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从渊泽之地到萝州有段不短的距离,走得慢些要两三日,紧赶慢赶加上凌枝的空间术也得两个时辰,在这期间,几人手中的四方镜,传讯符的亮光没有断过。
温禾安看着手中镜面出了会神,扭头担忧地看着陆屿然:“圣者死时的灵浪将化作强横的领域,两道领域重叠,力量不容小觑,你的身体、”
十五天并没有完全恢复。
罗青山才高兴一点,庆功宴才吃完没一会呢,现在又愁眉苦脸起来,耷拉着脑袋止不住地叹气。他身上有不少药,但听萝州的状况,联想而今惊心动魄的时局,也不知够不够。
陆屿然低头对她说没事,看向罗青山,后者没有办法,早知道是这样,从药箱里翻出三个芙蓉色细颈长瓶递过去。瓶子里装着银水,水中浸泡着凝而不散的药丸,见他见银水倒在手掌中将十指涂了一遍,又将药丸咽下,罗青山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提醒:“这次事情结束后,公子一定要多休息,多调养。”
凌枝看得眼热,她现在觉得陆屿然还挺会用人的。顶尖的巫医跟在身边就是一种底气,就算身体有点伤病,也能在战斗之前将状态调动回来,事后几个月的汤汤水水,什么亏空都能补回来。
“等会。”商淮满面惊疑地扭头看温禾安,问:“意思是,王庭两位圣者会死在萝州?”
温禾安轻轻叹息一声,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不出意外,王庭是这样打算的。”
“他们这图的什么?”
商淮跟着陆屿然看过的世面不知几何,不说绝顶聪明,也算得心思灵巧,八面玲珑,现在却发现自己看不懂王庭的打算。
在知道王庭大肆搜集禁术时,他和所有听到这事的人一样,先入为主想到的是两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圣者,对此坚定不移。现在听到王庭大费周章,又是开探墟镜血祭,又是动妖血拖走圣者,结果自家两位圣者却先死了,他们究竟在搞什么!
“探墟镜自现世之日起就被应证与帝主有关,你们巫山的长老也看过,确认了这件事,所有后续给出线索指向萝州时,大家才都去了。”
温禾安想得入神,手指在外头飒动割裂的气流中无意识拨动,娓娓道来:“王庭将它放在萝州,是因为外岛上有道禁术,鱼龙混杂时最好混淆视听,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后来提示无归,他们在无归中滴下妖血,一是要下傀线引出另一道禁术,二是知道你们两个在,定会将此事解决并严令勒查,兴师动众下该知道消息的世家都会知道消息。这样后面温流光妖血事件一经揭发,所有人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绝不姑息轻放。”
“至于后面出来的帝主传承,这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可更让探墟镜之名传遍九州,无人再疑。”
“所以啊。”凌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同时给自己的眼睛蒙上绸带:“探墟镜以萝州全城做祭,天降异象,如果指定王庭的人为帝,从今以后,那人在许多人心中就是被认可的帝主。”
“是。”
“我们都想差了。”
温禾安看着陆屿然说:“昔日帝主称帝,定都塘沽,几十年前王庭与天都合作,定下名为塘沽的计划,我以为是针对你,针对巫山的行动,现在想来并不如此。不论是想下在天都继任者身上的妖血,还是耗费大量时间心力集成的禁术,目的只有一样,玄机就在塘沽二字上。”
陆屿然颔首,平视外界飞速流动的云霭:“从始至终,王庭求的不是长生,而是帝位。”
听到这,唯一得知某件事内情的商淮隐晦看他一眼,没吭声。
帝位,帝位现在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
就是没可能再回巫山。
隔了一会,温禾安以手支了支眉心:“我想不明白的是,王庭这是要推谁上位,王庭只剩一位圣者,他不再年轻,在圣者中不算有名,不曾为九州做出贡献,他不行,江无双也不行。他们费再多力气,造势造到天上去,也守不住这个位置。”
百姓信他们,此刻被坑得守在中心阵线的圣者们怎会信?
坐有神殿,千年如一日镇守防线的巫山能甘心?
被王庭狠狠构陷的天都能咽下这口气?
