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喜之日,连夜上门问诊,在下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救必应带着弟子背着药囊进了门,叹了口气:
“世子人呢?”
杜衡赔笑回道:“公子无事,此番还是之前那位姑娘。”
“哦?可是内伤反复了?”
“这大抵不是,但是突然晕厥,不知缘由”
杜衡吞吞吐吐,他可是当真不知缘由。今晚公子不踏入新房,在若梅轩过夜乃是意料之中之事,以往常经验来看,就是上演了十八般武艺也不意外。但这回事情与前两次都不同,听门外守夜的婢女说一切本来是颇为顺当的,谁料突然就又闹翻了,而后一个莫名晕倒,一个阴沉着张脸命他去请大夫,当真令人捉摸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救必应毕竟见过人世百态不足为奇,也没多问,只按部就班看诊。床上之人闭目躺在床榻之上,面色如常,呼吸平稳,便如沉沉睡去了一般,分外安详。
搭脉片刻,救必应收回手,淡淡道:“这位姑娘内伤已是大好,此番乃是郁结于心,气走岔道,一时撅了过去,稍加艾灸药熏舒筋活血便可无碍。”
杜衡不禁松了口气:“有劳神医了。”
救必应颔首,一边命弟子准备,一边对他道:“此举须得宽衣,请杜公子先在外稍后片刻。”
杜衡拱手道:“好,那我与便在门外静候了。”
说着他不动神色的瞥了一眼外间。
救必应顿时了然,心中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嘴硬心软
杜衡等人相继退下,救必应身边那蓝衣弟子点燃艾草火筒,房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苦涩焦气。
救必应并未急着为阿英施针,只是捏开她下颌,将一粒解毒药丸塞进她口中,轻抚喉间助她下咽。
不多时,留守伺候的四名婢女头晕眼花,相继倒地,沉沉睡去,一时间屋内清醒站立的只剩救必应与弟子二人。
蓝衣弟子将四女搬至墙角或屏风侧,做出小憩假象,而救必应捏起一根银针在阿英人中处施去,片刻后,针下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阿英望向眼前之人,面露复杂之色,心中百感交集,开口之时,声音不禁带了三分哽咽:
“四师伯”
救必应眉宇间亦是饱含慈爱,他伸手摸了摸阿英发顶,怜惜道,
“孩子你受苦了。”
千金手救必应,师出蜀中春秋谷,乃是秦碧箫膝下四弟子,尤擅岐黄之术,少时行走江湖,立志悬壶济世,多年来谨守门规,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师门只字片语。
乍见亲人,阿英且悲且喜,便有千般委屈,万般苦涩涌上心头,强自忍耐着泪水,讷讷道:“之前我在半梦半醒间依稀看见了四师伯,还疑心是梦境,没想到确是真的。”
救必应叹道:“我与世子已相识十多年了,但他性情冷傲,若是我开口央他放你,怕是不成,唯恐适得其反,我便未言明与你的关系,一直想法设法等候再见你一面的机会。倒是孩子你,之前三师兄还道你出谷去太华山为宁掌门吊唁,却为何落身此地?”
两月前那颜玉央风风火火派人将他催来世子府救人,救必应如何也未想到床上所躺,那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的垂死之人,正是他的小师侄。彼时她脸上那副人/皮面具,还是当年他亲眼见三师兄曲墨做来送给阿英做生辰之礼呢。
“此事,说来话长。”阿英艰难道。
其中种种阴差阳错,此时不便细讲,她长话短说,只道是因为夺回千军破之故,这才掉进了颜玉央本为引裴昀上钩而设下的陷阱中。
“这却是,太难为你了”
救必应摇头叹息,他自是知晓阿英与裴家与靖南王府之牵连,故而更是明白阿英此番受了多大了苦,心中疼惜更甚。
“事已至此,不必深究了。”阿英苦笑道,“四师伯,我如今武功尚未恢复,你快想办法助我一臂之力罢。”
其实阿英方才真切见到救必应的那一刻,这些时日提心吊胆孤立无援的煎熬就已统统放下了。她自幼在春秋谷长大,不自觉便将众位师长奉若神明。她始终深信若非他们淡泊名利山野闲居,一旦出世必定能在江湖中激起千层巨浪。
就如小师公曾戏言一般,这几人能文能武,医星占卜,进可攻城掠地,退可安邦治国,得此五人,足以一争天下,又何况此时此刻区区一世子府?
