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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一卷:日暮苍山远 第二十九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二十九章

    颜珲下令之后,候在外面的仆从即刻带人入内,那是一行八名年轻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姿色,衣着轻佻,显然是姬妾妓子之流。

    “长夜漫漫,陈侍郎等人想必思乡心切,无心睡眠,小王今夜便遣府中这几位汉地美人为尔等一暖被衾,以解思乡之苦如何?”

    颜珲便挥手:“还不快快拜见过南宋诸位来使!”

    众女听令,移步上前盈盈下拜。

    陈修远本是不假辞色,可见到为首一粉衫女子起身擡头后,却是脸色大变,红白交加,他颤颤巍巍的擡手指向那女子,张口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你——”

    那女子看清陈修远后,亦是如遭雷殛,刹那间潸然泪下,双唇蠕动半天,终是吐出了一个千回百转,苦涩难当的字:

    “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而那颜珲一干人等自是意料之中,皆如看好戏一般,脸上挂着似笑非笑。

    京兆府尹温迪罕故作惊讶道:“陈侍郎,莫非此姬是你女儿?这真真是巧了!”

    十二王爷颜泰齐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那珲郎岂不是成了陈侍郎的便宜女婿?哦不,是整个定南王府都成了陈侍郎的女婿,陈侍郎你此番可是占去了大便宜啊!”

    帐内燕人闻言皆哄堂大笑,只除去神色淡漠的颜玉央,和以帕掩口低头咳个不停的颜泰乔。

    待众人笑罢,颜珲才装模作样的擡手制止,而后对陈修远道:

    “娉婷乃是三年前小王属下自战场上俘获的宋军家眷,见她姿容可人,便献于小王府上,却不知正是陈侍郎之女。而今二位父女相认,当真可喜可贺!”

    那陈娉婷泪流满面,说不出话,而陈修远亦是悲愤难当,浑身抖若筛糠。

    此情此景,父女重逢,却是何等的可悲可叹。

    阿英再也忍耐不住,便要冲上前去,却是被颜玉央紧紧的扣在怀中,动弹不得。

    阿英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颜玉央,那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里,充斥了多少愤恨,多少不甘,多少怨毒,多少悲哀。

    虽是无声,却胜过万语千言。

    颜玉央被这目光望得心痛,二人僵持片刻,他终是擡手复上了她的双眼,将这束目光轻轻盖住了。

    那厢陈修远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正在要瘫软在地之时,忽而被身后一官人及时搀住了身子。

    这官人年纪甚轻,生得俊美英挺,一双风流妙目,多情含笑,是一群唯唯诺诺的宋使中唯一宠辱不惊之人,因而鹤立鸡群,气度俨然。

    他扶住陈修远,对上首颜珲告罪道:“陈大人不胜酒力,失礼之处还请小王爷见谅。”

    颜珲不悦:“你是何人,这里哪轮得到你来说话!”

    “下官谢岑,乃是此次和亲副使。”谢岑不卑不亢道,“小王爷三份厚礼,名贵非常,我等上下感激涕零。然而此中有些小小误会,还请小王爷容禀。”

    “有何误会?”

    “临安城人尽皆知,陈大人之女乃是贞洁烈妇,三年前便已以身殉夫。”谢岑轻飘飘的瞥了陈娉婷一眼,“此女不过欺世盗名之辈,与陈大人毫无干系,还请小王爷明断。”

    陈娉婷闻言花容失色,拼命摇头:“不,不是的我正是陈娉婷,爹,爹你说话啊!”

    颜珲挑了挑眉:“陈侍郎,此话当真?”

    陈修远被谢岑暗中捏住了臂上曲池穴,巨痛之下,激得人清醒了几分,他嘶哑着嗓音道:

    “不错!我女娉婷早已罹难,倘若落入敌手,定不会茍活于世,现立于此的不过是小王爷府中姬妾,与修远毫无干系!”

