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二天是魏芝的纳征礼,即下大定,就是男方大张旗鼓向女方下聘礼,这是六礼中除亲迎外最重要的一天,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订婚。
一早黄家送聘礼来,国公府这边接待,也接了许多亲朋好友,要宴饮一整天。
宋胭也就一早过去绣春堂帮忙,连同秋月春红全都去了,自己院子这边倒没什么人。
魏曦也一早过去一趟,随后趁人不注意就回来了,拿出之前收拾好的一包银两、首饰,偷偷摸摸,走一步看三步,做贼似的去了僻静的祠堂附近。
没一会儿魏五德来了,朝她客气道:“妹妹让人给我带信,可是那事有眉目了?”
他说话亲昵,靠得过近,魏曦不习惯,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差使的事,我说不上话,我拿了些银两,你……你为难就先拿去。”
说着将那小包东西递过去。
魏五德看看她,接过东西看了眼。
全是一两二两的碎银,加一些珠饰,他不熟悉成色,却估不出价格,但打眼一看就没多少——听说今日只是个纳征礼,厨房就买了几百只鸡鸭,这得多少钱?他想要个厨房的差使,可不是讨要点零钱。
“曦姐儿的意思是,大奶奶没同意?”魏五德问。
魏曦犹豫一下,没回答。
魏五德人至中年,已在世上混了大半辈子,如何能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的神色,便问:“你是没和大奶奶讲?”
魏曦回答:“能经手采买的,都是府上的大管家,怎么也是二太太、大奶奶信得过的人,不可能随便分派个人。”
“可我是你亲哥哥啊,这还信不过么?”魏五德上前两步道:“曦姐儿,你出身在魏三爷家,如今成了国公府里的大小姐,做人可不能忘本!”
魏曦被说得无力招架,又往后退了两步,魏五德继续道:“我也没想说做什么大管事,只是谋个差使,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又会求到你面前来?竟没想到你用几粒碎银子来打发我。我看着,你是不想顾我这亲哥哥的死活,也不想顾你几个侄儿的死活!”
“可是,我……大奶奶也只是我后娘,她也只是协理后院的事,我怎么能去开口!”
“怎么就不能开口,她是后娘,不更应该看你这长女的面子?”
正在争执时,一名丫鬟出来道:“曦姐儿——”然后看向魏五德,笑道:“给爷请安,您的事已经有人去禀告奶奶了,奶奶眼下还在绣春堂忙着,要不然爷先在此处稍候,待奶奶得空了再看看奶奶的意思?”
来的丫鬟正是宋胭身边的二等丫鬟夏桑。
如今宋胭协理家务,秋月春红都各自如管事娘子一般忙起来了,院里的许多事就交给了夏桑冬霜几人,魏曦和夏桑并不熟,但此时她出现,却不由心安了许多。
魏曦自己完全不知要如何应对这位哥哥……
魏五德听了这话,显然也能猜到丫鬟是宋胭身边的丫鬟。
他原本的意思是让魏曦去替他做中间人,说说好话,拿到差使,但魏曦也不知说了还是没说,他也不知那大奶奶是什么意思,此时倒有些犹豫。
夏桑又道:“还是说,爷眼下没空?”
魏五德自然不能说没空,只好应下:“那我便在此候着奶奶。”
夏桑便笑道:“我就先送曦姐儿回去了。”说着看向魏曦:“曦姐儿,走吧,回头紫燕又四处找你。”
紫燕原本是宋胭的陪嫁丫鬟,魏曦搬过来后,宋胭将她身边的丫鬟全换了,把紫燕派在魏曦身边,统管从其他地方抽调过来的丫鬟,同样是陪嫁,夏桑自然和紫燕关系好。
魏曦不说话,乖乖跟着夏桑回去。
到了院中,夏桑道:“曦姐儿你怎么自己去见那位爷了?他是族里的?不管怎样,嫡亲的大哥叔伯尚且要注意,更何况是这不知隔了多远的,被人看见了,还不知你们在拉扯什么呢。”
魏曦不好解释,只是沉默,夏桑接着道:“你先去歇着吧,紫燕去找奶奶了,我见他缠你,才出来的。”
魏曦意识到什么,问她:“你怎么会去那边?”
夏桑倒直接承认:“奶奶见姐儿这几天不对,今日她又要去绣春堂那边,这里人少,就让紫燕注意着你,紫燕刚刚和我说你一个人出了院子,又不让人跟,我就和她一起跟着你了,这才见到你去见那人。紫燕就马上去告诉奶奶了,我候在那里。”
魏曦这才知道内情,她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又犯了个大错,可她也不知为什么会错,加上今日三姑姑纳征,父亲也在家,她又害怕起来,不知这事会不会捅到父亲那里去。
一时惶恐又委屈,不由就湿了眼眶,一声不吭进屋去了。
夏桑看看她,转身去看院外,没一会儿就见紫燕匆匆进来。
见了她,紫燕道:“曦姐儿呢?”
