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阑人静,灯烛辉煌。
结束王庭内部的讨论,江召面无神情地步下楼阶,将手中东西递给身边从侍,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人找到没有?”
别人不敢摇这个头,山荣只得挺身而出,他低声通报情况:“暂时还没有。公子,属下今日带着人去逐一搜查,城里普通人家倒还好说,都还乖觉,但——那些闻风而来的修士们,特别是散修,无有约束,生性不羁,他们并不配合。”
如今的萝州与蕉城,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什么馅的饺子馄饨都往下跳,生生要往中间挤。
虽说江召下的这个命令必然会得罪人,可如今这个关头,三家哪里愿意平白得罪人?那日赵巍拒绝天都接手萝州的话就是一顶巨大的帽子,连温流光都对此心有顾忌,选择了退让,江无双和王庭内城肯定有同样的担忧。
山荣不敢揣度他的神情,硬着头皮说:“方才属下进门,遇见了大公子身边的萧粟,他让属下将人全调回来。”
实际上,萧粟的原话更不客气一点。
“一整日了。”江召轻轻说了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在他的原有设想中,真正能给他动手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一点发现也没有?”
山荣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怎会没有发现?发现可太多了。
有些修士眼见他们找人,不配合就算了,还伙同身边人一起唱戏,在大街上仓促地奔走,待侍卫们风风火火从城南步去城北追,发现绮罗裙,满头钗环之下,是个满面胡须的大汉。意识到被戏耍,还来不及恼羞成怒拿人,那边街头又传来声女子的尖叫……
一日下来,不说那些银甲卫们,就连山荣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累得够呛。
江召该也想到了这些,他眼底森寒,接着下楼,脚步声轻,声音更轻:“罢了。去将徐远思找过来。”
徐远思出现时,满脸虚弱惨淡,半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平时注重健体,以傀阵师羸弱的体魄,早已经死在的江召惨无人道的折磨之下了。
他木着脸问:“你又要做什么?”
江召道:“再看,温禾安还在不在萝州?”
徐远思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那块跟了温禾安许久的四方镜翻过来,手指一动,数十根傀线霎时张开,将镜面倒悬,他沉声说:“我只能给你两种回答,在,或不在。若是不在,我没办法再起阵寻人,死都做不到。”
谁也不曾想到。
被傀线吊起来的四方镜竟给出了第三种回答。
随着傀线的注入,又有之前的寻人阵做依托,四方镜上原本有字慢慢浮现,从雾蒙蒙的不显到逐渐清晰,就像被人掀开了遮挡的面纱,仔细一看,赫然是“萝州”二字。
看着这一幕,徐远思不假思索道:“还在——”
话音未落,就见那两个字还没彻底显现出来,就如雾里看花般隐退,飞速消失,与此同时,四方镜上的傀线齐齐寸断,好似被人当众横切一刀,断口齐整。
徐远思虚弱至极的身体再遭重击,他脊背彻底弯下去,胸膛重重起伏,连着喘息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
江召眼仁微眯,被这突然的变故惹得声音沉凉如水:“怎么回事?”