救必应回她道:“不必担心,师伯此番正是为救你而来。况且我非独身前来,你且看此人是谁——”
阿英顺着救必应的示意,向他身后那蓝衣弟子看去。
此人自进门便弯腰塌背,低首垂目,而今终是挺胸擡头,擦去面上易容,露出风流倜傥的眉目:
“四年不见,别来无恙。”
阿英定定望了他片刻,颇有隔世之恍然,轻轻一笑,五味杂陈:
“不是别来无恙,却是别来多事,你应当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人正是定南王府晚宴上,那三言两句解了陈侍郎僵局的大宋和亲副使——谢岑!
谢岑,字疏朗,姑苏人士,曾是东宫太子宾客,与太子赵韧既为君臣又是知己。昔日临安城中,谢岑、赵韧、阿英与裴家三郎裴显,几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纵马游街,肝胆相照,好不快活。
四年前,谢岑椿庭亡故,丁忧去职,回乡守孝。不久北伐战起,阿英随候府诸人奔赴沙场,征战一年有余,而后便是开封大败,赵韧被俘,裴家下罪,三郎裴显御前杖毙,四郎裴昀刺配崖山,鹞子岭生死未卜。
众人天各一方,风流云散,一转眼,竟是过去了这许多年。
当年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谢岑亦是心中感概,幽幽一叹:
“我本以为你也亡故,却不想那夜定南王府乍遇,而你竟是这副模样。”
他上下打量阿英,露出些许戏谑之色。
二人虽然相交多年,但性情不合,多少有些龃龉,阿英知他所想,不由脸色红白交织,用衣衫将紫金锁盖了盖,冷声道:
“你眼里就只有这些个无谓之事?我舍命给你搭了戏台,你倒唱是没唱下去?”
夙昔他亦见过她和着琴曲舞梅花剑法,当日晚宴之上,她提及《玉妃引》而他接了茬,她便心知他是认出她了。阿英相信那纥石烈一死,哪怕她当场毙命,他也能知她深意,趁机挑拨离间,颠倒黑白,把燕廷二王相争的这潭池水搅得更浑几分。
谢岑似笑非笑:“你倒是下了招不要命险棋,可惜你被那世子当庭救走,正旦不在,我这袍带丑委实孤掌难鸣。况且燕廷这场戏起转承合,唱得火热,已是用不了我再煽风点火了。”
上月初定南王颜泰康弹劾颜泰临不成,擅自指使学士改动诏书,遭左丞相单衍昌揭发,燕帝大怒,遂将定南王削去兵权,贬至太原府领行台尚书省事。虽在颜泰康甫一离京,燕帝便即刻反悔,派人将其召回,官复原职,然君臣兄弟之间嫌隙已生,日后必生祸端。
对谢岑所言,阿英不疑有他,她清楚此人本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即便身为异国使臣,这两个月时间也足够他在燕廷官场中结交个遍了。
“你为何会与我四师伯一同前来?”
救必应道:“我与谢公子早年于江南有过一面之缘。”
“普天之下有几人没受过救神医的恩惠?我派人监视世子府数日,得知神医上府出诊,便寻上神医想请他相助混进世子府,未曾料到你竟是神医的师侄。”谢岑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早便知晓你在燕京了,送嫁队伍前脚刚进城下榻,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你猜是谁?”
阿英心念一动,冲口而出道:“卓航!”
