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是夜,月明星稀,火树星桥。
已是夜深露重之时,萝州城今夜却并不平静,许多酒楼一直亮着灯,随着她与温流光战斗仓促了结,鼎沸议论声却并无平息之势,且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许多修士在茶楼驿舍里煮茶饮酒。
温禾安无视这样的热闹,将空间裂隙开到了城东的府宅里。
她轻盈跃进了陆屿然的小院,发现一楼亮着的不是烛火,而是画仙画出来的一盏缠丝明珠宫灯,光芒很是柔和,同时散发出一种很是奇异的浅淡香气。画仙出手绘制的东西总有各种想象不到的妙用。
陆屿然,商淮和开着药箱,严阵以待的罗青山在正堂里各自坐着,姿态各不相同。
温禾安跨过门槛,罗青山医者本心,下意识地站起身,将早就研磨好的药粉拆开,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商淮双臂搭在眼前桌面上,下巴和脸颊靠上去,面朝着温禾安,说话因此一顿一顿的:“我都看到了,二少主这次和温流光对弈,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啊!”
任何温流光和江无双吃瘪的情形都能让他感到身心舒畅愉悦,他接着道:“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如此丢人。”
“算不上胜,只是好在如预料之内的将人都救出来了。”
温禾安回了个笑,原本双手都负在身后,这会大大方方伸出来,边和闲不住话的天悬家小公子接话:“原本以为能逼她用出第八感的,谁知她最后迟疑了。”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情绪稳定,什么都不需要多说,有种事事都在预想之中的从容之意。
商淮上上下下地将她又看一遍,越来越不解:“我越想越不明白,天都为什么会执着于培养温流光,培养就培养了……除了实力,好歹也注意掰正她的情绪状态吧,杀气重到这种程度,天都真觉得没问题?”
“他们就不担心她生出心魔自毁?”
尤其是这几年,可能是天悬家强大的本能知觉作祟,每次和温流光接触,他都有种隐隐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越来越明显。
这两人交谈间,陆屿然一直没说话,长指搭在椅背上,身体朝前一倾,深邃眼瞳里专注倒映着温禾安摊在半空中,被灵流削得皮开肉绽的双掌。
柔嫩掌心已经完全烂了,十根手指也没能幸免,伤口细密翻卷,深的地方足可见骨,温禾安撤下灵力,原本还只呈现缓慢流动之势的血液乍见空气,没了阻拦,立刻肆意淌出,大颗血滴顺着掌心纹路接连往下坠。
场面一时狼藉,叫人不忍直视。
陆屿然望着这一幕,眉间气质越清,一言不发。
罗青山动作熟练地拿出药粉,因为伤口太多,他暂时没法逐一处理,只得先将药粉大面积撒下去。待血慢慢止住,他再用夹子夹着棉团,动作轻柔地将血和一些黏在上面的皮肉润湿,分开,逐一用灵液清洗。
温禾安不觉得这有什么,她在天都的压力不小,为了不辜负她外祖母的期望要求,也为有实力保护自己,几乎是被逼着跟温流光不相上下的较劲,为此,她在修炼和战斗中吃过的苦不知几何。
陆屿然在她对面坐着,中间只隔着张方桌,他视线落在她的手掌上,皱着眉,看样子不像是已经休息过了,中途转醒的样子。她不由动动唇,轻声问:“你没睡吗?”
陆屿然大概不是很想说话,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又回到她的手指上,道:“眯了会。喝了茶,睡不着。”
又看了一会,他问罗青山:“什么情况。”
罗青山如实回:“公子,是对撞之下造成的外伤,一些细小的伤口没有大碍,只是这两处、”他指了指温禾安右手小指两块指节和左手虎口处的撕裂伤,任何隐瞒都不敢有:“流血过多,又没有及时上药,需要静养四五日,以二少主的修为情况来看,四五日就能好得完全了。”
陆屿然看向温禾安,他也不说话,眉尖凝霜,眼尾上挑,不满和愠色全部藏得又深又隐秘,偏要别人自行领悟。
温禾安与他对视。
忽而想起那两年里,她也受过几回伤。
第一次是在秘境中与石阵对峙破阵,伤在后颈,出秘境的那一瞬,四方镜不知闪了多少下,那段时间搁置的公务堆成了山,她只得赶忙料理,等连轴转停下来,已经是深夜了。
她在巫山所属的主城中有宅院,那天便没有回去。
她和陆屿然关系最差的时候,两人都是各自搬出来住自己的,连碰个面都针尖对麦芒多大不情愿一样,但那时候,得益于温禾安单方面的某些努力,她已经连着许多天都睡在巫山殿宇之中,陆屿然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在外仍是冰魂玉魄的谪仙模样,只是在私下里,变得有点,不动声色地管着她。
当然,这只限于让她回去睡觉与吃饭。
那夜星月全无,陆屿然联系她,只有一句话:【九谷秘境今天不是破了?】
意思就是。
秘境都破了,怎么他还见不到她人。
温禾安想了想,回他:【积攒的事情有点多,我今夜先不回了。】
她道:【明日再回。】
那边隔了好一会,回了个冷漠意味扑面而来的:【随你。】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温禾安的四方镜又亮了下,她拿起来一看,见陆屿然难得在四方镜上说了句长的:【这次秘境很多人受了伤。】
【你呢。】
温禾安恍了下神,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她撂下笔伸手往后颈触了触,在原地静了静,含糊发了句:【还好。】
四方镜那边也没消息了。
等温禾安又翻完一本账目,起身去湢室洗漱,出来时只随意搭了件衣裳,青丝半干,这才打算翻看灵戒找药粉对付一下伤口。
对他们这种修为层次的人来说,大多数伤口无需处理就会自行愈合,只有少数涉及到凛厉的攻伐之意的,才需要自己上药静养。
翻了一会,她找出一个小瓷瓶,才要拔开瓶塞,就感应到了某种忽然而至的气息。
温禾安站在原地,缓慢眨了下眼睛,半息之后,见门口侍从皆无声匍匐,一截瘦削匀称的指节旋即挑开珠帘。
世人皆知巫山帝嗣不与人为伍,行踪神秘莫测,从不在人前多留,温禾安和他接触久了,就知道和刻意保持神秘没任何关系。这人的性格就是如此,又清又独,不爱给外人一个眼神,不想在陌生地方多待一刻。
她有些惊讶,直到陆屿然在她跟前驻足,他的眼形勾人,看人时天生带着霜寒水冷之意,视线在她身上细细转了一圈,并无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伤哪了。”
温禾安迟疑地指了指后颈。
陆屿然不由皱眉,半晌,抓过她的手腕走到灯烛下,将散着清甜香气的发丝拨到两肩,颈后一段雪白与鲜红交织的肌肤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眼前。
温禾安很不习惯因为这点小伤引得别人来一趟,看一趟,她忍不住往后缩了下。
陆屿然不轻不重摁着她,第二句话是:“你回来到现在,没处理过伤口?”