徐远思一时疼得半个字音都吭不出来,江召没耐心再等,示意山荣唤医师。医师也住在酒楼里,随时待命,听到传唤立马小跑过来,匆匆忙忙一搭脉,眼皮一跳。
他给徐远思服了颗疗伤丹药,用手掌顺着他后背引导暴乱的灵力流下去,过了好一会,徐远思颤着手掌擦去因为反冲而涌出的鼻血,声音嘶哑:“是反噬。”
江召居高临下凝着他。
徐远思受了伤,但心头却莫名涌出一种巨大的震撼,震撼中又夹杂着些难以言明的畅快,他慢慢直起身,看着江召,道:“我徐家傀阵师起阵寻人,对方修为需在我之下,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江召身形蓦的僵住,声音终起波澜:“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徐远思这些天憋着的一股邪火正没出发,此刻撕了道口子,为了刺激江召,他甚至稳住了自己呼吸,一字一句好心地解释:“今日早晨我起阵寻人成功,因为温禾安的修为在我之下,现在不行,因为她的修为在我之上了。”
一时间,江召身边只有风声呼啸和体内血液逆流的声音。
徐远思是九境傀阵师,不论真实战力如何,终究是九境,能压他一头的,必然也是九境。
温禾安修为恢复了。
江召狠狠闭了下眼,他于此时生出种莫大的空洞之感,那是明显感觉到计划被满盘打乱,最重要的东西终究要从身边消失的可怕感觉。惶惶之感更胜过当初在院子里枯坐,苦等温禾安而她根本没想着回来的那段时日。
三位九境。
三位九境。
试问,短短十日,在小小的萝州,在她昔日衷心下属皆被控制的前提下,在王庭和天都都张榜悬赏的情况下,还有谁会出手,还有谁能出手。
除了陆屿然,还能有谁呢。
江召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终于出声,嗓音难得低哑,带着嘶意:“将温禾安恢复修为的事转述巫山。”
这事不可能是巫山做的,巫山一定会出面。
山荣应了声是,又忐忑问:“公子,要通知天都三少主吗?”
“不。”江召一丝犹豫也没:“她若有心,自然能知道消息,若无心,等亲自见到,受伤流血时自然就会知道。”
想到这,他讥嘲地笑,掌心攥得极紧:“后面几天,我与温流光,也不知是谁会先出意外。”
他拂袖回了自己房间。
徐远思手掌撑在膝盖上,在原地冷眼看笑话,看过之后又皱眉,想了很久。
还得再看看。
再看看接下来的情势做选择。
他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稍有不慎就尸首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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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州深深街巷处的宅院里,温禾安一时间沉默,她大概能想象到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
凡是曾经辉煌过,又因某种原因落魄下去的人总要在世人嘴里被活剐下一层皮来论做谈资,若能与爱恨纠葛扯上干系,那就更夺人眼球,为此,他们不吝于将各种揣度与想象添加其中。
在她自己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之前,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商淮很是兴奋,当即问:“所以你这是要去——”
温禾顿了顿,安心平气和地回他:“去证实一个猜测。”
“或者杀一个人。”
商淮觉得恢复修为的温禾安,怎么说呢,表现得再如何温柔都有种淡淡的危险感,但很矛盾的是,此时此刻你又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某种原因和共同经历,她这种危险并不会针对你,你被容纳进她的特殊小地域,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明明是两句杀意弥漫,切肤透骨的话,他听着只觉得,是不是所有叩开第八感的九境说话都这么淡然潇洒有魄力。
“杀谁?”商淮问:“江召啊?”
“我能不能去——算了,我怕枉死当场,拖着残躯回来后再被扣上巫山与温禾安联手对王庭少主出手的帽子,那我回去还得在我老子手里再死一次。”
温禾安和罗青山都笑了。
商淮看热闹的天性刻在骨子里,想了想还是不死心,扭头看向陆屿然:“你有没有兴趣看看江召的惨状,不然一起?”