探墟镜认主又如何,自身实力不够,背后世家支撑不够,一个靠层数不穷的龌龊手段跟“帝”攀上点边的人,死得也可以悄无声息。
没等温禾安想明白,镜面又亮起来,赵巍得知她们正往这边赶,这才像嚼了颗定心丸,将城中情况一五一十道来:【探墟镜早前闪烁五色光泽,伴有祥云,到今日晌午,镜前日晷中有血汩汩沁出,我府中洒扫亲卫见此情形,慌忙上报,我亲自去看,却见血已淌成了三五道渠流,血中有金粉。】
这段时间因探墟镜祥云留下的修士不少,上次探墟镜给了他们一个秘境,祥云乃上吉之兆,这次指不定又有什么好事。怀着这样的想法,萝州城人满为患,而今一见镜子淌血,心中惴惴,觉得萝州怕是要出事了。
有敏锐些的,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细软行囊,准备离开。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的。
他们出不去了!
先是修士们躁动起来,许多修为不太高的人都是来萝州碰运气的,可不想无缘无故的丢性命,他们用了各种办法,不论按正规路子来,还是从山林小道走,亦或还有人跳到护城河中想游出去,皆无功而返。
一时人心惶惶。
像有一支无形的力量从外将整座城圈住,被圈住的人像遇见鬼打墙,无论如何也翻不出幕后之人的掌心。
这下谁都知道不对了。
很快,留在城中还算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与城主府都得到了消息,前头那些人给亲朋好友发消息,结果不论发什么,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赵巍行军打仗多年,多奇怪的状况都见过,当下心中也有数,觉得是城中哪帮子弟在外惹了事,引来了哪方势力不满,他跃至半空,整肃衣冠,彬彬有礼朝外一拱手,声音洪亮:“城中年轻的孩子多,遇事慌乱,尊驾抵萝州,有何吩咐,可与赵某说,一切都好商量。”
毫无动静。
围困之势依旧无解。
他命手下将士攻城也无事于补。
这是圣者的本事,他确信。
圣者悄无声息地来,不说来意不和谈,也不放人,这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
赵巍心中一沉,回府翻出自己常用的四方镜,发现消息也发不出去,情急之下找出另一块不常用的。说来是他心细,乱世中守城比打城难,尤其萝州如今风头尽出,他更觉不安,为了真正紧急关头能得到及时援助,这块四方镜后嵌的不是灵石,而是仙晶,总算勉强能发出一条消息。
他第一个发给了温禾安。
萝州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乌云如墨,闪电将天穹撕裂成无数片,像某只庞然巨物蛰伏的鳞爪放肆挥舞,各家门前都点上了灯,可没一会就跟被吸干了祸源似的摇摇晃晃,微弱一线,此刻整座城池唯一的光亮就在城中心前。
探墟镜所在的位置。
它流出红色的血,源源不绝,已经湿透了高台,顺着石板长街滴落下来,此刻又涌出鲜红的光,那光骤亮,像极了黑暗中一只血红的眼球,看这座城池时,透着浓烈的贪婪与恶意,且有越来越盛之趋势。
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镜子是神圣之物了。
这根本是骇人听闻的邪祟!
他们被困在城中,无法与外界联系,是成为了这东西的盘中餐!诸多世家子弟与散修都想通了这点,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击城外无形屏障,这种疯狂的举动惊动了原本瑟缩在家中的凡人,见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也是这般模样,落在他们头上的噩耗岂非更大。
萝州城完全乱了,这种乱不可控制。
蓦的,一道惊雷闪过,天穹撕开一道口子,大批大批着玄甲配刀剑的人涌入,随后是身着清一色月白锦服,绣有统一图腾花样的修士,来人浩浩荡荡,半悬在空中,惊人的气息凝结,毫无顾忌地散发出来,逼得周围百里雅雀无声。
见过这图腾的人面色凝重。
王庭。
而很快,又有一行人将至众人视线中。两位老态龙钟,拄着竹节的老者当先,身边有一位中年长相的男子负手而立,江无双落后他们一步。
圣者稀缺,年轻时都搏惯了,成圣后反而沉淀了下来,又因帝主中心阵线的布置,世人只知哪家有圣者,有几位,却不知圣者长得何等模样,更不曾见过三位一起出现。
