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乔青羽飞速回转身。
过于安静的教室里,一切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了。一下子撕开信封,纸张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乔青羽头皮酥麻,她知道身后的明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为防止再次发出声响,她慢吞吞地、极其小心地抽出了雪白的信纸。
“喂,”明盛突然开了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乔青羽停下展开信纸的动作。南桥村老房子的大火,烈焰中的乔白羽日记,昏暗中的滚烫热水,李芳好脸上沉重的泪……这一切像快镜头般在眼前迅速闪过,使她根本无从开口——如何解释?
“听见了吗,”明盛听着有些恼怒,“乔青羽?”
“听见了,”乔青羽微微侧过脑袋,“没法解释,再说跟你也没关系。”
末了,她加上一句:“我的手受伤了,没法帮你写作业了。”
椅子挪动的声音,明盛站了起来。乔青羽想回头却不敢,等她反应过来,明盛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长腿一迈,坐在了正前方的椅子上。
“挺严重嘛。”
乔青羽匆忙把左手放了下来,却立马后悔自己这个慌乱的动作。
“烫的?”
“都说了跟你没有关系,”乔青羽说着,右手大拇指不自觉地在何恺的信封上摩挲,“你看到了,我真的没法帮你写作业了。”
突然间明盛凑近一点,视线直直盯住乔青羽的脸:“干嘛看都不看我?你怕我?”
乔青羽蹙眉抬眼:“不。”
她当然早就熟悉了明盛的模样,可毫无防备地直面这张俊脸,且是半米开外的近距离,她还是禁不住一震——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一点也不过。英挺的鼻梁贵气逼人,纤长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眸相当清润,深沉又纯真。浓密的双眉乍看精致,细看有些杂乱,却恰到好处地显现出难以驯服的气质。微乱的短发像是从没被认真对待过似的,几撮不听话的冒出了大部队,因为逆着光而融进了斜阳。他在发光,铂金色的。
“你受伤的是左手手腕,”明盛语气悠然,“这意味着你可以继续帮我写作业。”
乔青羽微微一愣,继而又冒出个“不”。
“你的条件我都满足了,”明盛说着,抬起一只手,把那只黑色N95放在桌上,“信还给了你,手机你继续用。”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帮你写作业,”乔青羽直言,“手机被我妈发现一次,还会被她发现第二次。这件事,我真的做不了了。”
“既然你妈那么神通广大,”明盛瞄了桌上的信封一眼,听着很不以为然,“那你还敢跟那个叫何恺的窝囊废通信?你肯定不舍得丢掉他的信而且会给他回信的,对吧?”
乔青羽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驳。
“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帮我写作业,”明盛轻飘飘地说,“就用你自己的手机,话费我帮你充。”
乔青羽哭笑不得。这两件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就算了,她自己的手机比小灵通好不了多少,拍照连脸都看不清,根本无法用彩信沟通作业题——不过,明盛可能料不到她手机太差这件事。
“至于你周末用我的手机干了什么坏事,都让你妈追到学校了,”明盛继续说,“我就不追究了。”
不知不觉乔青羽恢复了冷静,她思考着。
“怎么样?”
“你很讨厌做作业是吗?”
“谁会喜欢写作业,”明盛微微蹙起眉头,“不过我是没空。”
“忙着打篮球吗?”
明盛的表情变了,有点意外,又像是憋着笑:“你以为我分不清孰轻孰重?”
“那你怎么没空?”
“考试,”明盛盯着乔青羽,“SAT。”
乔青羽显然没听懂,可明盛没给她继续问的机会。
“反正我比你想的忙多了,”他往身后的桌子一靠,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她,“尤其这半年。你若能帮我,这只手机就送给你,话费我充。”
“我不要手机,”乔青羽摇摇头,字句清晰,毫不畏惧地看着明盛的眼睛,“做作业比写信费时多了,但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可以长期帮你。”
明盛维持着睥睨天下的姿势:“说。”
“我知道你爸爸是省一医院的院长,”乔青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而我的姐姐乔白羽,三年前就是在省一医院离开的。如果你可以帮我问清楚她到底是怎么走的,我就一直帮你写作业,无怨无悔。”
说完她认真打量明盛的表情。他先是无动于衷,几秒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极其不屑地“呵”了一声。
“我不跟我爸讲话,”他声调冷漠,站了起来,瘦高的身躯恰好遮住了窗户外的斜阳,在乔青羽课桌上投下一片阴影,“我们还是互不干扰吧,乔青羽。”-
从孙应龙那里得知手机被一个叫“王沐沐”的高三同学领走后,李芳好便默认乔青羽没有说谎,也不再提及这件事。手机和金镯的事都算尘埃落定,顺带着,乔白羽的残缺日记也被没收了。几天过去,乔青羽放学后照例在面馆帮忙时,回头望了望李芳好从后厨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突觉一切仿若梦境。