陆屿然去的话,他们不加入战局,在旁围观,除非圣者境亲自来,不然应该没谁会发觉。
“去不了。”
陆屿然心情稍微好了点,他靠在椅背上,身躯修长,半放松状态下稍一动作,仍像一张半张的弓弦,有种随时蓄力直取人要害的锋芒感,此时眼皮微落,抓着四方镜看了眼,觉得很是有趣:“家主的消息发到我这来了。”
商淮顿时没心思插科打诨了,他偏头凑过去一看,眼神和脸色同时凝重下来,道:“怎么会这么快。”
温禾安抿直了唇:“江召知道了。”
这也是她昔日答应他请求时看中的一点,他很聪明,反应速度很快,也正因为如此,温禾安才会逐渐的让他去办一些事,于是有了这场报应。
她不欲多说,朝陆屿然颔首,抓着幕篱转身就要出门,脚步都迈出一步了,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又看向他,说话时神情格外认真:“虽然我现在还没完全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么传的,但还是要先澄清一句——我不是一个会把致命弱点交给别人,让别人肆意操纵自己生死的人。”
说到这,她扫了扫陆屿然的四方镜,想到商淮那句“关禁闭”,一种被人救还要拖累人的感觉压不住,从心底漫出来,漫得她语调里都能听出一点不开心的意思:“我不想让你认为,你两次出手,甚至连累自身救下的,是个迫不及待自己往坑里跳的蠢货。”
陆屿然与她对视,指尖有点轻微的麻,半晌,他似有似无颔首,丢下句意味难明的:“知道了。”
她修为被封时,他还会开口提醒两句,让她掂量掂量形势,而今她完全恢复,他顿时没什么好说的了。
温禾安自有一套不弱于他的行事准则,眼光修为与脑子都属一流,即便在这龙虎盘踞的萝州城,也能成为蹲守暗夜,狙杀敌人的那个。
他最终挪开视线:“萝州城的情形你知道,速战速决。”
有些没必要缅怀的曾经,就别多费口舌了。
“好。”温禾安的背影灵巧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走了没多久,吃饱喝足的罗青山见商淮不错眼地看着陆屿然,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且不是自己适合听的,也提着药箱慢吞吞地告辞了。
等人走得只剩两个,商淮憋了一晚上的话藏不住了,他先是道:“你完蛋了。家主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阿叔……大长老那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你。”
陆屿然冷淡地嗯了一声,没别的反应。
关禁闭对他而言如家常便饭,那些或失望或谴责或施加压力的话语,听得多了,厌烦了,也没那么难挨。
商淮斜眼瞅瞅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说了第二句:“陆屿然你说你,可真够能忍的。你别不承认,我都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温禾安。”
陆屿然蓦的掀眼,下意识想回他一句“你别犯病”,然而话没出口,手掌就禁不住微微握了一下。
见他沉默,商淮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难临头般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溢出一声压低了的哀嚎:“我就知道——无缘无故,你怎可能如此反常,屡屡破例。”
他深感棘手,嘶了一声:“那你准备怎么办。”
“能有什么怎么办。”
陆屿然手指拨了拨四方镜下的流苏穗,像是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搭话时漫不经心的,好像有些事还未言明,已成定局:“我在巫山,温禾安回天都。”
商淮觉得这才是他的性格,下意识又觉得还是难以置信,他要是能做到如此理智,今夜不也会做出如此决定,他默了默,问:“那温禾安,她——”
她知道吗。
陆屿然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在一个人暗戳戳整单相思吧??
商淮眼睛不由睁大了点。
“问完了吗?”
陆屿然清色瞳仁里映出他作死的脸,肤色冷白,声音也冷,大有种“你有完没完”的意思:“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商淮纳闷了,温禾安不知道他还能理解,作为唯一的当事人,陆屿然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和温禾安的从前,是陆屿然最不爱提的。
商淮曾经很多次旁敲侧击地问,要不就是被略过,要不就是直接被封口,陆屿然好像对此厌恶至极,说一句都不乐意。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
“结契头两年,巫山神殿前,她曾等了我很长时间,拉着我过了除夕。两次都是。”
商淮哑然。
别人或许不知道每至除夕,对陆屿然意味着什么,他会是怎样的状态,可作为他唯一的朋友,商淮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霎时又捂住额头,没话讲了。
陆屿然喉结微动,声音冷清:“她给我两次,我如今还她。”
