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藏好明盛给的诺基亚N95,乔青羽特地把书包内里划开,在里面缝了个不易察觉的暗袋。面馆事情多,李芳好每天早出晚归的,来寰州后倒没再翻过她的书包,可乔青羽不敢掉以轻心——李芳好的信任,是她能够安然前行的前提。
抄作业比想象中浪费时间,以及钱。出于明盛的高要求,碰到不会的题,乔青羽必须拍照发彩信问他,明盛回的也基本是彩信。彩信流量大,还没熬到周末,新号码的话费就见底了。
乔青羽后悔自己提要求时没带上话费。她想让明盛充值,却拉不下脸,末了心一横,把自己近一年来存的一百元零花钱全充了进去。
当然心疼,但没办法。顺利的话这周就能完成自己的大计,那周一就能把手机还给明盛并结束抄作业这件苦差事了。
乔青羽从没如此期待过周末,以一种开天辟地的决绝心境。周六天没亮她就醒了,听到父母关门的啪嗒声,一下子坐起了身。
简单洗漱后,打开台灯,马不停蹄忙起作业。乔劲羽是四个小时后起床的,刷牙时靠在门边,含糊不清地问乔青羽借钱。
“一分都没有,”乔青羽头也没抬,“我以前借给你的,你哪次还过?”
“今晚同学请我唱歌,我总得回请他吃夜宵吧!”乔劲羽嘟囔着,“不然也太不够意思了!”
“没钱就别去充胖子,”乔青羽白了乔劲羽一眼,“刚好今晚我有事找你帮忙。”
“我要去。”乔劲羽嚷嚷,退回洗手间。
洗完脸后他发现乔青羽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面色凝重盯着茶几上的一本淡绿色硬壳本子。
“怎么了?”
“来,”乔青羽拿出姐姐的姿态,“我跟你说件事。”-
乔劲羽眉头紧锁,满脸不情愿地同意帮忙时,李芳好打来了电话。
“我忙到现在,你怎么还不来?”
乔青羽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去店里吃早餐了。
“小羽呢,起了没?”
对面的乔劲羽立马闭眼。
“他还在睡。”
“你赶紧过来,”李芳好声音里满是不悦,“都九点半了!”
乔青羽不敢耽搁,挂了电话就打算穿鞋,乔劲羽跟着她:“姐,真的,借我点钱。”
“真没有。”
乔劲羽闷闷不乐,继而眼珠一转:“你那来拍照的手机先给我用用呗,我待会儿跟同学出去玩,刚好可以练练……”
“拍照有什么好练的,”乔青羽起身,“晚上给你。”
“谁借给你手机啊姐?”乔劲羽拦住她,“你在学校交到朋友啦?是不是有男朋友啦?”
乔青羽狠狠瞪他:“我用自己的劳动交换来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成天想着不劳而获啊?还有,不管怎样,我借了手机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听到了吗?”
“听到啦,我就是随口问问嘛,”乔劲羽缩回脑袋,“总是那么凶……”
跑下楼梯时乔青羽依稀听到乔劲羽嘀咕“难怪没人追”,她心里一紧,想到被明盛劫走的何恺的信,气得几乎喊出声。
一定要拿回来的,那封信-
相比繁忙拖沓的周六上午,乔家手工面馆的周六夜晚通常结束得潦草而匆忙,这个周六尤其。八点就没了客人,乔家夫妻俩早早地盘点收拾,九点钟就回了家。
时间尚早,乔陆生靠在沙发上,从央视新闻切换到本省文化频道。屋内的乔青羽全神聆听——中国现代遗传学奠基人谈家桢过世了,享年一百岁;矛盾文学奖举办在即。紧接着切入了热播的电视剧狄仁杰。片头曲响了挺久,看来乔陆生放下了遥控器。
另一边,乔劲羽爱不释手地倒腾着N95,嘀嘀咕咕赞不绝口,又突然对准乔青羽,咔嚓一声。
“你干嘛?!”乔青羽吓得面容失色,“声音关不掉吗?”