若没有手腕上的伤,发生的这些事,就像店门口那口盛放白粥的大铝锅的蒸汽一般,冒出来就消失无形了。
对父母自欺欺人遗忘一切“坏”事的做法,乔青羽不满至极。然而周末乔劲羽回家后,乔青羽惊觉自己其实比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
“姐你就老实告诉我呗,”乔劲羽缠着乔青羽,“谁借你的手机?我一定不会说出去。”
“感谢你嘴巴很牢帮我守住了手机的秘密,但你真的不需要知道更多了,”乔青羽斩钉截铁,“知道也没什么意义。”
这些话就像是脑子里早就备好的,无需思考就滔滔流出了。说完后乔青羽不禁想,也许,父母隐瞒乔白羽的死因,也是因为觉得坦露真相毫无意义。
毕竟乔白羽再也回不来了。
乔青羽差点相信父母迟早有一天会真的忘记乔白羽的那个周末,乔家手工面馆一周内第二次歇业一天,且郑重其事在卷帘门上贴出了原因,是“家事”。
临出发了乔青羽才知道,安陵园是他们的目的地。
乔白羽二十三周岁的生忌日到了,在这个云淡风清的秋日。
下了公交车沿着山坡拾级而上时,连一向活泼散漫的乔劲羽都变得安静稳重了。安陵园是寰州风景最好的公墓,背靠北山,面朝清湖,稍高点的墓碑就能把清湖另一侧的寰州尽收眼底。进入墓园后,一家人以乔陆生为首,沿着墓地中间的石阶继续向上,快到尽头时乔陆生往左一转,在一个紧靠着石阶的白色墓碑前停了下来。
乔青羽紧随着乔陆生,脚步停顿之前就被墓碑正中的照片吸引住了。
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黑白照,有点褪色了,照片里素面朝天的乔白羽明眸皓齿,闪耀动人。四个人一起烧香拜了拜,末了,乔青羽弯下腰,凑近,用衣袖仔细擦掉了停在照片上的灰尘。
起身,她发现李芳好在背后默默注视着她擦灰尘的动作。像是怕跟乔青羽对视似的,见乔青羽转过来了,李芳好赶紧吩咐乔劲羽把东西拿出来。
这边乔陆生已经点着了一叠红红绿绿的纸钱。乔劲羽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躬着身掏出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递给乔陆生。
几条做工精良的褶皱纸连衣裙,一个纸板糊的豪华小屋,以及——乔青羽惊奇地张大眼——从浅绿摘录本里撕下的,粘有残缺日记的纸张。
乔劲羽显然也愣了楞,但仍旧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了乔陆生。
眼睁睁地,乔青羽看着那几页纸被一条燃着烈焰的淡粉色裙摆包裹起来,变成绚烂异常的跳跃火花,很快就化成了灰烬。乔陆生开始整理地上的纸灰,乔青羽呆滞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间胸闷地喘不过气来。
身边李芳好开始抽泣:“白羽啊,傻孩子啊,你怎么不给妈妈托梦啊,怎么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跟妈妈说啊……”
令人窒息的阴郁沉沉地压下来。乔青羽转过身,背朝墓碑,大口呼吸。
天空是通透的纯蓝,清湖像被撒上了一层碎银,对岸鳞次栉比的玻璃大厦泛着洁净的光——这就是乔白羽所说的,梦幻的寰州吧。
下山前,乔陆生拉过姐弟,神情严肃地说:“姐姐喜欢大地方,风景好的地方,你爷爷奶奶嘛觉得落叶必须归根……爸妈自己做主给姐姐买了个她喜欢的地方,爷爷奶奶那边,以后爸妈来说,你们千万不要乱说。”
像是解释,但更多是叮嘱。
“那姐姐的……”乔青羽大胆问,“人,到底是葬在老家还是这里?”
“老家,”李芳好突然从身后插嘴,听着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这个地方就是给姐姐买个位置,爸妈图个心安。”
她接得太快了,以至于乔青羽并不相信。
“妈妈,爸爸,”乔青羽视线回落到乔白羽的照片上,“谢谢你们,姐姐肯定很喜欢这里。”
悼念完毕,一家人收拾收拾心情,整理好东西,缓步走出墓园时,依次与一个背着双肩包的,捧着一大束白色玫瑰的男青年擦肩而过。像刻意回避似的,经过乔青羽一家的时候,男人加快步伐且低下了头。
李芳好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几秒后一拍脑袋,转头大喊了声:“何飞海!”
男生也顿住了,扭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就说怎么那么面熟,”李芳好竟露出了笑容,“以前你是里方乡中心学校初二1班的,我说的没错吧?”-
架不住乔陆生和李芳好的热情邀请,何飞海从乔白羽墓前回来后,挤进出租车,来到了朝阳新村。家里从没开过火,像接待贵宾似的,到家后没多久,李芳好就给所有人委派了任务:乔陆生买菜,乔劲羽买水果,至于乔青羽,则是去店里拿餐具和调味品。
背着一书包的白瓷碗盘,回至三十九幢的二楼时,乔青羽刻意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移动至三楼的房门前。
“你们和劲睿还一起玩过的啊,”门内李芳好感慨,“白羽没跟我说过,这孩子不把我当妈,很多事情随便和别人说也不跟我说。”
“她其实不善于表达的,”何飞海听着有点窘迫,“不像看起来那样,其实她心墙很高……”
“反正我这个妈在她眼里就是没什么用,”李芳好长叹一气,“我说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是劲睿告诉你的?”
