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人看来,除了过年之前谈及乔白羽的那个夜晚,乔青羽一切如常——乔青羽庆幸这一点。她对自己这几天的平稳表现相当满意。
但不是百分百满意。主要在于没有提前思考打印的问题。
而当乔劲睿否定了长辈的安排,不让乔青羽待在新娘身边帮忙时,乔青羽意识到自己还捅出了另一个漏洞:乔劲睿的不信任。
他隐隐觉察到自己的异样,害怕自己会扰乱新娘的心情。
可我必须得待在新娘身边,乔青羽想。
“你放心,”中饭后她告诉乔劲睿,“我对小云姐没有任何敌意,绝对不会胡言乱语。”
许是被她真诚的眼神打动,乔劲睿动摇了:“也罢,我一直都觉得家里你最善良,不可能破坏大家这么多天的心血。”
后一句话发挥出它的作用,给乔青羽带来了压力。上楼时她脑海中闪过这些天李芳好、乔陆生以及家里所有人忙忙碌碌的身影,内心的决绝开始动摇。婚房的门敞着,屋内空无一人。乔青羽停下脚步,迟疑片刻,走进婚房并关上了门。
打开电脑,她仔细研究了离顺云最近的火车站——童阳市火车站去往寰州的时刻表。结合上午在桥头镇汽车站询问的汽车班次,脑海中很快形成了一条具体的路线。
“逃亡。”乔青羽轻喃,自嘲地笑笑,登上了许久未用的□□。
忽略此起彼伏的滴滴声,她首先在一直空着的个性签名一栏,填上了一句话:
用一朵花作为配饰,去跟世界决斗。
是她摘录本上的第一句话,高一时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的,出自一个叫阿多尼斯的诗人。按了回车,仿佛完成了遗言,胸口空落落的同时百感交集。
右下角的企鹅跳动不停,其间闪现的深蓝大海头像一下子抓住了乔青羽的心情——是明盛。
点开对话框前,她不自觉地吸了口气。
“新年快乐。”
对话框是从班级群里专门打开的私聊框,只有这四个字,发送时间是1月26日零点零分,即除夕之夜。
乔青羽清晰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轰鸣。
片刻后她平静下来,发送了几个字:谢谢,你也快乐。
“在老家吗?”
明盛的回复吓了她一跳,紧接着她明白了,他的头像是彩色的,不就说明他在线吗?
“是的。”
“老家过年好玩吗?”
“不好玩。”
那边发过来一个太阳的表情,紧接着问:“你不开心吗?”
这句话像鼓槌敲在乔青羽的心上。她沉默了。
“你的签名是什么意思?”明盛又问,“为什要跟世界决斗?”
“一句诗而已,”乔青羽回复,“抄的。”
“你没说’不关你的事’,”那边飞快发上来一句话,“hownice.”
乔青羽微微一怔。
“Plstellmemore,”屏幕上迫切地跳出一句,“anything.”
盯着“anything”良久,乔青羽有点晕眩。她想打字,抬起右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鼻。鼻头有莫名的酸意。
门外传来玲玲和刘艳芬的说话声。乔青羽坐直身体,飞速敲下:“你下午有空吗?能帮我一个忙吗?”
“说。”
“打印一篇文章,两百份。”
“可以。”
“我今晚就需要,”乔青羽边思考边发送,带着那边看不见的小心翼翼,“今晚八点之前。”
“也就是说6个小时之内要送到你老家?”明盛显然有些吃惊。
“是的,”乔青羽咬着下唇,“我老家在顺云市桥头镇里方乡南乔村,从寰州直接开车过来三个小时左右,赶得及的。”
很快,她又加上:“你打车过来,车费我出。可以吗?”
“我在纽约。”
乔青羽不禁瞪大眼睛,随即泄气地垂下了头。
再抬头,屏幕上多了一句话:“文章发给我。”-
下午四点后,每半个小时,乔青羽就会跑出院门朝村口张望一番。晚饭上桌时,窗外响起细密的沙沙声,玲玲高兴地跑进堂前,说下雪籽了。
“好兆头,”乔礼隆笑道,“瑞雪兆丰年!”
“雪一般下一夜就停了,”乔海生也笑道,似是给大家定心丸,“今天都早点睡,明天大家伙早点起来,把院子先扫干净,天气嘛不用担心,明天肯定出太阳!”
乔劲睿皱着眉:“下雪了路就难开了。车队明天得提早一个小时出发。”
“吃完饭你就去洗澡,不然别人去洗了,你又排到很后面,”李芳好在乔青羽耳边低语,“洗完澡就睡觉。明天你跟车,跟新娘,很费精力的。”
饭后趁李芳好在厨房收拾,乔青羽又溜到院门口望了几眼村头。冲完澡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她再次来到了院门前。
可村口并没出现任何打着双闪的车子。
八点钟刚过,乔青羽已经在李芳好的督促下钻进了被窝。前一夜她睡得极少,此刻虽然她心里记挂着村头的交接,却已疲困极了。为防止自己睡着,她先是看书,发现不行后便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接下来的行动,力争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半小时后玲玲轻手轻脚进了门,啪地一声关上了灯。
惊醒时,李芳好在耳边呼吸平稳。完蛋了,乔青羽心里绝望地呼喊。
她披上羽绒服,穿着拖鞋就下了楼。堂前的挂钟传来一声悠长的“当”——一点钟了。
屋外,两盏彻夜不熄的大红灯笼把空寂的院子染得魅惑而孤独。万物覆盖了一层白霜,轻盈的雪花如肥皂泡一般漫天飞舞。
拖鞋在地上留下一行明显的脚印,乔青羽缓缓推开了院门。
她看见了,约莫百米外的村头,两盏黄色的车灯在不停闪烁。
因为路面太滑,跑向车子的途中乔青羽打了好几个趔趄。靠近了她看清这是一辆寰州牌照的黑色奥迪。车子停在路灯下,驾驶座上有个闭目的年轻男生。
“嘿。”乔青羽叩响了玻璃窗。
男生睁开眼,见到乔青羽后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清醒了,把车窗摇了下来。
乔青羽一脸歉意:“不好意思,你等了很久……”
“拿着,”男生满脸不悦,直接递给她一个黑色文件袋,“乔青羽对吧?”