这若是换做平时,或许还有胆大的敢上前行礼瞻拜,现在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却都咽了下口水。
两位老圣者端得一副慈悲相,无视所有嚎哭求跪,淡而平静地开口:“到时间了,开始吧。”
随着这一句话,萝州城开始死人。
探墟镜散发出朦胧的红光,轻漫漫地撒出去,好似隔空抖落下一片薄若蝉翼的鲛纱,从城中心开始往外拓宽,凡人躲避不及,被光照到之后就被钉在原地,表情惊恐但无法动弹,很快浑身痉挛抽搐,眼球外凸,嘴角流涎,不过三五个呼吸间,人已闷闷倒地。
街道上霎时多了百余人的尸体,尚带着热气,死不瞑目。
红光像贪吃的嘴,停在哪,哪就遭殃。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令人作呕。
许多人惊恐地躲避,探墟镜也不急,依旧保持自己的章法和速度,萝州就这么大,往哪跑?总归跑不掉的。
赵巍红了眼睛,他率部下结阵,直视半空中的圣人,深恨自己无权无势,修为不够,空有一腔勇气,逼问都像蝼蚁撼巨象:“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九州严令修士不可屠城,王庭是要与整个九州为敌吗。”
天上下起雨来。
“今日之后,九州当以我王庭为尊。”其中一位老者很是和善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一摆衣袖,身边另一位老者跟着作双手呈拱状,一个巨大的阵法在他们脚下升起,人群中有人眼皮重重跳起来,认出那可能是金银粟的阵心。很快这个想法被印证,因为那位最沉默寡言的中年圣者伸手往后一抓,抓出两位面色惨白的老者,一男一女。
他们是徐家曾经的当家人,徐远思的祖父祖母。
身后,仍有王庭兵士不断进来,一辆辆巨大的囚车悬于空中,囚车上蒙有密实的白布,里面放置着外岛的人,里面静悄悄的,像装着死物。
而红光吞了一些人后,探墟镜开始发生显著变化。
它化作一轮硕大的圆月,虚高于高台,吸了新鲜的血和性命,吐出来的却是美妙的云彩,是拖着流光溢彩尾羽的凤凰尾翼,也是硕大威严,盘旋又舒展,时而仰头怒嘶,时而冷目而视的巨龙。
这些异象出现在萝州城的空中,不过须臾,就铺展出百千里,动人的吟唱弦乐悠悠荡出很远。
可想而知,若是吸足了东西,它会更为夸张。
赵巍高大的身体因高昂的怒意与寒意而颤抖起来,他取了自己的银枪,握紧了隔空一掷,爆炸般的声响沿途一路炸开,刺向探墟镜。它像个优雅到不紧不慢的食人者,低修为修士与凡人一起吞,修为到八境九境的是硬骨头,它不爱吃,但不必担心,自然会有人全杀了将肉送到它嘴边。
银枪在距镜面三五十步的地方凝在空中,不得寸进,王庭大长老出手,阴恻恻盯着他,五指往空中一握,凝实的拳印猛袭而来。
王庭出了太多意外。
今日决不能再有意外。
所有人心中都憋着一团火,谁知道他们等这一日等了多久,百年来又因这个计划失去了多少。
不成功,便成仁。
王庭那位稍年轻一些的圣者扯出徐家两位老祖,一拍手,面无表情地道:“去祭金银粟阵心吧。原本徐家的后辈们也该站在这里,但他们成功逃走了,能从云封之滨逃走的人不多,他们如此有出息,你们也可瞑目了。”
两位老者早知自己是什么命运,满目悲怆,灰败不言。
人都贪生畏死,王庭圣者不想等他们磨叽,当即牵紧空气中无形的一根“绳”,徐家两位立刻露出被扼住喉骨,挣扎窒息的表情。傀阵师的战力终究太弱,又被折磨了这样久,早不堪一击,只待他们还剩一口气时,圣者将绳索一挽,拉着两人重重摔进阵心上。
血溅当场!
徐家人与金银粟当真绝顶相配,有了两位九境傀阵师鲜血的滋养,阵心肉眼可见地亮起来,迎风暴涨,最终将整个萝州都囊括进去。
赵巍也将死了,身经百战的将领只有八境,王庭出手就是登峰造极的九境,动起真格来,他无还手之力。
在最后一刻,一只眉心描刻殷红纹路的纸傀小鹤横击而来,它展翅遨游,悄无声息洞穿了赵巍跟前的拳印,随后配合从后至的冰霜薄刃一起,默契无比地反杀回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心神一震。
赵巍擡头看去,见一行人从结界外踏进,为首几位大家都认识,他尤为熟悉。此时有一人失魂落魄看着满城铺展开的金银粟阵法,眼睛陡红,呼吸破碎,愤恨悲伤到极致,他半跪在地面上,悲鸣声压抑:“——祖父,祖母!”