“不错。”谢岑点头,“他带人寻着你留下的暗号一路北上,却失去了你的踪影,已在燕京徘徊数月了。和亲使团一入京,他便找上我来,亮明身份,商量对策。”
是了,当初盗枪那一行人几乎皆已身死,航二哥自是猜不到她在那颜玉央手中,难为他为追寻她下落奔波至今。
阿英颇为愧疚,却也后知后觉发现,若非那颜玉央突然将她带离京去了小汤山两月有余,恐怕谢岑与四师伯早已联络上了自己,虽然此行治好了她的内伤,却也是横生枝节,平添纠葛
当真是一场孽债啊,阿英不禁心中苦笑。
救必应安抚她道:“孩子你不必担心,世子府虽戒备森严,但你若想立即离开,师伯自是有法子。”
“我当然知晓四师伯本事,其实这段时日我也不是全然没有逃脱之隙,只是我现下还不能走。”阿英惨淡一笑,低声道,“和千军破一同落在了那颜玉央手里,还有侯爷夫妇的尸骨。”
枪乃死物,固然可弃,但她就算拼去这条性命不要,也决不能叫二人遗骨被毁!
谢救二人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阿英察觉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谢岑叹道:“许是你被幽禁已久,不知此事。年前燕主已圣旨昭告天下,派人于黄河畔寻到了裴侯夫妇的遗骨与宝枪千军破,应靖南王所奏,感其忠勇仁义,追封裴侯为‘豫王’,将其与夫人风光厚葬,千军破亦随葬。”
“豫王?”阿英闻言勃然大怒,“豫州乃大宋昔日京畿所在,燕帝如此封赏,不正是做实裴侯通敌叛国,不臣之心?如此岂非陷裴家于万劫不复?”
“不错,这正是燕廷挑拨离间之计,既假作仁善美名,又敲打大宋将领不敢再生主战之心,当真是歹毒!”
“颜泰临!”
阿英在心中将这一笔狠狠的记在了此人头上,日后她必定要他千百倍奉还!
救必应宽慰她道:“事已至此,至少暂时不必再担心燕人将侯爷夫妇的尸骨糟蹋,至于其他,便待日后从长计议罢。”
阿英岂不明白其中道理,当下只能强自忍耐住愤恨之情,至少颜玉央以此挟持自己的最大筹码,却是不复存在了。
“纵是如此,却还是要你在世子府再委屈一段时日,”谢岑意味深长道,“既然你如今已身在囹圄,正好可以趁机做个内应,你我里应外合,方便下一步行事。”
阿英稍稍平复心绪,问道:“你有何目的?”
对谢岑说出此话,阿英并不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释然。她早料到以他行事作风,断然不会千里迢迢来做这劳什子和亲使,必是有所图谋。
谢岑顿了顿,沉声问道:“你可有听闻太子近况?”
阿英闻言心中一颤,静默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知道。”
赵氏子嗣稀薄,当今官家赵淮乃是先帝过继之子,少时继位,仍由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多年,而立之年才真正掌权,便养成了懦弱反复之心性,听信谗言,宠幸佞臣,不思进取,只求安稳度日,致使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幸而其独子赵韧乃是一道清流,太子少年神童,饱读诗书,有日记万言,过目不忘之本领。兼之温文尔雅,宅心仁厚,礼贤下士,更是有雄心壮志,北定中原,收复河山,乃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主战一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年少之誓,言犹在耳,发愿之人,却是面目全非。
议和之后,太子归朝,竟是性情大变,整日躲在府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问世事,如同废人。
自北伐战败,武威候府没落,主战一派几乎被全盘清洗,官家称病不朝,朝政大权一夕落在了首相韩斋溪之手。而太子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对韩斋溪礼遇有加,万事以他马首是瞻,致使那韩斋溪在朝堂独揽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照昔日蔡相公秦相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有强敌环饲,内有奸臣当道,目下大宋当真是内忧外患,江山飘零矣。
谢岑缓缓道:“你我与太子乃是少年之交,相识多年,他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即便突逢大难,性情有变,又如何能像这般换了一个人一样,难道你不觉这其中有蹊跷之处吗?”
“我自然有所怀疑,可是眼见为实,我不得不信。”阿英面露苦涩,“去年年初,我冒险回了一趟临安,却险些,命丧太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