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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二卷:烟雨杏花寒 第五十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五十章

    姑苏城南三元坊,沧浪亭

    不顾重重守卫阻拦,裴昀手持长剑一路杀进了门去,攀山过林,穿厅越榭,她一边应对着层出不穷的侍卫,一边气运丹田朗声道:

    “颜玉央,出来!”

    “我知道你还没离开!”

    “今日我既上门来,你又何必再躲躲藏藏?”

    “颜玉央你给我出来!”

    “谁在喧哗!”

    一片噪杂中,但见厅堂内走进一湖蓝长衫的儒雅男子,眉目间略有薄怒:

    “我不是吩咐过,病人需要静养昀儿,怎么是你?”

    “四师伯?!”

    来人正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

    “四师伯,你怎会在这里?”裴昀且惊且疑,“你不是说去漠北了吗?”

    分神间手中长剑一顿,便有侍卫欲趁机上前将她拿下,救必应高声喝止,命众人退了下去。

    “我之前的确是前往漠北寻药,药寻到后返回中原,又接到江南湖州石家来信,说是石家二郎被仇家罗刹娇娘打伤,瘫痪在床,奄奄一息,我便前往湖州救人。待石二郎伤势痊愈,我正欲离开石家之际,却是被颜玉央的手下找上了门来。”救必应微微一叹。

    石家与那罗刹娇娘的恩怨裴昀在云中宴上偶有耳闻,四师伯素来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纵使东奔西跑,废寝忘食也是家常便饭,她知道自己本不该质疑,可最近发生了太多巧合之事,容不得她不多想。

    挣扎片刻,她终是缓缓开口,试探问道:

    “四师伯,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六师叔?”

    “六师弟?”救必应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自他与珍娘离谷之后,音讯全无,这十多年来我没再见过他一面。昀儿,莫非你见到六师弟了?”

    裴昀心中稍定,颔首道:“是,我遇见了六师叔,但此事一言难尽,稍后我对四师伯你详述来龙去脉。四师伯你方才说病人,不知是指——”

    “是颜玉央。”

    “他如何病了?”

    “不是新病却是旧疾,内伤外伤,也是一言难尽,”救必应长长一叹,“你若当真非知道不可,便听我细细告诉你罢。”.

    裴昀随救必应来到了内堂,落座之后,救必应开口却是问了一件不相干之事:

    “昀儿,小师妹可曾对你提及过她少年时闯荡江湖的往事?”

    “我娘?”

    裴昀一愣,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父母久违的音容笑貌,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并未多说。”

    “我想也是。”

    救必应面上泛起淡淡笑意,语气亲昵道,“小师妹自嫁人生子后,便学做贤妻良母,努力端着侯爷夫人的架子,生怕旁人提及她过去所做过那些没章法的傻事,又怎会主动告诉儿女?她呀,十几岁时偷跑出谷,对世事一无所知,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人家见她是个美貌小姑娘,也不同她多计较。她陆续交了一些对脾气的朋友,其中最要好的当属同她义结金兰的一个小姐妹,她俩个一个轻功绝伦,一个机灵古怪,学人家飞檐走壁劫富济贫,还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唤作‘瑶池双姝’,各取了二人名中的一个字,你娘叫秦南瑶,而那个姑娘唤池琳琅。”

    裴昀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位琳姨我倒是知晓。”

    秦南遥曾与她提过自己这位闺中密友,寒潭印月的轻功,便是池琳琅教与秦南遥的。

    “后来你娘嫁入侯府,久居临安,那池姑娘独自行走江湖,二人渐渐断了联系。我只在小师妹的婚宴上见过池姑娘一面,而后再见,便是数年以后了”