这人是徐远思,琅州与萝州隔得近,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觉得不好,急慌慌在萝州城外守着与温禾安等人会和。
最终还是晚一步。
被收割的生命无力悲号,他们用一种不太得体的姿势四面朝天仰在街道上,或屋舍中,且还有不少人还在死去。
陆屿然和温禾安的眼神同时冷下来,凌枝皱眉,李逾已经举起了弓箭,手指摩挲着乌弓弓骨。
江无双这时才转动了下眼珠,永州与泗水湖之事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剑骨不在,修为下跌,沦为笑柄,不得不用禁术维持着原样。
得知家中禁术是一回事,自己用又是一回事。他还那样年轻,生命才刚开始,完全没到用禁术的年龄。
他面色苍白,看着陆屿然又看看温禾安,讥嘲地挤出个恶意的笑容:“你们还是那样不怕死,不过……来了也好,省得我日后一一去寻。”
“无双!”
当先的那位圣者平静看过来,今日王庭倾巢而出,举族之力,三位圣者都在,只要别的圣者不出现,来再多人也无事于补。
如果能在这里杀了陆屿然,对王庭而言,也是件好事,但这事不归江无双管,他是今日主角之一,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去,跟着你两位老祖走。”
两位圣者跨步成线,朝探墟镜走去,温禾安心道不好,一只铭刻花纹的月光之链迅速扫过去,想先一步打算探墟镜,停止吃人的动作。
其中一位圣者揭开了自身的封印,不再克制灵力,他手掌一横,握住链条,让它在掌中碎裂融化。
与此同时,他凝成天地间磅礴的气,这股气将南侧十五座囚车拖动着呈巨大的圆弧状包围探墟镜,而两位圣者与江无双不再管其他任何事,只从袖子里取出三个巴掌大的方形小盒子,盒子外阴气森森,黑雾缭绕,甫一出现,方圆十几里温度一直下跌。
只有至阴至邪之物才能引来这样的异象。
温禾安立即意识到,这就是过去百年王庭成功搜集到的八道禁术中的三道,囚车里装的是外岛村民,他们还没变成盒子,应当是还活着。
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她出手了。凌厉诡异的步法使她急速靠近探墟镜,陆屿然和凌枝在这个时候也出手了,他们的目标是那三个盒子,李逾拉弓,上箭,箭矢朝着探墟镜迸发。
几人配合可谓极为默契,不论是探墟镜,还是禁术,只有毁掉一个,王庭今日的计划就废了一半。
然而两位圣者眼也不擡,他们盘坐在探墟镜前,双掌合十,将江无双护在中间,身躯与神识同时冒出一簌簌冷白色的火焰,随着这些火焰出现,有那么一刻,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就连探墟镜糊弄人的玄音妙象也静悄悄横亘在天际,舞动的幅度小了不少。
强大到不容人生出抗拒之心的威压伴随灵浪翻涌,温禾安只得临时打道折返,她身形柔韧如游鱼般,屈折进退时拉出极有力量感的弧度,闪躲十几步之后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画面,目光冷得似要结冰。
圣者自燃是毁天灭地的手段,可以形成领域,此刻两道领域重叠,只为防守,不为进攻,这就意味着几乎没可能打破这个屏障,除非三四位圣者同来。
探墟镜被护在中间,更为嚣张,红光闪过,惊恐的尖叫时不时停留在一片地域,而它享受这种嚼人骨头的美妙感觉。
空中异象已经冲破乌云层,震撼宏大,几座城池外的人仰头便能见到各种祥瑞景象,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嚷嚷着帝主,磕头跪拜。
“帝嗣。”王庭那位圣者迎风而立,身上圣者气息悉数释放,脚下踩着经过徐家血加持的金银粟,他眯着眼睛,眼神落在陆屿然身上,玩味似的念着这两个字,而后摇摇头:“不过也是助我王庭登位的一块基石罢了。”
陆屿然拽了下温禾安的手,眼下时局危险,他们并没有小看王庭,但依旧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对付他与金银粟,你想办法破圣者领域。”
“好,让他们帮你。”温禾安看着他道:“你注意一些。”
一边是圣者与金银粟阵法,一防一守,相当于两位圣者,一旦杀起来,就是殊死搏斗。一边是两位圣者的领域,相对而言,它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可这个东西不破,探墟镜会将全城的人都吃光,外岛的上前村民也会死在里面,王庭的计划得以如愿以偿。
她飞跃到领域之前。
先还打量陆屿然的圣者看着温禾安皱眉,就算心中知道不可能,但因此事太重要,无法容忍任何人捣乱,他隔空出手:“就是她,叫我族多位长老横死?”
