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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羽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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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来了,夏天早就来了。李芳好拆下两片窗之间的玻璃片,擦干净老旧的纱窗,挂上暗绿色新窗帘,吩咐乔青羽接下来窗子保持敞开,别闷坏身体。电扇嗡嗡嗡地响,与河边传来的蝉鸣纠缠在一起,昼夜不息。一早,阳光透过窗帘下的缝隙照亮床头,乔青羽睁眼所见即是一片刺目的白。坐在桌前写作业,一阵阵热浪直扑进来,令她坐立不安——这屋子比去年难耐多了。

    她终于拥有了放眼窗外的自由。第一天她看见正对面租户的妈妈边摘菜边骂身边一直捣蛋的小男孩,第二天她望见王沐沐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把杂物一件件放进一个大纸箱。第三天太阳未升起她就被楼下“倒车请注意”的喇叭声吵醒了,惊起拉开窗帘,一探出脑袋就对上了和王沐沐仰头朝上的视线。

    王沐沐要搬家了。

    乔青羽匆忙换上运动裤,抓起一件外套就冲下楼去。

    货车的车身已经摆正,王沐沐从车头后边跑了过来,脸上和煦又带着悲伤的笑容令乔青羽想哭。

    “沐沐姐……”

    “我昨天下午去找过你,你不在,”王沐沐笑着说,“我又去店里找你,你妈妈说你去走亲戚了。”

    乔青羽点头。确实是的,昨天下午乔陆生专程抽时间带她去拜访了住在城西的陈表舅,平常几乎没来往的远亲,但没有他在教育局的关系,当初乔青羽是没法转学进二中的。

    “本想晚上再去找你,但我有点累,竟然睡着了,”王沐沐抱歉地笑道,“我不是故意避开你,不跟你说再见啊。”

    听到她说睡着了,乔青羽却觉得安心。她用力点点头,注意到了王沐沐扣在长袖上的黑色麻布。

    “我爸过世了,你知道了吧,”王沐沐轻叹一气,“在我们都以为一切在好转的时候,他却突然扛不住了。”

    “沐沐姐……”

    “还好,我这几天跑来跑去,医院啊殡仪馆啊公墓啊,又要搬家,忙得没时间悲伤,这件事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怕……”

    “为什么这么急着搬走呢,”乔青羽不解,“搬去哪里呢?”

    “这房子不是我们的了啊,”王沐沐轻柔地说,“每个月五号交租,昨天到期,再住就要多一个月的租金。”

    “那你们去哪里呢?”乔青羽又问。

    “阿盛家有套空房,可以暂时借我们母女过渡,”王沐沐咬着唇,“我报了人大,等通知书到了,我就和我妈一起去北京。”

    “一起的意思是?”

    “我爸走了,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不论我去哪,我都会带上我妈的。”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太阳出来了,浅金色的阳光照在王沐沐脸上,令她看起来既温暖又透明。她笑了笑,像没听到这个问题似的,转而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在乔青羽手里。书的名称是《窗边的小姑娘》,泛黄的质感就像之前乔青羽在明盛爷爷家抽出的《挪威的森林》,很老旧,八十年代的感觉。

    “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王沐沐笑道,“多年前从爷爷家借的,忘记还了。你帮我还给阿盛,好吗?”

    “你自己还给他啊。”

    “他去美国了,”王沐沐笑得温润,知晓一切般按住乔青羽的胳膊,“等他回来我肯定已经去北京了,我总不能为了这么本老书去找他爸妈吧,他们都是大忙人,而且对我不熟悉。”

    “可是……”

    “里面还有个礼物,回家再看,”王沐沐突然神秘地凑近她,“千万别让你妈发现。”

    她珍重的语气让乔青羽心里发慌。

    “我们还能见面的吧,沐沐姐?”

    “你有□□吧?”王沐沐拿出手机,“号码报一下?”

