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小汤山,位于燕京以北,地涌热泉,故名汤山。
世子府一行人于日中午时,行至小汤山九华山庄,此庄为靖南王府所有,乃颜玉央数年来严冬避寒之所。
而于阿英来说,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被关进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午膳过后,小憩之时,房中一片安宁,阿英又忍不住坐到窗边,推开窗棂,向外望去。
鹅毛大雪从早到午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此时方休,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如柳絮满院,云落人间,这是阿英从未见过之景。
她痴痴望了片刻,忽发觉窗畔也被吹落了少许积雪,不禁凑近凝神细看。但见那簇洁白雪花,细小如尘,却是姿态万千,朵朵皆开六瓣,庄正典雅,晶莹剔透,颇有一花一世界之玄妙。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是了,雪为六出,而她所练的不正是那六出剑法!
思及此处,阿英只觉耳边心跳如雷,激动难当,趁婢女不察,忍不住自窗边翻身而出,来到院内。
随手折下一截枯枝,她立在一地乱琼碎玉之中,鼻中深深呼吸着寒冷之气,缓缓闭上双目。
忆得九岁那年,她无意间窥得师公于崖畔练剑,秦碧箫武功已臻化境,那剑法变化莫测,身姿翩然绰约,令人心神俱醉。秦碧箫连练七天,而阿英也忍不住连续七日都去偷看。
终到第八日,秦碧箫将剑尖直抵她鼻尖,命她将自己所使的剑法舞一遍给她看。
阿英战战兢兢,将过去所偷看去的一整套三十六招剑法磕磕绊绊舞了一遍,而秦碧箫非但未惩罚于她,还亲自指正了她剑法中的错处,告知她此剑要诀,一遍遍教导于她。
这是师公第一次主动与她亲近,而那套剑法便正是春秋谷绝技六出剑法。
如今回想起来,以秦碧箫之修为,又怎会发现不了稚子在旁偷窥,不过是有意传授,顺水推舟罢了。
阿英根骨清奇,天资聪颖,乃是练武奇才,彼时她已将大师伯罗浮春所教的忘忧剑法练得得心应手,此番不出一年又将六出剑法学得融会贯通。
然而秦碧箫却言,她只懂剑招,不明剑意,假以时日可得小成,却终不能登峰造极。
春秋谷祖师爷春秋散人秦巽,乃是昔日希夷先生睡仙陈抟门下弟子,春秋谷虽非道门,却仍是传承道家真义,天地万物,造化神奇,道法自然,顺势而为。
玄英为冬,那玄英功本就是自严冬时节天地之气中所悟出的修习功法;六出剑法,更是观冬雪凝雨所创出的招式,剑中有雪意,以剑化雪舞,阿英既从未见过雪,又怎能通晓此中深意?
彼时秦碧箫还道,功夫之境,亦如人生之境,便只有历生死悲喜,观天地苍生,红尘走过一遭,才能真正顿悟。
而今这句话,阿英终是懂了。
师公故去后的第三个年头,她站在了这片茫茫无际六出飞花之中,脑海中一遍遍翻涌的,正是昔日师公在崖边舞剑之景。
手随心动,以枝做剑,她应和着记忆中秦碧箫的身法舞了起来,一招一式,一斩一刺——
开门枝鸟散,玉絮堕纷纷。
琼英与玉蕊,片片落阶墀。
漠漠复雰雰,东风散玉尘。
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剑下生风,雪尘纷飞,她终是突破了这几年练功之关隘,剑意精进了。
阿英不曾辜负师门教导,愿师公在天有灵,得以聊感欣慰!
她重重摔倒在地,闭目之时,脸上犹带一抹肆意的笑.
阿英被颜玉央抱回房中时,早已晕厥了过去。
她这刚刚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了身子骨,本经不起这般折腾,但那春秋谷武功委实精妙非凡,纵她此时内力不复,此番倒在雪地之中,除却手脸微红,却并无大碍。
日暮时分,阿英方一睁眼醒过来,便听见床边有人压抑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若当真不想要命,大可另换个干脆死法。”
阿英置若罔闻,她兀自伸出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而后猛然坐起身子。
停滞片刻,她开口,声音平静中藏着一丝颤抖:
“我看不清东西了。”
颜玉央闻言一愣,迅速俯身过来,本想伸手,却又不敢触碰,只皱眉细细查看,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阿英微微摇头:
“不知道。”
此时她头晕目眩,双眼刺痛,视物一片模糊重影,不自觉有流泪的冲动。
大夫匆匆赶来,查看过她眼睛后,告知此乃雪盲症,盖因于大雪之中停留太久,双眼为光亮灼伤,以致红肿痛痒,视物模糊。
大夫开了伤药,将她双眼用白绫覆起,嘱咐她多多休息,切不可再见光。
阿英犹豫半天,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不必担心,此乃小伤,用不了三咳咳!”大夫看见一旁世子不动声色的示意,不小心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急忙改口道:“三个月就能痊愈。”
阿英不禁心中一松,却又一沉。
能得痊愈固然是好,然三个月时间又太长,在此期间不能见光,她岂不是与盲人无异?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眼上的白绫,却在半途被一只手制止了。
“你干什么?”
阿英吓了一跳,目不能视的感觉,她还不甚习惯。
“刚敷过药,不要碰。”颜玉央的清冷嗓音响起,隐隐有丝揶揄,“这回可知不能在雪中贪玩了?”
阿英咬咬牙,不禁双颊发热。
她自问哪怕当面砍她一刀,亦或斩她一剑,她也能凌然不惧,面不改色。然而偏偏是这种伤法,当真是太丢人了!