“既然如此,今日她也该留下。”
“你想得太多了。”陆屿然皱眉,雷霆化作蛟龙,撕咬着以万钧绞杀之力撕毁那道攻击,做完这些,他与圣者对视,眼神冷漠:“别碰她。”
他的修为在半圣,实际战力更高一些,但始终差了一线,何况圣者还有金银粟加身。
来之前,陆屿然做了准备,戴上了冰丝手套,他将巫山百技融会贯通,最有名的几样都修至绝巅。同龄人中除了十二花神像,几无敌手,从无败绩。若是以拖延时间为目的,他有把握拖住圣者,可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止是拖。
到处都在死人。
他没准备用雪眼了,修为压制下,再强的招式都起不到大作用。
“退开。”他看向李逾,商淮,徐远思等人,言简意赅:“一个时辰内,杀光除圣者外所有的王庭人。”
商淮下意识睁大眼,如果不是不合时宜,真想张嘴“啊”一声表达自己的疑惑。
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能越境战斗的!
连李逾的脸都紧绷了下,王庭的人行事如臭水沟的老鼠,人人喊打,但实力是在的,那七位长老就都是九境巅峰的,以一当十有些强人所难。
陆屿然看向凌枝:“带着他们,你没问题吧?”
“还成吧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凌枝含糊应了声,她看不见,但感知更为敏锐,血水的腥味熏得她想吐:“谁不让我好过,我也绝对不让他们好过。”
她转身引动归墟之中的匿气,毫不拖泥带水地杀向王庭那一群道貌岸然的长老与执事。
下一刻,陆屿然放开了对自身所有的压制,催动气息一升再升,摘去了手套的两只手一只攀上密密麻麻的雷纹,一只披上冷霜与月华,特殊的气浪如潮涌般在萝州城的上空铺展,将血腥之气略略扫荡了一些。
无数人为之侧目,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就连王庭圣者脸颊都抽动了下:“你、在战场上晋圣者?!”
哪家九境冲击圣者不是在长辈们重重保护之下,寻绝佳安全之地才敢放手一搏,从未见过胆子如此之大的,他将自己当什么了,磨刀石?
“好,好!”圣者拉下脸:“我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有胆识的年轻人了,你倒是比巫山那些老头更有魄力一些,难怪能屡屡坏事。”
晋入圣者并不容易,身躯重塑,神识扩展,气息摧毁再化为领域,考验实力,考验心性,也考验时运。
圣者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压着金银粟与他近身过招,陆屿然将浑身绝学一一施展,但身上仍然很快出现伤口,用了药也还有少量血洒出来,有些伤口深可见骨。他不为所动,全力以赴,随着交手,越来越强,越来越稳,修为节节攀升。
见状,商淮提在空中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来,他咋舌,又很惊喜,忙里抽闲问凌枝:“不会就这么成功了吧。”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凌枝才不大惊小怪,用匿气搅碎了一个人的脑袋:“他们本来就半圣了,一直压着觉得没到时机突破罢了,又不是够不到那个槛强行够。我觉得,与其担心陆屿然,不如你担心担心自己,刚才我不来,就是你的脑袋开花了。”
商淮霎时闭嘴,专心攻向王庭之人。
情势不对,圣者心中又出现那种隐隐约约不太好的预感,正当他决定速战速决时,却感应到城中方向又荡出一阵气浪,扭头一看,见温禾安一步步靠近领域,最终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停下,白皙手掌贴在领域上。
人身上无形的气立马变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哪刻比现在意识得更清楚,因为就在方才,他经历过一遍。
温禾安在冲击圣者!!
