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丑男人在美丽才子面前不配拥有姓名,但在祝府二公子面前还是可以有一有的,因为那毕竟是赤天的同伙、厉随的对手,于是祝燕隐专门又跑去问了万仞宫的影卫一回,究竟叫什么来着?
影卫答:“古撒蛮迈。”
你们看,真的很难记。此人是赤天从南边某个山寨里找出来的“奇士”,擅长巫蛊术法,交给徐云中的那瓶蛊虫,八成也是出自这位古撒蛮迈之手。
祝燕隐又问:“剩下十五名护法的名字,也这么难记吗?”
影卫们道:“没有,难记的只有这一个,名字最容易记的是兄弟七人,就叫关山大,关山二,一直排到关山七。”
祝燕隐:“……这个确实好记。”
而地位最高的护法名叫原野月,一直贴身跟随赤天。
还有黄氏四姐妹,黄莺、黄鹂、黄雀、黄眉。
银笔书生,名字起得斯文潇洒,但其实是个喜欢迷药与毒镖的下三滥,上不得大台面。
他还有个好朋友名叫金蟆,也不知是练了什么邪门功夫,最近一年比一年身形佝偻,驼背加上怀胎八月一般的大肚子,若是被徐云中看到,估摸又会怒发冲冠地跑去河边洗眼睛。
最后一名护法叫暗,没人见过他的模样,更没人知道其具体来路,只知道他活得就像一寸暗影,始终隐匿在夜色中。
其实这种名字只取一个字,又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在话本爱好者里应该很吃香的。但可惜,现实生活中居然和魔教扯上了关系,于是祝燕隐便将他和古撒蛮迈划归到了一类,很笃定地想,一定是丑得见不得人。
另一头,厉随正在屋内喝茶。
江胜临推门进来:“今晚——”
厉随:“没空。”
江胜临胸口发闷:“我话还没有说完。”
厉随道:“我要去放孔明灯。”
江胜临眼底写满疑惑,他能接受厉随毫无理由的“没空”,但却不太能接受对方因为要放孔明灯而没空。那不是酸唧唧的秀才书生、或者情窦初开的姑娘才喜欢做的事情吗,你这黑风煞气的一个江湖人,去凑什么热闹?
厉宫主看着他明晃晃灯烛一般的视线,在冷酷无情的“你眼没了”和极具儒士风格的“与人为善”之间,选择了后者,很有耐心地解释了一句,祝府要去。
“哦,原来是祝二公子要去啊。”江神医再度完成自我说服,那就很正常了。
然后又充满爱地叮咛:“你记得替自己多放几盏灯,许个百病全消。”
结果厉随放下茶杯:“街头骗子都知道看病要制一锅黑膏药,你倒连锅都省了,让病人自己点灯。”
“……”
江胜临,神医,青年才俊,全大瑜国倒背如流《莫生气》第一人。
算了,肝疼,回去泡茶清火。
徐云中也不打算去寒夜灯会,因为又不能弄些金子挂上天,没意思,所以他吃过饭早早就睡了。祝小穗遗憾地说:“可惜了,若徐老板愿意去,还能与公子一起写写诗。”
祝燕隐敷衍:“嗯嗯嗯。”
转头就开始琢磨等会要穿什么衣服,才能显得更加风流倜傥,好大一个美男子。若祝小穗再警觉一点,估计是能从自家公子日益增长的搔首弄姿中发现端倪的,但可惜,孩子暂时还没往这方面想,所以只十分配合地从柜中取出几套衣服让祝燕隐挑选,又替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腰间挂饰,我们江南公子,连头发丝也要很精致。
祝燕隐的生活态度一直很积极向上,病要治,魔教要铲除,该有的花前月下也不能缺。端城的寒夜灯会算是小有名气,比起正月十五花灯游亦不逊色,才子佳人的……不是,才子魔头的,还有比这更般配的吗,没有了。
祝小穗问:“咱们何时出发?”
祝燕隐在掌心敲敲扇柄,很正经地回答,难得遇到一个节庆,你与章叔他们去逛吧,好好放松一下,不必管我。
祝小穗撇嘴:“公子又要跟着厉宫主一起出门?”
