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温禾安只醒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拉着陆屿然的手睡着了,他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沉沉吁出一口气,就着这样委屈的姿势潦草阖眼,在她身边短暂眯了会。
待天亮起,他便替她盖好被子,唤罗青山进来守着,交代好一切后离开了渊泽之地,赶路回巫山,经由巫山转向异域。
七月初五,黄昏,晚霞漫天,陆屿然带着商淮跨进异域。
进来之前,他们提前联系过灵漓,但第一程去的却是溶族领地。
异域王族类妖,有很强的领土意识,每个种族都盘踞着极大的面积,将它营造成适合自己族群居住生活的样子,因此他们经过的几个王族建筑风格,习性礼仪皆不相同
此番加急赶路,好在他们携带了奚荼给温禾安的信物,没有受到刁难。
抵达溶族之后,陆屿然先见到的不是接管了溶族,成为溶族之王的奚荼,而是灵漓身边近使。那位女使双手交叉欠身行礼,传达旨意:“奉陛下之命迎帝嗣,陛下身有要事,无法亲自前来,请帝嗣见谅。”
陆屿然和灵漓没什么交集,却很了解当权者的秉性,他道:“说吧,她此次条件是什么。”
女使抽出个半臂长的盒子,捧在掌心中,一板一眼地道:“若成,陛下要您道侣为异域清妖瘴,若不成,陛下要帝嗣的血。”
“这是我域数百年来研究妖物得来的成果,它可遏制妖气。”
“好。”
陆屿然没有犹豫,干脆得令女使都为之一愣,才将手中之物交给商淮,又奉上一枚龙鳞:“陛下之物,持它可畅行我域,帝嗣还有人要见,我等便不叨扰,这就回宫复命。”
说罢,一行人捏气成云,腾云驾雾朝西而去。
商淮没觉得异域哪里好,但对这神奇的架云之术很是眼馋,转念一想,如果温禾安这次活下来了,也是个王女,日后能将溶族当娘家回,要掌握个架云之术还不是轻而易举。
过一会,奚荼到了,两人一见,没空寒暄,立刻带着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门一合上,奚荼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样了。”
陆屿然简明扼要说了下现在的情况,直白道:“很不好。”
奚荼万万没想到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越来越弱竟是这个缘故,脸色极其难看,在屋里踱步:“灵漓知道这件事,她在妖血上吃过亏,虽准我二人见面,但不许我离开溶族,怕带回妖祸让惨案重现,而开启血脉之力要废九州术,回祖地洗髓,现在是肯定不行。”
“这样。”
奚荼推门出去,吩咐心腹几句,又翻箱倒柜地准备特制的琉璃瓶:“我命人去取祖地中的魇火,你带着它先走一步。魇火有温养我族血脉的效用,到了灵力与血脉之力融合的关键时刻,你让安安用上这个,能让暴动的血脉之力温顺下来,能争取一时的机会。”
“还有。”
奚荼拉开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稍一用力,皮肉上鼓出游动的青筋,而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空抽取什么似的,渐渐的开始出汗,额头青筋搏动,慢慢还真从血肉中抽出一只扭动的小火凤,同样拍进瓶子里,塞到陆屿然手中。
不论看多少次,商淮总是会被异域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溶族血亲的血脉,或许会增强一些她的力量。”
“你拿着东西先走,我把这里的事处理下。”抽出的那只火凤对奚荼应当有些影响,他抚了下额,扫了眼外面,飞快说:“灵漓对王族的把控越来越强了,甩开她的人需要一些时间,我脱身后立刻就来。”
“情况特殊,前辈无需来。”
“不行,我必须到,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还指望她继承我溶族王位。”
陆屿然将自己的腰牌解下给他,不再说什么,直言道:“前辈到了巫山出示此令牌,会有人护送您去该去的的地方。”
奚荼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拜托你了。”
“我该做的。”
时间紧迫,陆屿然和商淮拿到东西就即刻折返九州防线,还没到呢,四方镜就先按时亮了起来。商淮见陆屿然盯着镜面看了会,面无表情地伸手点开,心中不由暗自叹息。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消息,说的都是什么,为什么每次看之前陆屿然都要站一会才点开,跟做心理建设一样。
罗青山这次留下,被陆屿然勒令一日几次事无巨细禀告温禾安的情况,而他在这方面一向做得特别好。
尚未正式融合妖血和血脉之力前,罗青山这几天都在慢慢给她加药,让她的身体能够初步接受。
但之前死在这上面的人不是白死的,这件事确实危险,她则是险上加险,因为还有个妖血从中捣乱。
反正,都不是好消息。
商淮见陆屿然放下四方镜,眉头蹙起,心中大概就有数了,他再单独去找罗青山打听情况:【怎么样了。】
【昏睡,高烧,惊厥,吐血。】
罗青山战战兢兢,他是医师,冒着天大的压力,也得如实说情况:【女君反应特别厉害,两股力量抵触融合,我刚和公子说了,这件事的成功率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低。】
还低。
那不就是死路一条么。
商淮收起四方镜,走到陆屿然身侧,低声问:“还好吗?”