夏桑看向屋内:“在屋里呢,你见着奶奶了没?”
紫燕点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喘了会儿气才道:“见到了,但那边正忙呢,奶奶就先让我过来,叫把曦姐儿先领回屋,和那位爷说叫他去景和堂先候着,等一等奶奶,奶奶得空了就过去。我又去了祠堂那边,没见着你们,只见着那位爷,就和他说了。”
“那便好,那你在此陪着曦姐儿,我去景和堂看看,给他上茶。”
魏曦在房中听见了她们的话,知道从现在起,这事便和自己没关系了,由继母接手了。
她突然觉得松一口气,不知怎么,自己不用面对这事了,有人替她接了过去,而她是如此无助,如此惶惑,只要不必面对,她都觉得感激。
可是,继母又会怎么做呢?
是给他差使,还是不给?给了,凭什么?继母只是协理,才刚接手,就安排个人做采买的活,二太太那里怎么应对,管事们又怎么肯服?
不给,他是族里的人,又有这样的关系,还求上门来,是不是就平白得罪了人,还显得不近情义?
魏曦知道继母在管理事务上都是再三考虑的,她是新媳妇,当然是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如此在心里纠结,随后紫燕进屋来,给她倒茶,端到她面前道:“难怪昨日见姐儿要开锁拿银子,姑娘家的银钱首饰,最好别落到外人手上,你怎知外人会拿去做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有事该去找大爷,找姐儿做什么?姐儿以后可不能再单独去见他。”
紫燕是宋胭派过来的,魏曦自然知道,就是要紫燕盯着她,管着她身边的丫鬟,所以她哪怕和别处调来的小丫鬟亲,也不和紫燕亲,如今紫燕和她说这番话,她突然就倍感亲切,不由点了点头,然后将茶推给她:“我不要喝,你喝吧。”
紫燕笑了:“这是姐儿的杯子,我自己拿杯子去倒水。”
等到下午,宴席结束了,那边下人们去收拾,宋胭回来了,去景和堂,也让春红来叫魏曦,叫她从后门过去。
宋胭见魏五德,是在景和堂一处待客茶室。
魏五德已在茶室内等了许久,见宋胭来,连忙行礼,叫婶娘。
他心中原本忐忑,觉得心里盼的那事多半没指望,想拿了手上的银子走,可此时乍一见这大奶奶,不只年轻,还娇美得跟朵花儿似的,一双杏眼,樱桃似的红唇,窈窕身段,这样容貌的女子,倒不像正室娘子,像是在外面偷养的外室!
他便开始放松了,觉得这大奶奶肯定不像二太太那般厉害,算下来她比曦姐儿也大不了几岁,兴许会应了他的事。
宋胭一边坐下,一边朝魏五德道:“不必客气,你就坐吧。”
待魏五德坐下,她问了魏五德家中情况,妻子身体,有几个孩子,如今做什么营生,魏五德自是诉苦,宋胭便让人拿了两锭银子来给他,顺势又道:“曦姐儿年幼不懂事,她那几个碎银能做什么事,首饰也不值什么钱,是姑娘家的东西,实在不合适给你,这些钱你先拿着,给你媳妇买些药,孩子们也弄点吃的补一补。”
白花花的银锭在面前,魏五德拿了银锭,将魏曦给的那小包银钱首饰拿了出来,还回去。
丫鬟接了那包东西回来,宋胭便又问:“你找曦姐儿是为什么事?”
魏五德便道自己识得海货,听闻厨房缺人,府上接连办喜事,可以帮着采买海货。随后又补充:“当然,若有其他什么空缺,我都干得来,还忘奶奶怜悯,大小给个差使。”
“原来是为这事。”宋胭一阵叹息,“这么个小事,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直接就能安排下来,你却不来找我,或是找你叔叔,跑去找曦姐儿,她一个孩子能懂什么。”
魏五德忙笑道:“这不是就求到奶奶……”
“你纠缠一个孩子也就罢了,还要说她忘本——”宋胭打断了他,也冷了语气:“我倒要问你,这‘忘本’二字从何说起,她是大爷的闺女,何时轮得到你这个远房的大哥说忘本?”
魏五德骤然被责问,仗着对方年轻,开口辩解道:“我是她亲大哥,如何不能说她忘本?”
宋胭缓声道:“要不然,你去宗祠里,去族长面前说这话,告诉他们,你觉得曦姐儿忘了什么本?”