陆屿然看清楚了那边情形,一字一句冷然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
温禾安心中也划过这个念头,她终于知道王庭百年来筹划一件什么事了。
领域中,两位圣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出了三道禁术,同时掀开囚车上的白布,以一种诡异的手势无情地汲取他们的生机。
外岛象征着洁净,王庭便让他们喝经过处理的山泉水,虔诚供着山里神仙赐下的松灵果,不与外界联系,好生养着他们,不让他们惊恐,悲伤,绝望,让他们恰当地保持难得的善良,所以他们端坐在囚车中,挤挤攘攘,可个个眼神迷离晕眩,脸色平静,对外面的尸山血海毫无反应,到死都保持着一种安详神情。
做这些时,两位圣者施展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第八感。
江无双旋即勾勾唇,道:“——生机之箭。”
两位圣者的第八感一直备受关注,可以说,他们是最早选生命力为第八感的存在。一为“春”,二为“夏”,第八感出来时,领域内长起苍天大树,郁郁青苔,满墙悬挂的藤蔓和青翠欲滴的芭蕉丛,芳菲不绝,生生不息。
那是人间难得的盛景,叫人挪不开眼。
虽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人家确实因此活得比一般圣者久,久而久之,也就让人无话可说。
可江无双的第八感才被人披露时,无数人不解,温禾安也曾诧异过,他有剑骨,是剑修,不选攻伐之术,而选一个汲取庞大生命力才能瞬息爆发的第八感,这没有道理。
今日一切得到了解释。
江无双要汲取的,哪是什么永,芮,凌州的生命力,王庭搜集禁术,又哪是为了续命长生。
他们等的就是今日,两位圣者释放第八感,那是属于圣者的最为强大的力量,而江无双以生机之箭撷取,禁术逆天悖常理,它会将这两位圣者之力转接到江无双身上。
人想永生,这不可能,可如果是在一切因果衔接得上的前提下留住一些东西,它能做到。
江无双将成为九州之上最年轻,最强大的圣者。
而如何向世人解释这种强大呢。
探墟镜就是回答。
它是帝主之物,但早与帝主之力断了联系,王庭花了很大的代价让它认主,也是为这一日来的时候,叫它大放异彩,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江无双才是帝主选定的人,他得到了天授旨,也得到了帝源,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就连那些隐世世家也不会怀疑。
不甘心的只有巫山与天都。
王庭原来的计划天衣无缝。
禁术有八道,他们要效果最好的八选六,而非现在的八选四,而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妖血下到温流光身上,天都就没戏了,他们一身麻烦,继任者也没了,腾不出手管任何事。当然,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们前面吃了很多亏,也动了很多心思。
他们想方设法将温禾安从天都内部踢了出去,连两位圣者命不久矣的消息都让人放给了天都圣者,为的就是让他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放松警惕,等待着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巫山,巫山要压着九州防线,要镇着妖骸山脉,他们视帝主为信仰,再是不忿,也不会公然违背帝主的意思,迂腐愚忠,顽固不化,不足为虑。
当然,王庭也不是完全没有出手,塘沽计划中就有各种刺杀是为陆屿然制定的,他若是能死,那是最好。
只是中间出了太多差错,到后面,几乎走一步错一步,结果不太理想。到今日,外面那些圣者是决计不会认这个帝主之位,天都也不会和他们善罢甘休,温流光和陆屿然都活着……
但他们早无路可退了。
此事一成,王庭有两位圣者,却当得别人四位圣者,江无双在九州之上横着走,他拥有着这等权势与实力,路不算平,但依然能带着王庭迈向新的辉煌。
温禾安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听到骨头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渐渐听到许多别的声音,她陷入成圣必经的磨难中,却见萝州城中无数少男少女冲了出来,一部分留下让平民后撤,撤到足够远的地方去,而更多的人涌过来,个个咬着牙捏着拳,脸上神情视死如归。
他们好歹也是修士。
好歹也自诩名门正派。
好歹走到哪都被凡人称一声“小道长”与“仙人”。
他们没有实力去帮陆屿然,跟圣者对战就是送死,也没有勇气跟温禾安一样,选择已经被年轻人奉作传奇的“丰收”,但为了敲碎那层领域,阻止更多的人死去,中断这丧心病狂的一切,还是能出一份力量的!
温禾安身边一位年轻男子挤走同伙,他将令牌塞给她,说:“我乃苍闵山云游,与陆屿然有些交集,算半个朋友,上次有幸在永州见识女郎的第八感,我很钦佩女郎,日后若有机会,一定盛情相邀,请女郎到我族中做客。”
温禾安接下令牌,道:“多谢。”
云游将手掌落在领域之上,诸多人也如法炮制,得益于吞食妖血,她的修为本就接近圣者,挨过一阵疼痛后便觉浑身舒展,神识扩大,灵力威压强了几倍不止。
空中暴雨变作灵雨,迅疾地洒落下来,庆贺天地间又一位圣者的诞生。
可这不够,这还不够!
