将手放进她的掌心,甫一触上去,就被她反手抓住了指头,紧接着一根渔线缠上了指头,温禾安道:“今日你是为了送我才被卷进来的的,这样,你带上这个,如果哪一日遇到了困难,而我恰在同一座州城,它会带你找到我。只要不是捅破天,丧良心的事,我都帮你平了。”
说完,她将线在他手指上打了个结,神奇的是,结打完后,闻梁手指上的线头突然消失了,只有弯曲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温禾安给自己的手指头上也绑了一根。
闻梁后知后觉地反驳:“才不是……你是听说闻央发热了才来的。”
温禾安只是笑,她索性也跟闻梁一样将脊背贴着坚硬的山石,肩头微懈,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时间在静寂中被拉得格外长,长到叫人心惊,特别是一擡头,看到巨石顶上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无形中窒息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温禾安润了润干涩的唇,半晌,轻声和闻梁说话:“你对你妹妹很好。”
闻梁有些不解,侧头回她,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她是我妹妹。”
做兄长的,自然要保护弟弟,疼惜妹妹。
温禾安视线在斜方一颗凸出的石头上定定停了一会,良久,无声勾了勾唇。
“放心。”她声音有点哑了,仍不动声色安慰着闻梁,否则小孩一哭,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哄,“会有人来救我们——”
最后一个字尚停在唇舌间,没有出口,就听外面一声“咔嚓”脆响,下一刻,夜色流转,山风猛灌,山石外三两团火把的跃动光点映入眼帘。
商淮的声音传来:“二少主?”
温禾安拉着闻梁站起来,松了口气,朝洞外给出回应,荡出悠长的回音:“是这里。”
得到回应后,有人举着火把进来了,温禾安眼睛乍然见光,不由伸手挡了挡,放下后才看清眼前情形。
她看着低眉避开山石的陆屿然,眉眼间的惊讶藏都没能藏住。
商淮举着火把往前走了两步,陆屿然站在离温禾安不远的地方,在炽热的光亮下不温不淡地看她,发现她没受伤后就移开视线,倒是前者问了句:“没事吧?我们没来晚吧?”
“我没事。”温禾安指了指边上昏迷不醒的护卫,道:“他出了点事,被地动中的石子砸了脑袋,后脑上有淤血,需要医师看一看。”
商淮朝后方招了招手,很快,外面又进来两个寒甲护卫,循着商淮的吩咐,将倒在地上的那个小心利索地擡了出去,先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闻梁脱险后第一时间朝温禾安行了个礼,担心家里的弟弟妹妹,脚下冒火一般地沿着崎岖山路几个晃荡,期间还在空中徒手抓了根藤蔓借力,随便越过了山坎和溪流,很快成为米粒大小的残点。
三人出了山洞,温禾安这才垂着眼收刃入鞘,藏回袖子里,她看了看四周树木断折,河流开裂,山石堆得遍地,野兽尸骸处处可见的情形,抿抿唇,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来时,看到村里的屋院了吗?可有受地动影响?”
商淮举着的火把朝她跟前一晃:“我们看到你的消息就赶来了,陆屿然原地劈开的空间裂隙,哪还管什么村庄不村庄,直接奔着山上来了。我连火把都是在山路上捡的。”
温禾安闻言顿了顿,不知道是巫山对合作伙伴太过关心在意,还是自己在这方面确实有不足,这样一对比下来,她对昔日下属的态度不免有些凉薄。
她还有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至少,在三家齐聚争先机的关头,没有人能中途叫走她。
温禾安向来奉行用实际行动给予反馈与回报,言语致谢是最无用也最轻巧的东西,如是一想,她朝前两三步,追上了陆屿然,声音像被夜风洗涤过一样怡人:“山里地动,几天内可能会接连发生好几次,村民们拥有松灵,他们不怕,不会因为这个大惊失色,仓皇逃命,可那些上外岛做买卖的商家必定吓得不轻,估计天一亮就会离开外岛。”
“商队都是由萝州本地望族组建而成的,如今三家聚集在归墟附近的州城中,随之而来看热闹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若这些商队同时出事,恐引发外界关注,所以山里的人会想用这一招将我们都赶出去。”
“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但种种线索推断下来,肯定不是好事,到了这种时候,巫山还是先下手为强好。”
陆屿然左手复上右手手背,指尖抵了抵腕骨,声音比浩荡山风更凛两分:“知道。”
“明日一早,巫山会接管这片地域。”
温禾安把自己能做的能管的事说完,就不再插手后续了,陆屿然自有一套做事的体系,再棘手的事都游刃有余。
陆屿然声音里的冷意,她有些感觉,但她没觉得有什么。
这种时候抽身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将心比心,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不会开心。
这样想着,就见陆屿然停下脚步,一道空间裂隙开在三人面前,温禾安疑惑地看过去,问:“去哪?”
陆屿然长身立于风中,袖袍微动,示意她过来,道:“去萝州。”
温禾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旋即拧起眉,朝他摇头,低声道:“萝州如今全是你们的人,我是新面孔,身份也不合适,我在山里住一夜,明早再——”
明早她去找林十鸢要一座院子住。
“还在山里住。”
陆屿然眼仁呈深黑色,如晕染浓墨,语调很淡,但细听之下,又分明带了讥嘲之意:“还想再被关一回,是吧?”