说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谁遇到这种事能好得起来。
陆屿然却只是说:“回巫山。”
有些出乎商淮的意料,他以为陆屿然会直接去渊泽之地。
而接下来的半天里,他都处于茫然摸不着头脑的状态。
陆屿然见了族长与大长老,大长老夫人,也就是他的伯父与父母。陆屿然跟这几位见面,要看谈什么事,以及用怎样的身份,若是论各自职位,那还好说,若是讲亲情血缘,那就相当不愉悦了。
陆屿然一般不会主动见他们。
面对对自己毕恭毕敬,张口闭口称殿下的双亲,想来谁都会不知所措。
但今日破天荒的,商淮远远看着,朦朦胧胧的,竟看到了大长老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画面,毫不夸张的说,他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怒火,族长也大为震惊,指着陆屿然说不出话来,而他的母亲白着脸愣怔在原地。
商淮心想不好,顾不得其他,赶忙往那边去要硬着头皮解围,以往每次都是由他充当给双方台阶下的角色,然而这次他才靠近,便见陆屿然弯腰略拜,只听见一截冷淡强势的尾音:“……但这本是我与它之间的事,谁都没有立场插手干预。百年来,不论为人君为人子,我自认事事尽善,无可指摘,父母若因此事认定我不忠不孝,但请随意。”
说罢,他转身出门,与商淮对视,抿唇颔首:“去神殿。”
商淮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结合方才的话,意识到了什么,不详的预感直往脑门上冲。
巫山占地十分广,相当于十数个城池,族中处处另有乾坤,巫山,画仙,纸傀,族里有族,一个个秘境与结界相连,如巨大的悬浮之城伫于天,潜入海,隐于山,灵气馥郁,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泽,美轮美奂。
神殿在巫山最深处,在巫山人眼中极为神圣,不可亵渎,自塘沽计划对神殿下手后,族中经历一波肃清查整,而今百里之内无人可进。神殿分内外殿,外殿隔断时日便有人打扫,内殿被屏障隔绝,只有陆屿然能无视一切,来去自如。
商淮本来想劝劝他,觉得太可惜了,可话到嘴边,最终憋出来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陆屿然进了内殿。
内殿横梁之上悬着彩绦,一张蒲团,一盏常年不灭的灯,走进来时感觉却尤为玄妙,像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纯黑漩涡,随着步伐向前,渐渐有荡漾的水声涌在耳边,陆屿然习以为常,径直走到内殿正中。
从小到大,他进过许多次神殿。
可以说,从出世起,他的命运就与神殿休息相关地绑在了一起,在这里,在他尚不知道九州有多大,人性多复杂,责任与坚守究竟为何物时,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今生不可推卸的使命。
为此流了数不尽的血,磨灭了少年人会有的骄狂恣意,鲁莽冲动,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只有神殿,帝嗣之名和未来帝主之位。
还是老样子,陆屿然用纸傀术招来一张供桌,供桌上有贡果和香案,他弯腰,娴熟地点一根香,立于香案中。
烟气在眼前缭绕。
陆屿然站在原地静默,似乎能透过这层朦胧的烟看到曾在这殿中挣扎痛苦的自己,半晌,他开口:“我不要帝位了。”
“交易仍然作数,妖骸山脉我进,妖气我守,为九州,义不容辞。”
“给我一个完好的温禾安。让她摆脱妖血,活下来。”
说罢,陆屿然将手中四块十二神令也一一摆在案桌上,声音轻缓,但足够清晰,回荡在内殿之中:“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陆屿然知道帝主有力量尚存于人世,他的血,凌枝的眼睛,中心阵线的布置,都有这股力量的手笔。
那香突然烧得又猛又急。
陆屿然明白它什么意思,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接受因此产生的一切结果。”