“不会啊,”乔劲羽凑过来,面带得意,“姐,你看你看,我把你拍得多……”
乔青羽嘘了一声,屏息十秒,扭头朝乔劲羽使了个眼色:“妈去洗澡了,上。”
乔劲羽站起来后她瞄了眼床头柜的闹钟:“别忘了,总共只有十分钟,无论如何,九点半之前回到房间。”
“知道,”乔劲羽说,“你可以做侦探去了。”
他走了出去,没带上门。电视仍停留在狄仁杰,洗手间传来花洒喷水的哗哗声,乔劲羽叫了声“爸”,在乔陆生身边坐了下来。
“元芳,你怎么看?”乔劲羽学着电视里的口吻,“大人,我觉得此事有蹊跷。”
乔陆生哈哈大笑。
“爸,”乔劲羽正色道,“我们老师说开学时把我的学籍信息填错了,让我拿户口本回学校再核对一下,咱家户口本在这吧?”
“在啊,”乔陆生点头,“这种重要的东西,肯定是人到哪带到哪,等你妈出来让她拿给你。”
“爸你现在就拿给我吧,我刚刚都睡了,突然想起这事,明天我们学校秋游,一早就得走,我想赶紧回去睡觉呢~”
“行,那你在这里等着。”
先是旧沙发弹簧的咯吱声,后是房间门打开的兹拉声。乔青羽一跃而起,跑进客厅,看见乔劲羽耳贴着父母关上的房门,对着她做了个“OK”的手势。于是她跑进厨房,左手拿杯,右手拿热水壶,闭上眼往自己手上倒水。
“啊——”撕心裂肺的叫声从厨房直抵房间,乔陆生立马冲出房间。
“青青!怎么了青青?”
乔青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脚边是横倒在地的热水壶。她嘴唇颤抖,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左手手腕处的紫色衣袖已经被水浸湿了。
“烫到了?”乔陆生奔向前,“快用冷水冲冲!”
说着他将自来水开到最大,拉过疼得龇牙咧嘴的乔青羽,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凉水减轻了那可怕的焦灼感,可乔青羽已经被疼出了眼泪:“好痛。”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又不是小孩子了……”
乔陆生满眼心疼的样子反而使得乔青羽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爸爸。”她咽呜着,放声大哭。
好委屈啊。
“还好是左手,”乔陆生轻拍她的背,算是安慰,“不碍事……以后小心点,倒个水怎么会烫到手呢……”
酣畅淋漓的痛哭中,厨房的灯突然亮了,乔劲羽从门口走了进来。
“姐,不用这么节约电的啊,”他说着乔青羽之前教他的台词,“要养成开灯的习惯啊。”
他的出现令乔青羽迅速恢复理智:这小子还挺快。
紧接着李芳好一边擦着湿头发一边挤进厨房。看了看乔青羽通红的手腕,她二话不说,扭头走了出去。
“我现在去药店买点药,”她边换鞋边喊,“待会儿关门了。老乔,你洗完澡把衣服洗一下!”
李芳好走后,乔陆生见乔青羽不再哭了,便让她继续冲水,自己则离开了厨房。
“没有。”没等乔青羽发问,乔劲羽便轻声说。
“没有?”
“保险柜里有顺云的户口本,房产证,店铺合同,两本存折,一个账本,几封信,妈妈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乔劲羽掰着指头说,“但没有打官司的文件,也没有姐姐的病例本。”
“所以你没拍到?”
“都没有我拍个鬼啊!”
“嘘——”
“姐,”乔劲羽沮丧地吐了口气,看着乔青羽受伤的左手,语气中不乏愧疚,“家里真穷。”
“你翻了存折?”