温禾安与他对视,最终轻声叹息,无奈地妥协。
一百个试图接近陆屿然的人,大概有九十九个会被他的武力手段和冷若冰霜,水火不侵的态度吓走,剩下的一个,也得在这种玫瑰带刺的调调中折戟而返。
她走进空间裂隙,商淮把火把熄了丢在了附近山头,也跟着闪身挤进来。
一路上没人说话,连商淮都在某种气势的震慑下闭了嘴,温禾安想了想,看向陆屿然,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里仍有惊讶的意味。
说完,她想了想,觉得这样问有点不妥,容易让人生气,又认真补充说:“你若是忙,不必亲自过来,我和商淮公子说了,派个得闲的来就可以,不是很大的事。”
“等会回去,巫山的长老们不会为难你吧?”
陆屿然靠在紊乱的灵流边上,冷淡懒散,连眼都没擡下,话不知听进去了几句,待她说完,他才若有似无地颔首,声音微哑:“嗯。我闲,我爱多管闲事。”
这话说得。
商淮立马捏了捏鼻子,又握拳置于唇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温禾安看到了他急促抖动着示意的睫毛,想了想,也没说话了。
在空间裂隙即将停下来之前,她动作轻微地动了动左手,动作不影响,只是经不起细看,一看就会察觉出不自然。
陆屿然余光瞥到这一幕,视线顿了顿,半晌,薄唇微动,问她:“跟谁动手了?”
“没有动手。”
温禾安摇头:“山里蹿出来不少野兽,我用了刃,可能有点扯到了,但伤口没裂开,等会上点药就行。”
话音落下,空间裂隙停下来,温禾安略往外扫了两眼,发现是先前住过的庭院,院子里空挂着几盏灯,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并不是想象中三堂会审般的巫山聚集之地。
她顿觉自在许多。
陆屿然径直朝正堂走,脚步不带停留,同时朝商淮丢出命令:“把宿澄调过来。”
商淮下意识问了句:“现在啊?”
“不然,将你留在这?”
陆屿然脚步一停,薄而锋利的眼尾微向下敛,眸色清冷至极,忍了忍,还是吐出了一两分真实心境:“恰好,都不用四方镜,你两可以面对面闲聊到天亮。”
商淮立马噤声,掏出四方镜开始找人。
温禾安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但她没有探究精神,不想触陆屿然霉头,于是安安静静跟在后面走,干脆不吭声。
等到了正堂,她瞅瞅天色时辰,准备说一声,自己先回房歇息了。
陆屿然却敲敲桌面,问她:“用晚膳了没?”
温禾安摇摇头,才要说不用麻烦,商淮见势,犹疑地开口:“我去随便弄些吃的给你垫垫?”
院里好几天没人了,管家不会采购太多食材,这大晚上的,找也没处找去。
温禾安下意识就要拒绝,擡眼却见陆屿然面无表情抓着遮风大氅搭在臂弯里,转身出了门槛:“我去。”
她在原地站了站,慢慢眨了下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跟商淮确认:“他去做什么?”
商淮鬼鬼祟祟看窗外,一边飞快给予肯定回答,并且告知具体情况:“陆屿然只在心情极度愉悦或者心情极度恶劣的情况下会下厨,就……算是宣泄情绪?放心,没毒,能吃,很好吃,就是他脸色不会太好看,能不能吃得下全看你有没有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定力。”
他急匆匆朝温禾安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了,这种氛围他真的吃不消,走前还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她:“今晚这情况,你看……”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看出来了。”反倒是温禾安先反应过来,她温柔地点头:“他好像有点生我的气。”
商淮觉得也说不准,感觉各方面都有原因。
归根结底。
怪探墟镜的事太扰人了。
商淮趁着夜色翻墙走了,温禾安在桌子前坐下,托着腮想事情,没过一会,陆屿然端着碗肉臊面走了进来,往她跟前一放:“只有面了,凑合一下。”
“已经很好了。”面都到跟前了,再要拒绝就没意思了,她接过筷子,还没吃呢,就下意识夸了句:“好香。”
吃下第一口的时候,温禾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下意识扭头要夸他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见他一脸无所动容的样子,便省过这道流程,转过身全心全意享受美食。
她安静挑面吃的时候,陆屿然随意挑了张椅子坐着,眼睛微阖,闭目养神,两人都不说话。
直到她放下筷子,悄无声息将碗筷放到厨房的水槽里洗干净,再将手擦干,这才静悄悄地又折返回来,在陆屿然不远处找了张椅子坐下,裙摆漾动,香风袭来。
他无声睁开眼。
“没想到我能吃到帝嗣亲自下厨做的东西。”温禾安吃了他的东西,笑起来格外真诚:“有些受宠若惊。”
陆屿然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相比于这张蝉兽面具,他还是更习惯看她自己的脸。
她今夜行为有些急进了,夜里出门,只带个凡间的护卫,若是真的出事,根本等不及他过去。
可他又无比清楚导致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
九境修为全封,沦为凡人,瞻前顾后,隐匿行迹,遇事只能寻求外人救援,换做神仙来了心里都得有落差。
脸上再淡然,再如何言笑晏晏。
谁心里能好过。
陆屿然默然,半晌,他将四方镜拿出来,丢在跟前的小几上,压了脾气说:“温禾安,你觉得真遇到事情,找商淮是最有效的方式?他会丢下手头一切事情来找你?”
他瞳仁里映衬着拉长了的灯影,冷白的眼皮下覆着团阴影:“凭什么,凭他给你做了两顿饭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