    乔青羽报给了她,又说:“我基本不上□□的。”

    “我知道,”王沐沐收起手机笑道,“那我给你写信。”

    “我妈会看我的信……”乔青羽喃喃,声音里满是绝望,“沐沐姐,你还会回寰州的吧?”

    “傻瓜,当然了,”王沐沐微笑着,向前一步,轻轻抱住她,“高三加油。”

    司机鸣喇叭,王沐沐放开了她。货车撇下乔青羽,她的眼泪泛上来,视线里的货车迅速模糊成一个小黑点。许久后她转过身,任由金黄色阳光扑打在自己脸上,缓缓朝河边走去。

    在运河小径边,乔青羽找了张长椅坐下,斜对着那棵五百年繁茂如初生的古樟。窗边的小姑娘,她轻念出声,翻开了手里的书。

    一翻,她就看到了王沐沐所说的“礼物”——一张被剪成一半的照片。

    是八*九岁左右的明盛,朝气蓬勃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像鸟窝,笑得自信满满,眼睛清澈如朝露。瘦胳膊瘦腿,身穿短袖短裤,左臂扣着醒目的两道红杠牌,少先队中队长。

    剪下的另一半,应该是沐沐姐吧?

    她把自己带走,把明盛留给了我。不,不是留给我,只是留下了。不,是放下,放下童年的记忆,童年的亲密。只是她放下了心中执念,跟我没关系,是的吧?

    阳光透过摇曳的樟树叶在乔青羽眼前晃动,她感觉有点晕。我得回家了,她告诉自己,把照片重新夹进书里,站起了身-

    夏天很燥热,夏天很寂寞。生活按下重启键,阳台对面是完全陌生的人家,李芳好每天不定时回来查岗。乔青羽的头发现在处于一个尴尬的长度,垂下来刚好压着脖子,却又无法完全扎起,李芳好替她难受,说带她去剪短一点,被她拒绝了。

    “心静自然凉,”她重复了李芳好经常教育她的话,“我不觉得热。”

    “到高三都是要剪掉的。”

    “我不想读大学的时候,我头发比男同学还短。”

    “反正头发都是要长长的,你头发长那么快。”

    “真正不分心的人是不在乎头发长短的,”乔青羽反驳,“剪了头发,反而有心理暗示,有压力,我现在这样挺好。”

    李芳好目光如炬。

    “这是你自己说的,”她开口,语调带着威胁,“要是考试成绩退步了,头发就剪。”

    乔青羽咬紧嘴唇:“好。”

    心里她知道自己刚才讲的全是谎话。王沐沐托付的书她看了,是日本作家的童年回忆,充满爱和感动,被她安心地放在了书包里;那半张照片,她这里藏藏那里塞塞,始终找不到安全之处,恨不得自己天天穿长袖校服藏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她的心可能就是被这张照片搅乱了,对明盛的想念疯长,以至于无时无刻,不论做任何事,脑海里都是他的身影。写作业或看书时他会安静地退到一边但不会消失,吃饭、走路、刷牙、入睡前等任何思想放松的时刻,他就自动走向前,时而明晰时而虚幻,牢牢霸满她脑海中的世界。

    真够折磨人的。

    摆脱它,结束它。乔青羽想起明盛第一次在树上对她说的话。我也得摆脱,她想,真的结束,而不是他所谓的那种“结束”。

    怎样做到?毫无头绪。她仿佛掉进一片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同样放暑假经常在家晃荡的乔劲羽发现她的异样,忧心忡忡地问她怎么了。

    “这房间太热了。”乔青羽出神地望向窗外,视线投向被铁网割破的蓝得泛白的晴空。

    乔劲羽表示赞同,借此去游说李芳好装空调,李芳好不同意,虽然她也觉察到了乔青羽的魂不守舍。她说,这小区不好,太杂,房租马上到期了,不如搬家。

    乔陆生却明确反对搬家这件事,说一辈子变动来变动去,受够了。两人夜里常吵,白天,一意孤行的李芳好顶着大日头独自出门找房子,找店面。她没空回来查岗,新鲜热辣的自由从天而降,冲到窗外朝乔青羽招手。

    可乔青羽却全无出门的欲望。

    她异常坚定地坐在桌前,做题,练字,看书,惆怅袭来时打开电脑,敲下驰骋在脑海中的一切——青春,友谊,姐姐。

    爱,自由,孤独。

    是痛苦且纠结地活着,还是满足又释然地死去?