    陈娉婷沦落燕地多年,受尽凌/辱,今日得见至亲,本以为终可脱离苦海,谁料这般变故。她当即扑跪在陈修远脚下,揪着他的衣摆,嘶声哭喊:

    “爹!我是娉婷,我是娉婷啊!你如何认不出女儿了!”

    陈修远浑身颤抖,可仍是狠下心肠,别开目光。

    颜珲冷眼旁观,似笑非笑道:“既非父女,莫非陈侍郎是想收下此姬,共度春宵了?”

    陈修远脸色一青,未及开口,谢岑便拱手道:“我等初来贵地,有些水土不服,无福消受美人恩,小王爷美意,我等便只能心领了。”

    见煞费苦心布下的局被这无名小卒轻描淡写的化解,颜珲脸色分外阴沉,当下怒道:

    “好好,既然陈侍郎不要,王府留你们何用?纥石烈昌!这女子便赏给你了!”

    只见席间豁然站起一戎装壮汉,哈哈大笑道:“谢小王爷赏赐!”

    此人乃是定南王帐下第一猛将,战功彪炳,生性残暴。他上前一把将那陈娉婷抓了过来,拖到胯/下,撕开她的衣衫,便要行那不轨之事。

    眼睁睁看着那自幼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亲生女儿被人当众奸污,陈修远当真是目眦欲裂,肝胆欲碎!

    他几番忍无可忍欲冲身而上,却是被谢岑不动声色的按了回去,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陈娉婷初时还惨声哭喊,撕心裂肺,后来已是心如死灰,泪眼婆娑的双眸触及父亲的目光后,不禁惨淡一笑。

    下一瞬只见她闭目脸色一狠,自喉中发出一声嘶吼,纥石烈昌一惊,擡手捏开了她禁闭的双唇,鲜血瞬间喷溅了他一脸!

    临近的奴子望得真切,惊呼了一声:“她咬舌自尽了!”

    “贱人!”

    纥石烈昌大怒之下,蒲扇般的大掌便将陈娉婷扇飞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头破血流,脖颈折断,即刻咽气。

    而于此同时,陈修远也再撑不住,气急攻心,张口便喷出一大口鲜血。

    阿英虽目不能视,却将一切听在了耳中,对话声,哭喊声,谩骂声,衣帛撕碎之声,鲜血喷溅之声,重物落地之声,颈骨断裂之声,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叮铃一声轻碎细响,一根银簪被甩落到了身侧,她不动声色将银簪摸入手中,攥进掌心,直到那尖端将肉刺破流出温热的血来。

    此时此刻,她五脏六腑皆为之悲恸,恨不得冲上前去,拼上这条性命,将在场的燕贼全部杀光!

    然而不能,她偏偏不能!

    此时此刻,她亦是阶下囚,她亦是他人掌中鹰,她与那陈娉婷有何分别?!

    长恨此身非吾有——

    颜玉央只觉掌心一暖,有温热湿意缓缓流淌而下。

    缓缓移开覆在她双眼上的手,只见她紧闭双目,浑身轻轻颤抖,烛光之下,有水痕盈盈于睫。

    他不禁心中一窒,良久无言。

    今夜他带她在身边,本是为防有人趁他不在府中暗中加害,却不想叫她亲历了这一幕。此时即便解释起来,亦是徒费唇舌,她心中怕早已是将他与在座诸人看作一道,恨作一道。

    可难道他不是吗?

    这泪不是泪,是三千溺水,鸿毛不浮,是她与他之间昭昭血债,鸿沟天堑。

    他擡手将阿英的泪水轻柔擦去,重新揽她入怀中,一声长叹消弭在无声之间.

    一场血贱华庭,仿佛不过只是晚宴助兴插曲,陈娉婷尸身被拖了下去,陈修远也借解手之名踉跄离席。颜珲怒意已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于是便乐又起,舞又兴,宾主尽欢,浑若无事。

    如今席间献舞的乃是十二名栗发碧眼的西域美姬,众女上身仅着艳色裹胸,下裙轻纱透光,纤纤玉腿若隐若现,随着旖旎歌乐而扭动身躯,搔首弄姿,千娇百媚,看得在场男子无不血脉贲张。

    颜珲甚为满意,问道旁边之人:“这些胡姬是何来历?”