因她此时眼前一片漆黑,故而未见到颜玉央唇边那抹浅淡笑意。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他贪婪地凝望了她许久,终是轻声道:
“下次不要重蹈覆辙了就是。”
虽遭此突变,但阿英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自诩自幼习武,五识灵敏,耳听八方,纵然目不能视,也能行动无碍应当,假如无人从中作梗的话!
晚膳之时,颜玉央欲牵她来到桌边,被她甩脱了手。
“让如意来扶我。”
“如意此番不曾随行。”
“萨茉儿呢?”
“她须留府操持内宅诸事。”
主人都不在府中,管家还操持何事?
阿英忍气吞声道:“那唤其他婢女来。”
耳边一阵悉悉索索裙摆厮磨之响,而后又是一声轻轻阖门之声。
“其他婢女也退下了,”颜玉央悠悠道,“你不是素来不喜下人近身?”
阿英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颜玉央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再一次被她甩脱,她硬邦邦道了一句不必,而后自己摸索着一路下床坐到了桌边,摸索着端起了碗筷。
而此时考验不过才刚刚开始,她凭借嗅觉,依稀辨出了菜的方位,伸箸欲夹,却是一夹一个空,接连几次,她终于意识到是身边之人在捉弄。
她心中怒气渐生,手腕一转,便将双箸向那移动菜盘的手上打去,颜玉央自不甘示弱,反手以筷相击。
只见八仙桌上,满盘珍馐,两人却在方寸之间持箸交锋,一人欲夹羊舌签,一人便轻拨水晶盏,一人点向对方合谷穴,一人便反向切去三经脉,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直搅得桌上杯盘狼藉,汤洒菜碎。
终是阿英一招声东击西,打碎了一碟三脆羹,左手饭碗扣住了颜玉央双箸,右手精准的夹起了一块肉,报复般送进口中恨恨咀嚼。
谁料没嚼两下,便是面色一青,扭头吐了出来。
那是一块清蒸鲫鱼,满满全是细刺。
他是故意的!
阿英忍无可忍,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断喝一声:
“颜玉央!”
时至今日,他二人之间早已深仇大恨,势不两立,有本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般幼稚戏耍于她,他究竟还要不要脸?!
这便真真是逼她换个死法,自此绝食而亡吗?
房中一时静默,只余她愤怒的粗喘之声。
半晌,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笑声,那笑仿佛憋了许久,因而放肆不已,爽朗至极。
阿英一愣,她从来,没听过他笑得这样开心
笑声过后过后,颜玉央浑若无事般唤了下人进门收拾残局,撤下残羹,又迅速换上一桌新席。
他将一筷无刺的鲜嫩鱼肉夹进了她碗中,她刚欲拒绝,便听他淡淡道:
“你尽快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运功疗伤。”
这一句话令阿英动作僵硬,呼吸凝滞。
她自是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想尽快恢复功力,可她猜不透他此话何意,是真是假。她此时穴道闭塞,内力全失,如何运功?如何疗伤?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敢肯定,开口欲问,他却是再闭口不谈,只有条不紊的为她布菜,盛汤。
他夹来,她便吃,他盛来,她便喝,一顿饭她吃得亦步亦趋,心思重重,食不知味。
小汤山中泉眼无数,九华山庄中占其二,山庄环泉眼所建,亦引泉水入景,故而整个庄内皆是水汽缭绕,暖意洋洋。
阿英卧房中,便有一方引温泉活水的热池。
晚膳用毕,阿英只听不断有下人在房中进进出出,焚香烧炭,又将许多药材倒进池中,屋内顿时氤氲起袅袅药气。
随着一声关门之响,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便只剩下了阿英与颜玉央两人。
阿英坐在床边,察觉到颜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在她身侧而坐,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不由有些许紧张,下意识揪住了身下锦被一角。
忽而一只手伸来,搭在了她腰间系带之上,她浑身一颤,迅速出手将那只手握住,冷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只听颜玉央不紧不慢道:
“此处山势暗合阴阳八卦之形,这间山庄倚山势而建,内有两处泉眼,正在太极鱼眼之处,一为太阴寒泉,一为太阳温泉,吸天地阴阳之气,乃是绝佳练功所在,在泉中修练内力,一年便抵得上旁人十年。我的武功便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练,因而至阴至寒,你被我击中一掌,身受重伤,周身穴道被寒气闭塞,若想疗伤,非要在那太阳温泉之中,我运功将你体内寒气逼出,把穴道冲开不可。否则假以时日,寒气侵入肺腑,你将肠穿肚烂,药石无救。”
“办法只有唯一,机会亦只有唯一,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罢。”
阿英不禁失语。
她不信他突发善心,助她疗伤,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不容她不信;她不解他意,却又不愿放弃这难能可贵之机;她不甘承他人情,却又急于尽快恢复武功;她能吃苦忍痛,却万万不想与他在那温泉之中赤身相对
她脸上红白交织,耳边心跳如雷,内心天人交战,片刻不歇。
她不答,他亦不催,只静静坐在一旁,僵持着那二人双手相握的姿势,冷眼看过她面上千变万化,或怒或嗔,或惊或羞,半晌之后,终是化为一片决然。
“好。”
她沉声应下,强自镇定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自己来”
而后她拂开他的手,摸上自己腰间衣带,轻轻解开扣结,双肩微抖,将外衫缓缓退去,最终只剩抹胸小衣。
她虽目不能视,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但那目光若有实质般。
双颊滚烫如烧,她再也承受不住,豁然起身,向那池边摸索而去,情急之下一不小心被绊倒在脚榻旁,一个踉跄,却并未倒地,而是摔在了一个炽热的怀中。
他上前一步将她接住,而后便再不容拒绝地将她横抱起身,大步走到池边,二人就此一同缓缓踏入了温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