温禾安缓缓嗯了声,她捏着手里的药瓶,要拔开瓶塞倒点粉末出来上药。
下一刻却见陆屿然从灵戒里拿出一瓶灵露,用指腹沾了,也没叫她收回灵力,而是垂着眼用指节强行叩开,将灵露抹在伤口上。
那应该是巫医研制出来,独供陆屿然一人的药物。
抹上去后,唯有清凉之意,疼痛顿消。
陆屿然那晚对她好似有很多不满意,但到默不作声收回手指,将灵露用手帕漫不经心擦拭掉的时候,唯独剩了一句话:“温禾安。”
“你是分不清轻重吗?”
那时他说话时的眼神,和现在,至少有三分能重叠上。
温禾安哑然,她顿了会,温声回应这份有些别扭的关心之意:“我怕那边再出什么岔子,看过之后,已经准备回来了。”
罗青山替她清理伤口的动作到了右手小指上,随即犯难地止住了进度,他看了看温禾安,踟躇着不知该不该提醒:“……二少主。”
陆屿然看过去。
她的手白皙纤瘦,骨节匀称,其他的都好处理,只是在那块伤势最严重的地方,出现了一点端倪。强横的灵力撕扯下,她小指上裹着的一层类似和蝉兽皮同样材质,却更轻薄贴合的东西扭曲着露出一道口子,伤却深入了肌肤之下。
温禾安意识到什么,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旋即自如地垂了垂手,说:“这一块,我等会自己来吧。”
陆屿然眸光微顿,问:“怎么了。”
两人对视,温禾安只是迟疑了一会,旋即将手掌再次摊开,垂着头自然地顺着那道裂开的口子将覆盖在真正小指上的那层白净“脂粉”撕下,仍是落落大方:“也没什么。”
“小时候不懂事受过一点伤,不太好看,就总是藏起来。”
真正不能暴露的东西,她都藏得十分严实,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揭开了也就揭开了。
随着那层伪装卸下,那截小指暴露在眼前。
她肤色极白,因而那道蜈蚣般盘踞环绕整根指头的疤痕就格外明显,触目惊心。
四下阒静。
在座几位修为都到了一定的层次,自然知道这种疤痕代表着什么。
——在还没有踏入修行之前受到的伤,遗留下的疤痕,随着时间流逝,能自然淡却的都淡却了,不能淡却的也就只能如此,无法祛除。
但。
这是在哪受的伤。
那个时候,她应当还是个小孩,七八岁,还是八九岁?
“他们不会怕的。”温禾安看向商淮,接过他先前的疑问,轻声说:“温流光天生双感,特别是叩开第一道第八感之后,表现得越是激进,杀意越盛,越代表第二道八感的攻伐之力强劲,长老院对她听之任之,捧着她都来不及,怎么会担心。”
商淮长长地“啊”了声,视线从她手指上抽离,罗青山也很快尽职尽责地继续处理伤口。
他们两人都没大惊小怪。
说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经历,有不愿提及的曾经,他们身上的伤也不少,各有秘密,这实在没什么好探究的。
商淮皱眉跟上温禾安的节奏,他道:“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即便如此,他们如此纵容,假以时日温流光两道八感都叩开,性格就能扭转过来吗?”
温禾安摇了摇头。
她对温流光的第八感同样有很多猜想,只是没有得到证实,如今都不好说。
他们说话时,陆屿然的视线从温禾安手上那道疤痕上往回收,等了一会,在罗青山为她完全处理完伤口后拉开椅子起身,发出不轻不重一声响。
他垂着眼,眼皮冷而薄,通身气质清冽,只在经过罗青山时,用指节敲了敲,示意他过来一趟。
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半个字都不想说了。
——多问那一句做什么。
罗青山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商淮本着同僚之谊拉住他,挤眉弄眼,无声对他挤出四个字:“你、小、心、点。”
他算是看出来了。
他们看温禾安的陈年旧伤表现得平静,陆屿然可不一定。
看这表情冷得,
心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见陆屿然上楼,温禾安转身,仰着头去看,左脸上那一块又慢慢的爬上一丝磨人的烫意。
她眼仁十分干净,视线中是他完美削瘦的骨腕,再往上,是利落耸出的锁骨,颈侧修长冷白,能清楚看出经络的跳动弧度。
血液在他的肌肤纹理下涌动。
看着看着,温禾安忍不住抿了下唇,又无声用舌尖抵了下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