乔劲羽点头:“还有账本,姐你不知道吧?家里还欠着钱。”
见乔青羽不吭声,他又补充道:“大姐治病花了不少钱。”
“我不清楚,”乔青羽低语,“爸妈从来不讲这些。”
“你是对的,”乔劲羽脸上难得很严肃,“大姐的事,爸妈瞒着我们。”
“瞒着我们什么?”
“我拍了账本,”乔劲羽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乔青羽立马关上水龙头躲进了房间。
五百万像素足够捕捉到账本上的每个数字了。乔劲羽从后往前拍了三页,条目清晰,一目了然——是以月为单位的家庭收支情况,每年占据一页,底部是一年的总计。红笔写下支出,蓝笔写下收入。最后一张照片,即06年那页,顶部的“一月”后面,那串红色的支出数字明显长于其它。
乔青羽的视线被后面括号里的备注紧紧吸引住了。
“白羽省一医院费用共十五万八千元。”
省一医院,她心里默念,眼前闪过温院长凝视她的眼神,脑海中冒出悲悯二字。没错,就是悲悯,他是知情者。他也许知晓一切。院长见过的人成千上万,乔白羽能给他留下记忆点,不太可能是因为她的脸。
“爸妈骗了所有人,”乔劲羽幽幽地说,“连爷爷奶奶都认为姐姐是因为维爱医院不负责才走掉的!”
“不然呢,”乔青羽回,“难道告诉爷爷奶奶姐姐得了艾滋病所以有并发症吗?姐姐都死了,没必要给老人家增加心理负担了,我倒是可以理解爸妈。”
“奇怪了,那爸爸干嘛跟维爱医院打官司?”乔劲羽问出了乔青羽心里的疑惑,“难道不应该跟省一医院打官司吗?”
“具体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乔青羽一边摇头,一边继续翻看另几张照片,“而且,跟维爱医院的官司应该是没赢。”
“啊?爸说赢了的呀!”
“赢了就会赔钱给我们家,”乔青羽说,“你看看这几年的收入,除了零六年二月份,其它时间都差不多,来寰州这几个月,每个月也就比顺云多赚两千块,刚够房租而已……”
“零六年二月份怎么了?”
“这儿写着呢,”乔青羽把手机放平,“‘白羽入祖坟,收挽金三万三千零八元’。”
说话间她注意到右侧三月份的支出备注:“白羽入安陵园,公墓三万元。”
“安陵园是什么?”乔劲羽疑惑。
“清湖边的公墓,”乔青羽几近失语,“爸妈偷偷把姐姐葬在寰州了。”-
次日早上,乔青羽从诡异的梦中挣扎出来,一睁眼却又被屋内的沉沉黑暗压得快要窒息。她猛然下床,逃命一般窜出了没有窗户的房间。
阳台外的空气是清冽的灰色,像是被淡墨染透。盯了良久,乔青羽才意识到外面在下雨。
她只穿着单薄的短袖睡裙,却仍被阳台外的凉意吸引过去。
正对面三楼,常年紧闭的厚实窗帘后面,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细雨中这光影影绰绰,遥远地像是即将消失在森林深处的萤火虫。
许久乔青羽才反映过来,明盛家亮起了灯。
窗帘后就是明盛吧?
自从冯老板娘问她是否见过明盛后,她从未在意过对面是否有人。想起初次相见的那个炽热午后,乔青羽莫名觉得人前百毒不侵的明盛,私下就是喜欢把自己挡个严实。不然,好端端的,干嘛穿长袖戴兜帽还躲在树上?