温禾安在一墙之隔后看到了囚车中的闻梁,那个聪明的小少年,他瘦了很多,也是双目眩眩,人事不省,他的妹妹闻央是个很乖的女孩,半年来一直跟着月流修习术法,不曾倦怠,自己曾答应过她,一定竭力救她的兄长。
她咬咬下唇,扭头去看另半面天空上的陆屿然。
他也已经成圣,对招间越来越从容凌厉,但王庭那位圣者也非外强中干之辈,金银粟展现出了绝佳的防御能力,陆屿然的所有攻击落在他身上,都会被先抹掉五成,应对剩下五层绰绰有余。
眨眼间就已斗了上百招。
让温禾安心中不安的是,陆屿然在流血。
而能致圣者于瞬息劣势的第八感镇噩,因为一些考量,他现在没法开。这招抽取的灵力太多,开过之后,他没办法保证自己的状态,怕重伤之下的圣者狗急跳墙,让复杂的局势更复杂。
一分变动,就要多死成千上百人。没办法再等了。
温禾安缓缓闭上眼,眼前滑过许多画面,百年来被妖化折磨的自己,死在琅州的祖母,死在金银粟下的徐家人,西陵瞿家的满门惨案,以及眼前连雨水也冲不去的血水,囚车上一双又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最后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罗青山那句话。
“——贸然吸取大量妖力,若是心性疏漏,可能会出现反噬。”
可是。
她自己,她身边所珍视所喜爱的一切都被这种东西折磨着,她多么想救他们,多么想救曾经的自己。
她与妖血相克百年,在这条死路上跌了多少跟头流过多少血,为了吞掉它,她甚至死过一次。
温禾安睁开了眼睛。
她怎么会心性不坚,怎么会控不住它!!
就在她睁开眼的时候,从来以温和纯正扬名的灵之道蓦然变得极端,无数人察觉到不对,怔怔看向站在领域最前面的女子,只一眼,瞳孔便惧怕的紧缩起来。
她穿一身白裙,到脚踝,乌发垂到腰际,本是温婉大方,鹄峙鸾停,可发丝间冒出来的两只耳朵,脸上一道蜿蜒曲折的疤痕生生破坏了这种气质。
整片归墟海翻涌起来,海水掀起数十层楼高,数之不尽的纯黑妖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而来,叫嚣低语,狂暴邪恶,比禁术给人的感觉还要来得更为阴冷可怕。
它形成一杆乌黑长枪的形状,横陈悬浮在天地中,压得正与邪各自偃旗息鼓,雨下到一半悬在空中,惧怕似的一动不动,乌云停止流动。
温禾安一步步上云端,伸手握住它,某一刻发力,将它刺向领域,与此同时,她双手结印朝前击出,尖锐的爆鸣声充斥整片天地,领域发出咔嚓一声清脆声响,可依旧没有谁敢动,所有人都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王庭圣者,他难以置信,无法理解,嘴巴蠕动好几下,才破声道:“她、是她,妖血在她身上,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汲取妖力为己用,她应该被这东西折磨得死去活来才对!
温禾安妖化时气质变化很大,瞳孔是妖异的宝石红,眼神冷漠,走到哪,那种要杀遍一切的气机便打到哪,非得成为方圆十几里唯一俾睨一切的存在,是唯我独尊,不容半点冒犯的王者。
她再次走到领域前,见到江无双呆滞的眼神,屈指在裂出口子的领域上敲了下,敲得那道裂飞快地扩散开,笑了下,笑得残忍:“这力量够了吗?九州最强大的圣者?”
领域坚持不过一刻,最终在她掌中四分五裂,温禾安抓向盘坐的三人,却被缠绕上来的禁术与探墟镜挡住,她失了笑意,最终一手一个,花了些时间将这两样东西撕开。
她对禁术温柔一点。
包裹萝州的结界散去,圣者示意所有王庭之人后撤,随之狂奔的还有无数如梦初醒的修士与平民,大家见到妖物,第一反应总是惧怕,这无可厚非。
“王庭之人,一个都不必走。”
陆屿然垂眸,契机锁定每一个江家人,声线冷酷,不容置喙:“镇噩,杀!”