“噢,”何飞海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对,是劲睿哥告诉我的。”
“来,喝水喝水,”李芳好干笑几声,“你是真的有情有义。专门跑来看白羽,是白羽的福气啊,可惜她命薄,享不了这个福咯……”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乔陆生回来了。乔青羽立马站直身体,敲响了门。
她先进去,乔陆生后脚就进了门。李芳好带上围裙进了厨房,把乔青羽赶进房内写作业,换作乔陆生往沙发一坐,话题变成琐碎客套的拉家常。在房内的乔青羽屏神听了一小会儿,被突如其来的电视新闻打断,便放弃了偷听。
至少,她知道了乔劲睿也对安陵园的事知情。
吃晚饭时乔青羽仔细打量了何飞海,发现他凶残的眉毛下,有一双温顺的,充满善意的眼睛。大人的往来聊天使她得知何飞海家庭贫困,在学校里从小拔尖,三年前曾以顺云市高考第一的成绩荣升北京大学,现已申请到公费出国的名额,明年就去美国名校念研究生了。他穿着朴素,相貌朴实,基本是李芳好或乔陆生问一句他答一句,木讷地有些迟钝,却透着一股强大的踏实和安全感。
乔青羽想,姐姐一定很信任他,换言之,他一定知道不少姐姐的事。
只是她没机会与何飞海单独聊天。
在家里坐了几个小时,何飞海起身告辞时,乔青羽主动帮他拿下了挂在墙上的外套。
“谢谢妹妹。”何飞海微笑。这是今天第一次,他直视乔青羽的眼睛。
乔青羽心里忐忑不已——趁着拿外套时,她把写有自己□□号码的纸条塞进了外套的口袋-
周日,乔家手工面馆照常营业,李芳好和乔陆生又开始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上午在店里帮了会儿忙后,乔青羽说要去校图书馆查资料,被李芳好禁止了。
乔青羽明白,李芳好对她的信任就像是被刀割裂的白纸,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面对李芳好的果决,她没再坚持,而是回到了无光的房间。拧开台灯,浅绿色摘录本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书桌上,静静地躺在英语课本旁边。拿起来翻开,正中间的那几页已经被撕掉了,空荡荡的,仿佛没有了心。
把本子一丢,乔青羽向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没关系,”她望着天花板,似望着乔白羽的无瑕脸庞,“我会永远记着的。”-
为了不错失何飞海的好友申请,周一午饭后,乔青羽在校图书馆找了台电脑,接受了近期几乎所有的□□好友申请。她一边点击同意一边数着数,二十八个。
多得超乎想象,但她并没多想。
一时间屏幕右下方的小企鹅闪个不停。大部分都是无聊寂寞的男生,一开口就是轻浮的吹捧。乔青羽一般不回复,见情况不对就干脆地删除对方。如此操作了一小会儿后,新跳出来的对话框里,一个顶着黄毛头像的陌生账号,张口就喊出了乔青羽的名字。
“你是谁?”乔青羽敲下第一句回复。
“你管我是谁啊,你以为你是谁啊,加了又删掉,装什么清纯啊!”那边发上来一句话。
他怎么知道自己删了人?乔青羽有点疑惑,但并不打算深究,而是关掉了对话框,动作熟练把这个叫叫囔囔的人删去了。
随即她又点了下跳动的企鹅,冒出来另一个对话框,是戴眼镜的紫发头像,网名是“我只在乎你”。
看着还算正经,也许是何飞海?
对话框里,只有一个“hello?”
乔青羽回了个“你好”。
“寰州二中高二5班第四组第四排的乔青羽,”那边发上来一句话,“你寂寞吗?”
绝对不是何飞海。乔青羽突然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满嘴下流的男人加自己了,因为有人把自己的□□告诉了他们。
一群互相认识的二流子。
她刚想重复方才删人的操作,刚移动鼠标,眼睛就瞪大了:对话框里蹭蹭蹭出现三张照片,两张是她的背影,一张是她垂下头的侧脸。场景都在教室,虽然一看就是偷拍的,但画面清晰地很,尤其是那张低头拿书的照片,放大了看,连阴影中的睫毛都丝丝分明。
“寂寞芳心无处去,”那头发上来一句话,“哥哥疼你,小美女……”
背后冷飕飕的,乔青羽整个人都僵直了。
“放学后哥哥在校门口等你,”那边又说,“别怕,就是想去你家吃碗招牌牛肉面,乖。”
恐惧从头到脚裹挟了她。
“你姐姐我以前也心疼过的,”那边继续说,“现在轮到妹妹了,小可爱。”
脑海中一片空白,明晃晃的。
良久,乔青羽才意识到,那泛着冷光的银白色,是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