    左手畔其胞弟颜琛刻意答道:“回大哥,这献艺的胡姬乃是焉耆女子。”

    “哦?焉耆?那岂不是与十七叔是同乡?”颜珲笑着看向颜泰乔,“当年宫中也有一焉耆胡姬亦舞技闻名,这才得了先帝宠幸,看来这焉耆女子素来是能歌善舞,擅长以色事人。”

    颜泰乔闻言脸色又惨白几分,面上却只笑了笑,不咸不淡道:“以色侍人,色衰爱弛,难怪亡国灭种,叫蒙兀人所侵,幸而我有一半的血脉是咱们大燕人。”

    颜珲一噎,拳入棉花,讨了个没趣,脸色颇为难看。

    颜琛见势接下了话头:“说起舞技,这焉耆艳舞没甚稀罕,不过是一群搔首弄姿的婆娘罢了。听闻前段日子东市瓦子里最出名的,当是那金玉和班中的飞天舞,我一直念着将那乐班召入府中给大哥赏乐,可还未等我派人前去,便有人捷足登先,将那飞天舞的神女收入囊中了。”

    “竟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人?”颜珲佯怒道,“那人是谁?”

    “还有谁敢和大哥抢人,自然便是玦郎了!”

    于是满座目光,皆汇聚于颜玉央身上。

    “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玦郎!”十二王爷颜泰齐不怀好意笑道,“坊间都传闻你练了汉人的邪功,不能人道,原来却也是个摘花老手!”

    颜玉央表情纹丝未变,只淡淡道:“坊间传闻自是不能尽信。”

    “能做那飞天舞的乐姬,便是现下你怀中这女子吗?玦弟想要独占美人,这可是没道理。”颜珲半是玩笑,半是威胁道,“今日你若不叫咱们开开眼界,我这兄长可是要计较你抢美在先的罪过来了!”

    他身边众人亦是起哄调笑:

    “不错,咱们可是不能放过你!”

    “玦郎,快叫那舞姬为我们舞上一曲,让我们也享一享眼福。”

    “莫非这飞天舞是什么闺中密技,房中情趣?这玦郎如何还小气上了?”

    颜泰乔轻咳了两声,笑道:“独占美人自然是玦郎不是,玦郎,还不快快命你那姬妾上前献舞,与珲郎赔罪——”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望向颜玉央,盼他能以大局为重。眼下不过是一小小姬妾,送与颜珲也无妨,如今靖南王府仍需韬光养晦,切勿小不忍而乱大谋。

    万众瞩目之下,无论奚落亦或规劝,颜玉央皆是充耳不闻,兀自垂眸望向怀中之人,低声问道:

    “你意下如何?”

    自那颜琛提及金玉和之时,阿英便是心中一提,她是顶了玉腰奴的身份被卖进世子府不假,却不想颜珲来找这颜玉央的不痛快竟是找到了她头上。

    她擡眸望向颜玉央,只见他眉间无悲无喜,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可那双如黑曜石般眸中,却是幽深无底,意味深长。

    于这电光火石一念间,她竟是读懂了他眼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深意。

    他要她开口,他要她求救,他要她臣服,要她顺从,要她从此依偎在他怀中,要她祈求他的庇佑。

    若不然呢?

    若不然那血溅当场的陈娉婷不就是她最好的前车之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刹那间,阿英几乎想笑,又想哭,愤怒,却又悲凉。

    颜玉央啊颜玉央,你委实是将我瞧得太小了!

    她毫不退让的与他对视了片刻,忽而灿然一笑,朗声笑道:

    “小王爷既有此雅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而后她如愿以偿看见颜玉央的脸色顷刻阴沉了下来,仿如乌云压城池,野径云俱黑,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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