来归墟前,他笃定如此便能两清。
如今,越搅越乱,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这究竟算什么,是受那两年情绪影响太深,是因为总想起那些事而对她屡屡心软,还是……真的喜欢,如果是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斩断是否能够及时抽身。
就算抽身了。
没了引雪蛊——他还能淡定自若地听温禾安再和别人在一起的消息吗。
陆屿然擡睫,抓着四方镜出门,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个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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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知道温禾安恢复的消息,江召想过,或许不出两三日,便会传来她袭击温流光的消息。
但没想过竟来得这么快。
且她不是冲着温流光来,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深夜,鹅毛大雪停一阵,歇一阵,朔风狂卷,江召接到江无双的命令,带着三位执事,一位长老前往珍宝阁和林十鸢夜谈。
林十鸢起先拒绝了,说自己今夜才到,精神不济,不如改日再约,还是江无双亲自联系,说江召手下惹了事,今夜一定要见见,叫江召亲自赔罪,那边才无可奈何地应了。
既是赔罪,不好叫人久等,江召掐着时间出了酒楼。
岂知这夜路越走越长,擡眼望去是熟悉的街道,灯火和珍宝阁尖尖的塔尖标志,独树一帜,但走起来恍若没有尽头。
“唰!”鹤发童颜的长老饮了点酒,他酒量好,无伤大雅,但受麻痹的神经还是迟钝了些许,而今夜风一吹,他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即刻展开了手中的困山扇。
他眯着眼睛,眼皮和鼻头呈现深红色,朝半空中某个方向望去:“阁下既有胆来困我王庭之人,何故没胆现身,背地里使阴招算什么本事。”
江召身形单薄,立在雪地里,不错愕,也不惊慌,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眼瞳里雪色深深。
那长老看向的方向有片裹着雪的修长竹叶飘下来,这叶片悠悠荡荡,久不落地,好不容易落地,惊起无数涟漪,这涟漪生得诡异,好像他们脚下踩着的不是街道,而是宁静深邃的水面。
“结界。”江召嘴唇微动:“涟漪结界。”
涟漪结界隔生息,止干戈,一般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将要出手,未免失控下将城池夷为平地而特意设置的大型结界,一上来就甩出这个结界,证明来人没想善了。
山荣立刻抽刀,警惕地四望。
温禾安出现在无边街道的尽头,她随意裹了件氅衣,氅衣直垂到脚踝,里头穿了件小袄,脖子上围了一圈毛绒绒的围脖。经历如此兵荒马乱的一天,再一淋雪,她脸上的妆略花了些,可她不在意,此地其他人也不在意。
他们只看到了一双清灵的眼睛。
山荣认出了她,他迟疑在原地,跟江召道:“公子,是巫山的人。我们今日搜查珍宝阁时遇见了她,好像是八境修为——”
他觉得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胆子大得上了天,就算心有不忿,也该拉上巫山其他人来,孤身一人将他们三位七境,两位九境拉入结界,说得好听点叫心气高,天真不谙世事,说得难听点,也未免太没自知之明了。
江召只是盯着来人看,似乎要透过最外面的皮囊,剥什么水果表皮一样,将她内里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个明白,来寻找他最为熟悉的气息。
倒是身边一个执事闻言,嗤然冷哼,枯瘦如柴的指间夹着薄片似的柳叶镖,齐齐整整五片,占据了右手五根手指。他食指与中指一样长,两片柳叶镖上下相叠,最为锐利,寒光凛冽。
他猛地一眯眼,口出妄言:“好一条巫山豢养的拦路狗,还不滚开!”
言罢,五指往空中一扬,柳叶镖迸发,朝着温禾安的眼,肩,肘,膝盖破空激射而来。
铮鸣声尖锐。
温禾安轻巧侧首,她有一百种方法止住这柳叶镖,令它悬空,或是掉在地上,可她偏偏都没用。她在柳叶镖近在眼前时倏地腾空,脚尖轻盈借着其中一片的力轻松抵住,她用手指夹住另一片,在指间转了圈,而后掷出,叫它原路而返,径直一刀穿喉而过。
另外三片则被她用氅衣稍一挡,一扬,分别钉在那执事的双膝与左眼中。
凄厉嘶哑的痛呼在夜空中响彻,温禾安脚尖抵着的那片被她随意一踢,踢进了执事仅存的右眼中。
她声音微有些低,有点不高兴:“别吵。”
先开口出狂言的执事彻底捂着眼睛昏厥过去,生死难料。
血蜿蜒着流了一路,像条追逐嬉戏的小蛇,夜风一吹,血往眼前一涌,那位长老的酒意彻底散了。
一招之间,随手废掉一名成名已久的八境,这究竟是什么实力。
普通九境都很勉强吧。
山荣声音发哑:“公子,是不是巫山、”是不是巫山藏拙,之前怎么从未提过这等人。
江召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胸膛急促地伏动,一字一句咬牙打断他们,字字阴寒:“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