魏五德陡然想起来自己言语中的错误,一下变了脸色。
所谓过继,便是在宗祠里祭拜祖宗,由族长主持,族老作证,立下文书,修改族谱,从此那被过继者就变了父母,与原来血亲父母再无关系,就算有,也只是父辈间亲戚的关系。
而原来的血亲父母,既然同意了过继,就绝不能再去认亲或是纠缠,这告到族里也是犯了宗法,轻则受训斥重则受罚。
魏五德低下头来,支吾道:“这这,是我一时口误,我……”
“今日之事,我还未同大爷说,他平日朝事本就繁忙,我实在不愿再让这事惹怒他。”
魏五德连忙跪下来:“求大奶奶恩典,不要叨扰大爷,是我一时嘴快说错话,以后再不会犯了,实在不必污了大爷的耳朵。”
宋胭没开口,茶室内一阵沉默,而这沉默让魏五德心中的紧张惧怕渐渐加重。
他只是想谋个差使,却绝对不敢纠缠国公府,更何况是朝中那位。
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给宋胭磕了个头,又求饶道:“求求大奶奶,求求婶娘,就宽恕这一次,我以后绝不再来。”
宋胭却又笑了:“大侄儿这又是何必,快起来,都是一家人,言重了。”
魏五德擡眼看看她,见她笑得温善,好似刚才那个说要告到族里、告到大爷面前的不是她。
宋胭又道:“你快起来吧。”
魏五德这才慢腾腾站起身来:“谢过奶奶。”
宋胭一副平常语气:“不过是小事,只是大爷而立之年,膝下只有这么个女儿,难免在意,以后这话还是不要让他听到了。
“这一次那厨房的差使是不凑巧,二太太那边已定好了人,便只好得罪了,下次你再有什么为难的,只管来找我便是,找曦姐儿没用,她这年纪只知道玩呢!”
魏五德连连称“是”,再不敢多待,宋胭一放人,他转身就走。
待魏五德离开,魏曦才从屏风后出来,红着眼,到宋胭跟前,低着头不说话。
宋胭问:“他找你,为何不来告诉我或是你父亲?”
魏曦埋着头,半天才道:“我不知该不该告诉……”
“什么意思?”
“他毕竟,是我……是我哥哥。”最后几个字,声音极小。
宋胭于是明白,她是理不清,无助。
她看着魏曦:“先不说你已过继到你父亲名下,便已和他没关系。就说这血亲——”
她语气硬了一些:“他明知你是被过继,明知如今你养在继母院中,还要来找你,他可有想过你怎么做人?要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你不是大爷的嫡亲女儿,外面的才是你大哥,你老父亲早已过世,母亲是做妾的?”
魏曦顿时泪如雨下。
“他还是同以前一样自私,对你毫无血亲情义,这样的人,你与他过多纠缠,只会毁了你自己。
“他既不做大哥,你又何必做妹妹?你若全心对他,又要怎么对将你养大的父亲?”
魏曦泣不成声,一下一下用袖子擦着眼泪,她一向自矜又倔强,还从未如此脆弱过。
她从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嫡女,恨不能向所有人宣告自己身份尊贵,可在心底,她却明明白白,她什么也不是。
父亲根本就没在意过她,将来也不会在意,他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女,自己又算什么?
原本还能欺骗自己知道的人不多,可魏五德出现了,找到她。
她既抗拒,又内疚,觉得自己无情,那毕竟是亲哥哥,能翻脸不认吗?可她又要怎么办呢?
痛苦这么多天,她找不到答案。
可今天继母却告诉她,他既不做大哥,她也不必做妹妹。
所以,她是可以拒绝他的,可以不认他的。
宋胭从椅子上起身,将她拉着坐到自己身旁。
她知道魏曦不喜欢自己,所以向来也没对她露太好的脸色,自然也不会过于亲昵,如今见她这样,到底不忍。
好在魏曦顾着伤心,倒没顾着不喜欢自己,扶她她也没拒绝。
待她坐下,宋胭抚着她的肩道:“不过一桩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便来告诉我,你信不过我,告诉你父亲也好,他虽忙,但你现在和他住得近,总能遇到他空闲的时候。”
魏曦只是痛哭,一声不吭。
又有绣春堂的丫鬟来叫宋胭过去,宋胭没时间待了,便将这儿交给夏桑,自己过去了。
魏曦在椅子上哭了足足半个时辰,似乎哭得泪都干了,才又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擦了眼泪,埋着头,由夏桑紫燕陪着沉默无声地回自己院中。
……
晚上回了房,宋胭自然将这事告诉魏祁。
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毕竟人是在景和堂见的。
魏祁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好,如此他便不敢再去纠缠曦姐儿。”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族里编排这边,说我们无情。”
“他要说是他的事。”魏祁回答。
宋胭报备过,便闭上眼睛睡去。
隔了一会儿,魏祁问她:“今日在绣春堂那边累么?”
话问出口,许久没听见回音,到床边一看,就见她已经睡着了。
看来是真的累了。
他轻缓地坐到床边,将她胳膊放进被子里。
现在的她早已洗了妆,拆了发,可那脸却细得像半透的瓷,嘴唇像还没擦去口脂。
真好看,不只好看,在她这小小的身体里,还藏着十足的聪慧和能耐,人言“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却是“贤”与“色”在一身。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看着她已睡着,他在她脸上轻轻吻了吻,侧过身,将她轻轻环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