    家。

    好在李芳好不会开电脑查文档,不过即使这样,乔青羽也没有敲下与明盛有关的任何一个字。她告诉自己是要忘记他的,虽然她以行动嘲讽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坐在这里字斟句酌,脑海中的唯一听众,不就是站在黑板前盯着自己匿名文章的他?

    她并不想搬家。明盛走了,王沐沐也走了,她感觉自己再走,朝阳新村就真的老了。老了不可怕,忘记过往才可怕。她怕老去的朝阳新村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还好有电脑,乔青羽庆幸地想。这是另一个维度的自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后,有一天下午,李芳好突然又出现在家里,脸上焦虑重重。

    “我们得回南乔村去,”她郑重地对乔青羽乔劲羽说,“你们奶奶没几天了。”

    搬家的事因此被掐断,半个月后,乔家手工面馆重新开业,现有的店面和住房续租了一年-

    回南乔村那两周,因乔青羽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发生的一切都没让她意外。他们必须借住在大伯那里,刘艳芬的冷言冷语合情合理。乔陆生带着乔劲羽在爷爷乔礼隆面前承诺说一定会把老房子拆了重建,光宗耀祖,乔青羽则随李芳好一起照顾卧床半年已奄奄一息的方招娣,并承担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务。夜晚她仍躺在半年前睡的那张床上,耳边是李芳好均匀平稳的呼吸。

    这次,乔青羽从未半夜翻身下床。

    在刘艳芬不间断的骂骂咧咧中,乔青羽得知乔劲睿不仅公务员辞了,寰州的新房也卖了,拿着钱说是南下广州做生意,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一个月不来一个电话。“小睿过不好,青青和小羽也别想过好,”刘艳芬恶狠狠地对李芳好说,“我们家过不好,你们家也别想过好!看看青青,越长大跟白羽越像,媚样!女孩子这种软硬不吃的性格,会有什么好下场!”

    “嫂嫂别气了,”李芳好低眉顺眼,颤抖的声音显得卑微,“青青欠你们的,我来还。孩子改过自新了,别咒她了……”

    刘艳芬每句话都带着愤恨,乔青羽自知理亏从不反驳,心里却把她说的当垃圾。李芳好抬不起头的样子让她难受,乔陆生对乔礼隆言听计从的样子令她不满。她对奶奶方招娣的卧床感到愧疚,全身沉重,像戴上了看不见的罪的枷锁。熟悉的愤怒和无力同时冲击着她,这是在南乔村惯有的感受。

    末了,她狠狠心对自己说,父母放不下的羁绊她放得下,等完全独立了,她坚决不回来。

    唯一好的方面是她在南乔村能自由出门。李芳好鉴于别人的眼光不再关着她,在所有人看来,村里熟人多,比城里安全多了。不过乔青羽会刻意避开村里那些半熟不熟的人。

    基本上,她想出去了,就拿一本书走进山间,在水库边的找块阴凉的大石头,坐下来看两个小时的书。偶尔她会在山里田里漫无目的地走,夏日的葱茏包裹着她,让她很平静。有一次她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脚下的小路通往的,是乔白羽的墓。她站住了,然后决然地转过了头。

    这块墓碑上没有乔白羽的照片,而且——乔青羽异乎寻常地确定——乔白羽在安陵园。原因很简单,拼命鞭策自己考上好大学寻求好生活的妈妈,不会舍得把姐姐留在这闭塞的荒无人烟的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