祝燕隐面不改色心不跳:“嗯。”
“可厉宫主又不会写诗。”
“我会写就可以了。”
写一盏灯算什么,将城中所有的孔明灯都买下来,写满也没问题。放在话本里,这种才子为博心上人一笑,就将整片天都用情诗点燃的场面,是要额外算银子的,因为实在太浪漫了,男女老少都爱看。
天色渐渐变暗。
华灯初上时,厉随准时来敲门,他一身黑衣佩长剑,看起来的确不大像要去游玩。祝燕隐笑着说:“你带一把这么凶的剑,是会把百姓吓跑的。”
“带着剑,我才能更万无一失地保护你。”厉随道,“至于百姓跑不跑,与我何干。”
冷酷大魔头的情话,真是霸道而又不讲道理。
祝二公子矜持地说:“嗯,那就带上吧。”
外头已经很热闹了,不过大多是本地百姓和外来客商,没几个江湖人。毕竟大家此番出门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还是要表现得殚精竭虑、时刻不忘武林大事一些的。
端城离王城很近,繁华程度与西北自不可同日而语。城中一座玲珑高塔被烛火照得通明,风吹钟鸣四野。街巷井字纵横,东西南北中五处集市,平时都是错着日子开放的,这一晚全开了,里头不仅有大瑜各地的商品,还有南洋远海运来的小玩意。各种吃食摊子热火朝天,茶铺酒肆里也锣鼓声不断,变着花样揽客。一个二八年华的富家小姐,此时正相隔烟火鼎沸一条街,含羞看着对面街上的青衣男子,怎么说呢,连绣花帕子都透着相思情。
祝燕隐催促:“你还愣着做什么,怎么不快些陪人家去说说话?”
青衣男子这才回神,道谢之后,急忙向着心上人跑了过去。
厉随问:“这事也要管?”
“看他实在太木了。”祝燕隐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再发一阵呆,人家就要回去了。”
厉随点头:“有道理。”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多管闲事,差不多促成了三四对有情人吧,跟媒人似的。卖孔明灯的摊子在河对岸,要过桥才成,可桥上早就被人挤满了,黑压压一片脑袋,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
厉随单手抱起祝燕隐,干脆利落地从河面上踏了过去。按理来说他一身漆黑,轻功又好,是不容易被人察觉的,但架不住祝二公子今晚实在太蓬了,尤其是风吹动衣摆时,看起来好白好怒放啊,于是百姓就大声喝起了彩,还噼里啪啦地鼓掌,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祝燕隐不太好意思:“你快放我下来。”
厉随道:“前头更挤。”
“那你也别抱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又如何?”
看着是不如何,你这么凶,别人也不敢如何,但总归还是不太好的。于是祝燕隐找了个很正义的借口:“这里客商儒士那么多,万一被我爹娘的朋友看见了呢。”
厉随果然就把他放下来了,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祝燕隐笑嘻嘻扯着他的衣袖,挤到前头买了两个最贵的孔明灯,又取了一支笔,到清静处将自己心中所愿密密麻麻写了上去。祝二公子的心愿可真多啊,父母顺遂平安,大哥早点成亲,三弟金榜题名,四弟……五弟……姐姐妹妹……各路亲戚,这么说吧,若这盏灯被人捡去裁开卖字,估计都能躺着吃上好几年。
最后还剩下一面,祝燕隐命令:“你转过去。”
厉随问:“为何?”
“与你有关,不能给你看。”
理由充分,厉宫主配合地转过身。
祝燕隐迅速写了两行字,偷偷摸摸跟做贼有一比,等厉随转过来时,那盏写满了字的灯已经飘飘忽忽地在飞了。
“你不要看!”
“我没看。”
“你看了!”
“没看清。”
祝燕隐一手捂住他的眼睛,自己抬头找自己的孔明灯。心愿或许真的是有重量的,别人要么许升官发财,要么许早日成亲,要么许阖家安康,都是短短一行小字,飞起来很轻快,星星点点浮于半空,橙红的光、墨蓝的天,飘飘洒洒如星辰,漂亮极了。
而字最多的那盏灯,因为心愿太多太沉,飞得就很慢,半天才升到树梢的位置,好巧不巧还又刮来一阵斜风,这下干脆挂在树上,不动了。
祝燕隐:“……”
厉随:“噗。”
“你笑什么!”