香断了。
陆屿然闭了下眼,离开神殿。
他们没在巫山停留,直接从巫山赶往渊泽之地,商淮这几天从渊泽之地跑到异域,又马不停蹄从异域回来,就没正儿八经休息过,他感觉自己再进空间裂隙都要吐了。
七月初十,晌午,两人终于赶回渊泽之地。
这段时间,温禾安大多数时候都昏睡着,凌枝和李逾帮不上别的忙,但出手将这周围圈了起来,结界一层接一层,围得固若金汤。陆屿然带着从异域拿回的两样东西大步走进去,问罗青山:“现在是什么情况。”
罗青山跟上他的步伐,端着个药碗边跑边说:“公子回来得正是时候,属下的药加了两回量,已经无法让女君入睡了,妖血已经在蚕食她的理智。”就算没出这个事,妖血发展也是这么个顺序,药能让她安安稳稳睡上这么段时间,已经实属不易。
“融合灵力与血脉之力的药属下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用。”
“再去检查一遍,今晚就开始。”
罗青山止步:“好。”
温禾安喝了药,吐了一场,现在正在休息,李逾和凌枝实在不能放心,就将窗户敲掉,趴在窗边看。
李逾是看,凌枝看都看不见,拿着根削得尖尖的竹竿在地面上敲得叮叮叮,铛铛铛,心情之烦闷,隔着老远都能感知到。
见陆屿然进来,两人齐齐站起身,凌枝往他身边一探手,商淮捏着她的竹竿扶住她。
“有收获没有?”
“嗯。”
陆屿然先进屋,商淮留下来说了说异域的事,略去了神殿那段,又说不出意外今夜就要开始。
凌枝和李逾都没说话,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都皱着眉。
小竹楼温馨简单,屋里没有太多杂乱的摆设,她盖着床薄被侧身睡着,陆屿然坐在床边椅子上,视线落在她乌黑发丝和雪白后颈上,这些天来回奔波,尖锐悬着的心才慢慢往回落。
温禾安睡得断续,醒来后见他就在床边,有些讶异,他这才上前仔细检查她伤势的恢复情况,确定情况不错,以三指触她额心,又抚了抚她乌发,温声问:“等会就开始,好不好?”
温禾安点头,慢吞吞地说:“我想,不然你和阿枝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吧。”
陆屿然平静地拒绝这个提议:“不行。”
过了半个时辰,他出房间,门外罗青山将成摞的药给他,将什么时候用什么药说清楚,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到时间了一定要出来。
凌枝和李逾最后进去看温禾安。
温禾安这会精神不错,她看着凌枝的眼睛,牵牵她的手,又替她理了理辫尾,轻声问:“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凌枝慢慢抓紧她的食指,抿抿唇:“冬天。冬天渊泽之地下雪,妖眼和溺海结冰,树上会挂许多雾凇,很好看。”
温禾安知道她想说什么,含笑说:“若是有机会,我日后陪你一起看。”
凌枝歪歪头:“那你说,你一定会出来。”
温禾安摸摸她的脸,好笑地道:“我答应你,一定努力,尽全力,成不成。”
罗青山端着一碗药进来。
陆屿然看向凌枝和李逾,示意他们出去,李逾一直沉默,这几天该说的话他都说了,两人相处方式经年如此,强行扭转反而别扭,此刻喊了她一声,目光深深地告诉她:“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一个亲人了。”
夜雨敲窗,万籁俱寂。
温禾安喝下了那碗浓稠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后的半个时辰没什么别的反应,只觉得眼皮重,昏昏欲睡,陆屿然见她实在困得不行,便只在屋里点了支灯烛,扯下帐子,揽着她合衣躺下。
后半夜,温禾安醒了,身体里的灵力在往一个从前不会流经的方向逆行,钻进神识中,寻到了才吞了帝主之力,正艰难抵御妖血的血脉之力,那是一尾长长的翅羽,燎着朵朵火炎,这两果真不可能和平相处,甫一相遇,就打得天翻地覆。
不到一会,她汗湿了后背,双肩细细颤起来,陆屿然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劲,睁眼坐起来。
“开始疼了?”