万众瞩目的少年怀揣不为人知的心事,看似无敌其实内心依赖大树的荫蔽——这画面想着很有诗意,可乔青羽明白,放在明盛身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世界于自己是一团浸了水的毛线,缠缠绕绕越来越沉,于他却是一个没有阴影的玻璃瓶,任何一个角落都光明坦荡,能大方示人——就像他本人一样,干什么都不畏缩,即便做坏事也会坦然说出自己的理由,心里像藏不住任何黑暗似的,敞亮地近乎透明。
他哪有什么心事啊。
人和人之间,竟是这样的不同。乔青羽不禁想,若明盛落入自己的境遇,他会如何反应。一定不会甘心自己的生活被重重迷雾困住,也不会任由积压于心的愤懑无形无迹吧。很可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再说。
怕别人知道自家的秘密后对自己指指点点?不会的,他不屑于隐藏自己,也不在乎这些。
乔青羽想起一件事,即开学后不久,英语老师小邬曾当众批评明盛写作文敷衍了事。“题目是’童年’,你却写树,偏题偏到了太平洋,就算了,”当时小邬这样说,“问题是你竟然自己抄自己,把一年前登上英语报的作文抄了一遍!太不像话!有那个抄的功夫,还不如自己动手写几句,难道你写不出来?”
此番斥责并未让明盛难堪。他大方走上讲台,接过小邬手中挥舞的练习卷,当即念起自己的作文。
“你……”小邬脸色铁青,“停,停下!”
明盛不做理会,悠然把作文念完了,不落一词。是一篇抒情散文,通篇在歌颂一棵树。不过那个关于树的单词太陌生,乔青羽听不懂。
“你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小邬怒言,“这是态度问题!”
“小时候我喜欢爬树,我爸妈觉得危险,明令禁止,”明盛答非所问,环顾教室,视线来到乔青羽脸上,顿住了,而后微微加重语气,“我爷爷却带着我爬上了运河边的老树,他有时候比我还调皮,像个老顽童。”
“古樟是我童年回忆的重要部分,”明盛又说,“值得我一次次,大声的赞美。”
古樟。乔青羽醒悟的目光紧紧盯着明盛,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堂而皇之的不屑。他就是这种人,既能维持自己的高傲姿态,也能让他讨厌的人死个明白。他不喜欢隐藏。
豁达直接,乔青羽客观地分析着,倒是个好品质。
现在她认为,当初明盛用乔白羽的事来威胁自己给他写作业,与其说是恶毒,倒不如说是轻狂。毕竟他看起来不愿意也不屑于在背后讨论别人。很可能,在他看来,乔白羽因病离世这个既定事实迟早会从顺云传至寰州,所以在被李芳好“教育”且自己拒绝给他写作业后,他报复地云淡风轻,心安理得。
又想到初见明盛时他把自己遮挡起来的样子。只是为了不被邻居认出来,对吧?或者是为了耍酷。他是个没有秘密的人,对吧?
思绪兜兜转转,乔青羽反应过来,轻骂了自己一声。揣测他这么多有何意义?
在阳台上站了不一会儿,肩膀就被飘进来的细密雨丝打湿了。手臂鸡皮直树,鼻腔渐渐阻塞。深秋的凉意可不是闹着玩的,乔青羽于是环抱双臂退回屋内。
换下睡裙时她瞄了眼床头柜的闹钟,已经十点。奇怪,今天李芳好没打电话来催。
同样以去图书馆查资料为借口,这个周日的早上,乔青羽用完早午餐后就离开了面馆。她本来打算去安陵园一探究竟,奈何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在校图书馆待了会儿,乔青羽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认真写完了明盛的作业。把装作业的黑色文件夹放进明盛课桌里时她犹豫了一下,打消了顺便归还手机的念头。
还是明天再还给他吧,乔青羽想。看见我烫伤的手,他应该不会对我停止给他写作业有意见。
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雨还在下。屋里比早晨还昏暗,沙发上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
“妈?”
没有回答。李芳好脸色黑得吓人。
“妈,你回来休息呀?”
“你去哪了?”
“学校啊,”乔青羽小心翼翼看着李芳好的侧影,“英语作文要查资料,需要上网……”
“过来。”
毫无起伏的声调吓得乔青羽不敢呼吸。她卸下书包,胆战心惊地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李芳好。
“坐。”
李芳好指着沙发边的小凳子。乔青羽听话地坐下,仰起头看妈妈,极其不安。
“你说,”李芳好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