乔青羽接过文件袋:“对。是明盛让你来的,对吗?”
男生没说话,而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目光犀利。乔青羽发现他高挺的鼻梁和明盛几乎一模一样。
乔青羽抿了抿嘴:“谢谢你特意跑一趟。我不小心睡着了,真不好意思……费用的话,我过几天带给明盛……”
“你写的那些是真的吗?”男生打断她,一边打开门下了车,“关于乔劲睿的?”
“啊?”
“我打印的,不可能不看内容吧,”男生指了指乔青羽怀中的文件袋,“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捅出去,对乔劲睿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你认识乔劲睿?”
“不认识,听说过,”男生的语调有种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稳重,“以他现在的劲头,三十岁前就能提到副处,可谓鹤立鸡群,前途无量啊。”
乔青羽似懂非懂点点头:“你是说他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
男生噗嗤一声笑了:“随你怎么形容。但是呢,系统里容不得任何带来恶劣影响的人。你把他的事广而告之,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是谁?”
“我叫明岱,”男生微笑道,“阿盛的表哥。”
乔青羽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就是之前来学校演讲的,清华大学的学长?”
“对,”明岱说,“我父亲,也就是阿盛的舅舅,叫明兆群,我之所以知道乔劲睿的大概情况,就是因为我爸曾在餐桌上提到过他,说他工作能力出色,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乔青羽点点头。明兆群,一个几乎每天在电视和报纸上出现的,家喻户晓的名字。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明岱观察着乔青羽的脸色,“本来这完全不干我的事,但既然受阿盛之托来了,那我就提醒你一下:乔劲睿能改变的是你们整个家族的命运,为了一时之气把他拖入泥潭,值得吗?你姐姐乔白羽已经死了,你这样做,没有任何人能得到任何好处。”
沉吟片刻,乔青羽抬头:“我要的就是海浪翻卷。”
这也是摘录本上的一句诗。明岱挑了挑眉,显得有些震惊,而后笑着摇了摇头:“行吧,我算是知道了。”
见乔青羽疑惑,他解释说:“知道阿盛为什么要帮你了。”
转身重新上车,他嘀咕道:“也对,你还是遵循内心为好。要是让阿盛知道我千辛万苦送材料来,却让你改变计划了,他估计会灭了我。”
“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看出来了,”明岱面容温和了许多,“你们都是一类人。”
“你-们?”
“你,”明岱的眼神耐人寻味,“还有阿盛。”
他关上车门,摆摆手以示告别,掉转车头,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堂前挂钟第三次敲响时,乔青羽缓缓拉紧金银丝带,郑重地把喜糖盒重新塞回纸箱最上层的空格里。
脚边的地面上,还剩大概几张纸。
没时间了,另两个纸箱里的喜糖,不塞纸条也罢。
双脚已经冷得麻木。乔青羽扶着墙,咬牙悄声跺了跺地面,而后使劲把叠在上方的,每个喜糖盒里都塞了纸条的两个大纸箱依次搬了下来,和下方另两个喜糖纸箱调换了位置。
“不能让他们过早发现这些纸条,”她想,“燎原的星星之火可不能被扑灭。”
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脚,她挪到火炉边的窗户,发现雪不知何时停了。“礼”字顶着几抹白色,在灯笼的红光下既庄重又凄艳,莫名地令乔青羽不安。
事已至此,要么逃离,要么灭亡。
她把剩下的几页纸仔细对折成手掌大小,回房间后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枕头下方。
躺下疲惫不堪的身躯,想到自己枕着明盛的字,一阵闪电般的颤栗穿过了她的身体。
三个小时前在路灯下打开黑色文件袋,抽出里面打印的文章时,乔青羽就被惊艳地吸了口冷气。白纸上印的是明盛的手写体,挺拔整齐,字字清雄有力。醒目的黑色方框里,标题“不该遗忘之殇”狠狠绊住了她的目光。之前乔青羽还有点担心她发过去的文字篇幅有限,打印在纸上容易被人忽略,但现在看来,除非不识字,这张纸被打开喜糖之人忽视的情况绝对不会发生。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毫无条件、超乎预期被满足的感觉。纸上的字比明盛平时胡乱写的内敛端庄许多,像是为了适应她,满足她,明盛刻意收起了他的狂傲。她没有回答明盛为什么自己要“去跟世界决斗”,但是,他递给她一把剑,一把为她量身定做的剑。
乔青羽觉得明盛理智上很可能并不赞成自己这么决绝。“两百张意味着人尽皆知,”看完文章后,他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句话,“你不怕家里人反过来把你逼上绝路吗?”
“我会离开他们。”
看到纸条时乔青羽才知道自己误解了明盛的态度——尽管他回复的“fine”有点敷衍,但行动上,他帮她做到了极致。
心里似被注入了一汪有力的清泉,郁积于胸的所有苦涩顿时消融了,而且,还产生了绵绵不断的甜蜜。
摸清自己的感觉,乔青羽心惊肉跳。我对他知之甚少,她警醒自己,我该思考自己何去何从的问题,决不能沉溺在毫无希望的风花雪月中。
闭上眼,陷入混沌,她的思绪却仍旧滑向了纸上那些骨力遒劲的字。
它们在轻舞,跳跃,忽地变成火苗,下一秒就要把她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