温禾安低低嗯一声,这样折腾下去,反正是睡不着,她跟打坐似的在床上曲起腿,说:“打起来了,血脉之力很蛮横,不肯让。”
她分析现在身体里乱七八糟的情况,竭力说得轻松:“想让它们顺利融合,看上去好难。”
陆屿然掌了掌她的肩:“慢慢来,不着急。”
温禾安也知道这事不能着急,两个都称王称霸惯了的存在,短时间内接受不了入侵很正常,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接下来两天,她没有擅作主张引动灵力,但随着药效的催动,两股力量开始大规模冲撞。
那是足以能让人失去理智的疼痛。
不止身体,神识中也在翻江倒海。
怕他们这段时间难挨,屋里暗格中准备了好些东西,从有理有据的九州史,药经,医理到妙趣横生的话本,戏文,温禾安前头一两日还能静下心翻一翻这些东西,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变得焦躁,易怒,情绪起伏很大,尤其是在夜里,经常将书一摔,环膝坐着,很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
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两股力量在摧毁她,妖血吞噬她。
陆屿然开始给她做各种吃的。
厨房里的冷窖里放着许多新鲜的蔬果,一应俱全,他做樱桃煎,姜蜜水,杏酥饮,温禾安看得新奇,也很给面子每次都吃了,发现味道很不错,弯着眼说:“原来你也会做糕点。”
“不怎么好吃,跟商淮学的。”
“好吃的。”
温禾安没在陆屿然面前发过火,突如其来的火气都是莫名对着自己来,陆屿然知道她这是在极力控制,人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很能忍,之前受伤能做到面不改色,这次才开始,有一天半夜他手无意间往床上一探,探到一个捏得紧紧的拳头,被他一触就很快松了,他被一种巨大的情绪击中,慢慢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
第四天。
七月十五,深夜,月满。
温禾安不想吃任何东西了,她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屋里走了许多圈,努力平复之后用指尖压着自己的眼皮,露出转动的瞳仁,说:“你看,我的眼睛好像红了。”
陆屿然发现了。她眼睛里的红并非太过疲累而熬出来的红血丝,更像一圈细细闪闪的红宝石缀在瞳孔外围,整整一圈,因为这一变化,将她脸上温柔纯净之色压下许多,显露出张扬来,直直看着人时,显得妖异。
她现在是真像只妖,而非人。
“是有些红。”
温禾安看着他,抓了抓手腕,问:“是不是等全部红了,我就完全没有理智了。”
“怎么会。”陆屿然慢声哄她:“我们还有很多镇痛药,有灵力和你父亲给的东西,这些都可以帮助你。”
温禾安又在屋里走了一圈,半晌,转到他跟前,咬咬唇,指甲陷入掌心,问:“现在可以喝吗。”
陆屿然心跟被什么剧毒蛇蝎狠狠咬了一口一样,酸胀麻涩,他抚了抚她的背脊,抚一下,她的耳朵就动一下,他道:“好,我去拿。”
至天明,彻夜难眠的温禾安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将碗盏摔碎,说这药根本没用。
陆屿然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看着她说:“我的错。”
情况愈演愈烈,快速恶化下去。
而那日一语成真,温禾安的眼睛一日比一日红,镇痛的药哪有那样神奇,能应对这种程度的痛苦,她开始克制不住地破坏院子里的东西,将郁郁葱葱的竹林扫荡一空,灵力紊乱暴戾,所过之处根本没一处好地方。