厉随将另一盏没写的灯塞进他怀中:“拿好。”
“嗯?”
祝燕隐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就离开了地面,风从耳畔呼啸刮过,四周景象一闪即逝,满街的灯与树被连成银花,虚幻如梦境,再回神时,人已经站在了一处很高很高的楼上——是那座塔。
厉随将祝燕隐放下来,另一只手正拿着那盏写满了字的灯,高处的风势更大,一松开,孔明灯立刻就“嗖嗖”地飞了,气势汹汹,比满城所有的灯都要飞得高,燃得亮。
“现在高兴了?”
“嗯。”
厉随笑笑,靠在围栏上继续看那盏灯。
祝燕隐提醒:“你的还没写呢。”
厉随接过孔明灯与笔,见他没有转过身的意思,便道:“你一直盯着看,就不怕不灵验?”
“谁说盯着看会不灵验的。”祝燕隐振振有词,“我方才不让你看,是因为我不好意思。”我们读书人一向脸皮薄,但你不一样,你是江湖人,所以我可以看。
厉随捏捏他的脸:“有情人终成眷属,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祝燕隐闻言怒道:“你还说你没有偷看!”
你们魔头都是这么言而无信的吗!
为了不吃亏,祝燕隐也盯着他的笔尖看,眨一下眼睛就算我亏!厉随的字其实不像他的人那么狂放不羁,还是很工整金瘦的,只写了一小行字,白首不相离。
白首不相离。
祝燕隐与他一起放了这盏孔明灯,并且很虔诚地默念了七八遍“心想事成”。
盛世康乐,漫天烁烁。
厉随与他一道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下头的百姓,问:“那是你家的护卫吗?”
“嗯。”祝燕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过我一般都找不到他们藏在哪里。”
厉随说:“一共有十八个。”
祝燕隐竖起拇指,你厉害。
厉随捏住他的手指:“除了你家的护卫,还有七个人也盯着你。”
祝燕隐没觉得意外:“还是那些魔教的探子?”
“是焚火殿的人,不过换了一批。”厉随视线看着前方,单手继续捏他的后颈,“是关山七鬼。”
祝燕隐吃惊:“那不是焚火殿的护法吗?”
“今晚刚换的,你家的护卫应该还没发觉。”厉随道,“不用找,你找不到。”
“那我们要做什么?”祝燕隐压低声音,“不必管他们?”
“他们七兄弟鲜少一起出现。”厉随扭头看着他,突然问,“你现在敢不敢出城?”
祝燕隐不假思索:“敢。”
“你还没问我,要你现在出城做什么。”
祝燕隐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厉随大笑:“好,就按你说的做,只管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能伤你分毫。”
于是祝燕隐便独自下了高塔,祝府的护卫见只剩他一个人,立刻围了上来:“公子,咱们回去吗?”
“先不回去,你们几个随我出一趟城。”祝燕隐匆匆吩咐,“速度越快越好。”
护卫惊讶:“公子现在出城做什么?”
“去替厉宫主接个人。”祝燕隐又催促,“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一边说,一边挤过人群就往外跑。祝府护卫来不及多问,赶忙跟上去,马车就停在两条街外,祝燕隐钻进去坐好,掀开车帘往外看。
自然是看不到魔教护法的,四周是一排排寂静的房屋,寒夜灯会的热闹正在被抛得越来越远,出城门后,更是只剩下了漫天的星星和孔明灯。
白玉色的高头大马行进在官道上,威风凛凛。一尺多高的枯草,在月光下会变成银白色,它们一蓬一蓬地摇晃着,一直绵延到原野尽头。
护卫们燃起火把,护在马车两侧,迎着风大声问道:“公子,咱们要去哪里接人?”
“一直往前。”祝燕隐道,“去郊外。”
“是!”护卫一甩马缰,向着更远处驶去。
祝燕隐双手抓着靠垫,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不知道那七个人会不会真的追上来,不知道厉随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马车会在哪个瞬间突然停下,想七想八,想得连路遇石子颠一下,呼吸都会跟着停一停。
祝府的护卫此时仍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他们其实已经算是顶尖的高手了,拥有绝高的警惕性,但比起焚火殿的护法来,还是略逊一筹。隐匿在暗处的七条黑影,像七条来自地府的恶狼,死死咬着前头的车队。
“公子,前头有岔路。”
“左边!”