他其实从未真正在人前动用过第八感,从前是力量太强,敌我不分,只用于妖骸山脉与溺海,从传承之地出来后,能够初步控制攻击范围,可若是对个人,圈定范围,攻击力也会相对削弱。
成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运气不太好被关在萝州险些就命丧黄泉的修士有幸见到了真正的镇噩。
九境之下的修士连哼都没哼出来就化作飞灰消失,九境巅峰的长老与执事们如断翅之鸟般横飞出去,血箭喷溅,生死不明,王庭那位圣者脚下的金银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慢慢破碎,消融,而他本人接连出手十几次,退后上千步,两边肩骨依旧被洞穿,脸庞胀红,血气上涌,受伤不轻。
城中所有邪祟之气,探墟镜与王庭提前布置的十几座阵法应声而碎,什么也没留下。
除此之外,无数修士包括商淮都捂着胸膛闷哼一声,像当头被锤了下,肺腑都牵得直痛。
陆屿然出手将圣者囚固在牢笼中,自己则走向温禾安,她妖化时性格霸道一点,才走近,他的气息就被下意识压了压,她眨眼往回收,却被他猛的扯到怀里抱住。
凌枝和李逾担心有人对温禾安发难,齐齐聚在跟前,虎着脸一致对外。
就在此时。
风铃荡动的清音缓缓在天地间响起,低低缓缓,带着点轻快愉悦之意,成千上万的人止不住擡头,见萝州城上空乌云消失,碧空如洗,湛蓝得宛若一汪水,龙凤虚影长吟翺翔,它们从萝州腾飞展翅,飞往九州每一个角落。
罗青山这时候敢出来了,他看着这一幕,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也是王庭的后手?”
“不。”
凌枝松了口气,肩头耷拉下来:“这是帝主之力。”
它可算是出来了。
巫山的方向,神殿从祖地中摇身跃至空中,如同百年前选中陆屿然一样,它迸发出万丈光芒,亮得刺目,神秘而强大的“本源之力”破空,去往万里之外的萝州,不过半刻,便已停在陆屿然跟前,在他难得错愕的眼神中,跃进他眉心之中。
商淮又喜又惊,还没开腔呢,就听耳边传来夏风的清灵喟叹。
也就是此时,九州所有子民仰头心有所感,他们这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帝主继任,并无空中楼阁寸生寸灭,彩霞灼日铺展万里,天花乱坠,异象连连,却感受到山在欢欣,树在舒展,江流奔走,风雨温柔如绸。
陆屿然身上的伤势飞快恢复,灵力化作山河之力将他包裹缭绕,有柔和的风衔取宝物,在他银冠中缀上硕大的明珠,衣裳上血渍消失不见,衣领,袖袍,腰封与长靴上都浮现出古老图腾,男子比从前更为清冽,随意扫下一个眼神,威仪无边。
温禾安不曾得到帝主之源,可妖骸本就是与帝主齐名的存在,她的修为并不低于陆屿然。
奇妙的是,她也有同样的待遇。
宝石发冠轻盈绕过两只耳朵,严丝合缝贴合她的脸颊,额心中缀有银蝶,红球绒饰和花瓣状的流苏,眼下贴着两颗珍珠,大气端肃,婉婉有仪。
两人并肩站着,身侧环绕百段霞光,似灵蝶翩跹。
龙凤带走了百年间的记忆,此刻在人间每一个角落洒下,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这样一段故事,事情真相水落石出。
帝主之力还解决了他们的一个大难题。它告诉九州臣民,温禾安已完全控制妖骸,自此后,妖气得到遏制,不会再出现无端暴乱,感染,吞噬的情况,但溺海依旧危险,非阴官摆渡不得深入。
这种话,再没有比和妖骸同归于尽,守九州千年的帝主来说更让人信服了。
它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们。
百年坚守。心存大善。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才是九州山河真正想选的帝主。
有声音轻轻问无数个城池,数百万个生灵:
——我的子民们。
——你们对他们满意吗。
回应它的是哽咽的,激越的声音,一道接一道,聚成呼啸的声浪,同样响彻每一个角落。
“帝主!帝主!”
其中有一半声音也在喊,迟迟赶来的巫久尤为声嘶力竭,没有谁唤温禾安为帝后,他们唤她做妖主。
“妖主!妖主!!”
凌枝肯定是站在温禾安这边,喊了几声后,发现抵不过身边那人狂热的呼喊声,不由皱眉,扭头见商淮从头看了一遍,她的眼睛在帝主之力出现的那一刻好了起来,盯着人的时候尤为锐利,不太满意:“你叫的谁?”
商淮无奈地用扇子捂住嘴,在心里暗暗为好朋友加油打气。
半空中,温禾安撇头看了眼陆屿然,半晌,手掩在袖袍下,指尖轻轻去勾他的掌心,被他扣住不让走。无数道视线见证这一幕,陆屿然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眼睛里浮冰破去,露出笑意,她弯弯眼睛也笑:“帝主,要跟我走吗。”
“自然。”
陆屿然看向她,轻声说:“事情都解决了,等着你兑现承诺呢。”
温禾安与他手牵手将至地面,她走在前面,跟又抢回什么宝贝似的,脸颊上笑意柔软生动,不远处仍有凤鸟清越之音,悠悠扬扬。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