每次混战结束,陆屿然将结界中的东西恢复原样。
最为严重的时候,温禾安连药也不记得喝,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陆屿然,但也仅限于不对他主动出手。她有时候不太许他靠近,尤其是端着药过来的时候。
罗青山的药引诱血脉之力与灵力相融,让她一看就觉得暴躁,排斥。
七月十六,温禾安找陆屿然要异域的东西,她脸色惨白,脸颊上鼻尖上闷红,睫毛上挂着悬悬欲坠的汗珠,她伸出手,说:“你给我。”
陆屿然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沉沉垂眼。
他不能给。
这才六天,后面还有十天,那两样东西要在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拿出来,跟妖血抢一线清明。
温禾安看出他的无声拒绝,抿紧了唇,陆屿然想用自己的血帮她。
他朝她走了两步,却见她突然挥手重重挡开他。
她手中还有没卸掉的灵力,手指跟刃片似的抓在他锁骨前一点的位置,伤口霎时涌出来。
陆屿然愣了下,温禾安凝着那片鲜红色,缓慢眨眼,好像也有点懵。
他立刻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捧了捧她的脸颊,语气极为温柔:“没事,没关系。”
“喝一点。”他引着她将注意力放在鲜血上,清冷的霜雪将她浑身包裹在内,手掌安抚地抵着她后背,说:“会好一些,或许不会那么疼了,你试一试?”
他的血液让肆虐的妖血稍微安静了些,温禾安恢复了点神智,在远处盯着他的衣襟看了许久。
结界中度日如年,陆屿然从出世起,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能为力过。
他知道。
温禾安很努力了。
她很克制了。
自从抓伤他之后,她总是会在觉得自己又要迎来一波不清醒的时候将门一锁,离他远点,几次眼神里想说的都是让他出去。
而他只能看着她痛苦。
七月二十,灵气与血脉之力彻底对撞,温禾安遭受重击,连着吐血,妖血嗅到机会趁势而上,陆屿然拥着她,对上她完全被红色占据的眼睛,用了灵漓给的药,浓雾般的白色被她的身体吸收,她浑身冷汗,艰难寻到一个契机让灵力缠上血脉之力。
两股力量初步融合。
七月二十三,他们用了奚荼从身体里抽出的那只小火凤,温禾安趁此机会,狠狠心用灵力完全裹住血脉之力。
下了一计猛药。
只要她留有一半的清醒,长期以来的本能的战斗预判和直觉会让她做出最冒险也最正确的决定。
几个时辰后,陆屿然在柜子后面找到跌跪在地上的温禾安,他走过去,牵她的手,温禾安眼睛此时已是深红色,她匀了匀力气,推开他,说:“不要血、你先走。”
镇痛药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他的血。
而除了灵漓的药和奚荼的火凤被他严格控制着,其他的事,他对温禾安没有原则。自从真实感受过他的血能减轻混沌撕扯的疼痛后,每当她实在受不了,又很控制着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他都纵容着她。
时至今日,一袭长衣后,尽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用篓榆粉草草压着,两个人的身上都是夸张浓郁的药味。
“不用血。”陆屿然将她扶起来,说:“我的第八感,现在可以对一个人使用。”
他拨开她鬓边发丝:“它也有压制妖气的效果,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吗?”