他其实并不知道左边会通向哪里,只是凭直觉猜测,或许厉随就快来了。
田野与村屋都已远去,剩下一片银白月光照银草,杳无人烟。
关山七鬼也摸不准这拨人要去做什么,就如厉随所说的,他们昨日才抵达端城,奉赤天的命令盯着祝燕隐。这兄弟七人生于寒冷山巅,行进时能踏雪无痕,自以为轻功卓著,并没有把厉随放在眼中——就连赤天本人,可能也被他们的盲目自信给唬住了,否则至少应该多叮嘱两句,避免现在这种主动赴死的尴尬情况发生。
祝府的车队还在粼粼前行着,路越来越偏。
七人中总算有一个觉察出异常,举手想示意其余人停下。
但已经来不及了。
铮鸣出鞘的湘君剑卷起万重冻土与残雪,裹挟着巨大狂妄的风,猛然炸开在荒原间!
祝府的马队受了惊,马车猛得一颠簸,祝燕隐惊呼一声,险些滚了出来。祝府护卫拔刀出鞘,迅速将自家公子护在最中心,却半天没等来对手。
祝燕隐自己跑出马车,急忙看向远处。
那里正是一片飞沙走石。
关山七鬼自知中计,更清楚这趟若不拼命便会没命,他们握紧武器,在弥漫的沙尘里,警惕万分地看着月光下的冷面修罗,看着他手中那把令无数人胆寒的湘君剑。
厉随目光冰冷,一身黑袍漫卷。
祝燕隐看得紧张极了。
祝府护卫低声道:“公子,江湖恩怨咱们不宜插手,还是走吧。”
祝燕隐其实不想走,但又怕自己留在这里,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不甘不愿地往马车里钻。然而还没等他完全钻进去,另一头的人就已经打了起来,关山七鬼即便不是厉随的对手,到底也不是泛泛无名之辈,毕竟练了这么多年的噬月邪功……其实不练还好,因为他们才刚使出一招噬月,厉随眼底就越发杀意浓厚,像是想起了那夜雪原,反手一剑,其中两人的双腿便如柴火棍般折在枯草堆中。
惨叫划破夜空。
祝燕隐一把捂住耳朵,心都在颤。
其余几人也被厉随的剑法所惊,意识到双方巨大的实力悬殊,后背这才后知后觉渗出一层冷汗,再想逃走,却哪里还有机会。跑得最快的三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头就已经飞到了半空中。
关山五见势不妙,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突然调转方向朝着不远处的祝燕隐冲去,试图挟持人质。他想着,虽然祝府护卫众多,但比起厉随——
耳根传来一阵寒意。
其实并不痛,但……关山五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稀里糊涂栽倒在地上,一直到咽气,他都没发现自己其实只剩下了一半脑袋。
祝燕隐脸色发白,胃也翻涌作痛。
厉随最后一招,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最后一个人。
焚火殿四处作恶的十六护法,就这么只剩下了九个,不到一百招,不到半柱香。
怪不得赤天要想尽一切办法东躲西藏,甚至不惜长久地待在冰原里,面对这么一个敌人,除了比命长,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鲁莽自大的关山七鬼,算是用自己血淋淋的命,给其余护法好好上了一课。
但厉随却并不满意,甚至还有些懊恼,方才关山五毫无征兆地冲向祝燕隐,他一时没有多想,便杀人杀得过于凶残了些,忘了要尽量不见血。
目睹完全程的祝府护卫心有余悸:“公子,你没事吧?”
“没。”祝燕隐定了定心神,看向厉随。
厉随本来想去马车里陪着他,但想起自己刚杀完人,一身血腥气,便放缓了声音哄他:“先回马车,我坐在外头陪着你。”
祝燕隐点头:“嗯。”
祝府护卫将马车赶得飞快,如一道离弦的箭,回到城中,寒夜灯会才刚散。
百姓们还在三五成群地说说笑笑,议论着精彩戏文与灯火,并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厉随将祝燕隐送回房时,徐云中刚刚睡醒,他衣衫不整打着呵欠出门,懒洋洋地问:“灯会散了?”
结果并没有人理他,门还被“咣当”一声关上了。
鹤城才子:“?”
这是什么糟糕的交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