陆屿然对温禾安用了镇噩。
用的时候极为小心,紧盯着她的神情,不敢重,也怕轻了没效果。用完后,温禾安终于靠在他的肩上睡了一会,陆屿然用自己的气息安抚她,手掌抚着眼睛。
他不敢闭眼。
最后三四天是最凶险难挨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了,而血脉之力与灵力已经完全混合在一起,正在生死对决,温禾安所有的精神不得不放在引导灵力上面。
但她能控制自己无视疼痛,却不能无视妖血。
有时脑子完全昏沉,神智如风中残烛,一吹就灭。
每当这个时候,陆屿然将自己的手臂送到她唇边,又或者从身后环着她,镇噩毫无预兆将她笼罩。
这个时候,什么血不能用太多,第八感与第八感之间必须有时间间隔,完全都顾不上了。
温禾安这才慢慢明白,他那句“我可以陪你死在渊泽之地”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频繁放血与动用第八感,没人吃得消,即便强如陆屿然,也遭到了严重的反噬,气息萎靡许多。
他极其疲倦,又极尽温柔包容,唯独不允许她露出任何一点放弃的意思。
到最后关头,陆屿然也实在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发出警告,不准他再做任何损耗自身的行为,可他仍然在温禾安眼睛完全被红色占据的那一刻将她粗暴扯到身边,这时候才露出一点忍无可忍的意味。
他在她耳边粗重呼吸:“说喜欢我。”
“说你爱我。”
他也急切的要汲取一些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她。
温禾安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转了一圈,随着他的话语重复:“……我爱你。”
“好。”陆屿然擡了擡下颌,划破自己的指尖送到她嘴边,同时再一次动用镇噩,做完这些后他身体顿住,拥紧她,狼狈而虚弱地阖眼,又道一声:“好。”
七月二十五,子夜,天穹上月牙悬于一线,光芒皎洁。
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与灵力的融合到了尾声,成与不成,就在这个深夜,这两个时辰中得到答复。
妖血好似也在观望,难得没有出现捣乱,温禾安得以保留清醒意识,但看着陆屿然,她眼神难过压抑到极点,眼皮下方滑落下来的好像不是汗珠,而是眼泪。
他的憔悴肉眼可见。
温禾安被他牵着坐在竹林间的空地上,她看天上的月亮,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握住他的手。
时间在指缝中溜过去。
不知从何时起,又好似突然之间,两人身边聚起绿色的漂浮的光点,那些光点如振翅的灵蝶,接二连三落在温禾安身上,继而消失不见,陆屿然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这是帝主之力。
来得并不多,只有一些,不是主力,只能算做辅助。
它来了。
意味着神殿那场无人得知的交易,它听进去了。
这一刻,陆屿然心中想的不是自己真正失去什么了,反而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留下温禾安的可能。
第一缕晨光乍现时,温禾安睁开了眼睛,瞳孔中一半黑一半红,这回呈现出真正势均力敌的对峙状态。不必刻意说成与不成,他们都知道,唯有灵力与血脉之力完成融合,才能如此对抗妖血。
她站起来,眼神恢复平静宁和,视线落在陆屿然身上,好似能透过那层轻薄衣物,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不曾完全结痂的伤口,露不出半分胜利的笑,她将结界撕开一道门出来,道:“你出去,让罗青山帮你包扎伤口。”
剩下半程,只能她自己来。
陆屿然没有立刻离开,他用眼神描摹勾勒她的轮廓,半晌,轻轻喊她一句,说:“你承诺过我许多东西,都还不曾实现。”
温禾安将灵力渡一些到他身上,温柔地顺着话应他:“是,我答应过你,要好好待你,好好爱你。”
“那么。”
陆屿然要个承诺:“十五天后,我在结界外等你。”
四目相对,温禾安不忍心给他别的回答,她心软成一片,又慢慢坚定无比,道:“好。”
片刻后,陆屿然从结界中走出来,罗青山和商淮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他人,立马迎上去,然还未开口问话,只见他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凌枝认识陆屿然这么多年,虚弱成这样,还真是头一次见。
她用匿气感应了遍,眼皮一跳,忍不住问:“你这是要把自己抽成干尸吗。”
罗青山围着陆屿然,又是关怀又是惊呼,要扶他到隔壁小院里休息静养,但陆屿然只接过商淮递来的手帕,擦拭干净唇边的血迹,又面不改色咽下几颗丹药,眼神静静落在结界上,推开罗青山,声音冷淡:“我哪都不去。”
他就在这里等。
日升月落,时间倥偬而过。
眨眼就是十五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