    彼时他正在益都府百草堂坐诊行医,被请去救治一位临盆产妇,那产妇气血虚弱,胎位不正,十分凶险,他和一稳婆为其接生一整夜,天亮时分才将将保住了母子性命。

    而后得空他才发现,阴差阳错,也算故人,分娩的女子正是池琳琅。

    池琳琅虽性命得保,但那所生婴孩却是先天有疾,热毒缠身,十二经脉阳经尽阻,每隔几天热毒发作,便要经历烈火焚身千刀万剐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池琳琅得知此事后,竟要将此婴溺毙,救必应大惊,百般劝阻,池琳琅这才对他讲出实情。说来也不过是红尘一段寻常孽缘,所遇非人,芳心错付,负心郎利用她过后,另娶新欢,她悲愤之下,服毒自尽,却未死成。后来才知,彼时她已怀有身孕,烈性毒药尽数被腹中胎儿所汲。那个她恨之入骨之人同她孕育的孩子,竟救了她一命。

    “虎毒不食子,后来她还是将孩子留了下来,给他取名叫做玉央。”

    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但当救必应说出这二字之时,裴昀还是心中一颤。

    颜玉央,他竟是琳姨之子。

    “不同于服毒,这孩子是未出世之时便被毒浸入骨血,与毒相伴相生,等闲要不得性命,却也轻易不得根除,被其折磨一生一世。我于心不忍,翻遍医术,终是找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叫他解脱。

    救必应沉声道:“前朝开元年间,唐玄宗下令搜访天下道经,汇编成奇书《道藏》,其中记载了天地间九大仙草,分别是金银石斛、天山紫雪莲、三两天参、百年首乌、花甲茯苓、千年赤灵芝、一品金珠、冬虫夏草、灵王苁蓉。得这九大仙草,足可叫人脱胎换骨,洗髓易筋,褪疾祛毒,重获新生。”

    “这太难了!”裴昀忍不住道。

    诸如百年首乌,千年灵芝,虽是名贵非凡,但到底千金可求,而南海之深的一品金珠,和南疆秘境的金银石斛,怕是纵然富可敌国,也需极大的机缘才能得到。

    救必应亦怅然一叹:“不要说这九大仙草,常人以一己之力难以企及,就是玉央热毒每每发作之时,用来缓解他痛楚的金贵药物,便是好大一笔开销。池姑娘心高气傲,落魄之际不愿寄人篱下,无论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还是昔日金兰姐妹,于是她得知这救命方子之后,便带着孩子不告而别。”

    此后数年里,池琳琅偶尔找上门来,向他打探九大仙草的消息,救必应亦尽心为她在江湖搜罗。她不愿受他接济,兀自赚下许多钱,不仅保住了儿子的性命,渐渐地也将天参、首乌等几样药材得到了手。救必应从来没问过她钱从何来,然他亦心中有数,每每匆匆一面,她永远避人耳目,身上永远带着伤,永远在被人追杀。她一介寻常江湖女子,无门无派,武功平平,又有什么法子能赚大钱?不过是,无所不用其极。偷蒙拐骗,杀人埋尸,只要有钱,她可以做一切事,为了给儿子续命,她将自己所有能出卖的,统统出卖了

    “十三年前的某一日,池姑娘突然带着玉央找到了我。她说江湖上有人出重金招募人手,西出关外做一桩大买卖,她欲随之前往。可此行凶险非常,她将玉央托付于我,倘若她自此一去不回,便请我代她照料这苦命的孩子,这些年她闯荡江湖,历遍世事,除我以外,已再无第二个人可信了。”

    裴昀恍然忆起当初日月山山谷中颜玉央所说的话,原来当初他去西宁州寻的,是他亲生娘亲。

    “此后池姑娘当真一去不回,彼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带玉央回春秋谷,二是送他去临安武威候府,请小师妹收留。可这孩子虽病弱多灾,却是极为聪颖早慧,我私心里更想将他带在身边,收他为徒,教他医术。可惜后来因我疏忽而发生了一件意外,叫我抱憾终身,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听救必应语气沉痛,裴昀亦有不祥预感,不禁问道:“发生了何事?”

    “十多年前蜀中有个臭名昭著的邪/教,唤作阴诡教,教主练就一门邪功,以童男童女,开膛破肚,生食心肝。彼时偶遇阴诡教众在乡间偷拐孩童,我少壮气盛,不自量力,欲救人未果,反倒一个不慎,叫玉央被阴诡教掳了去,我辜负了池姑娘的嘱托,我对不住他母子两个”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救必应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是眼角泛红,愧疚万分。他心慈手软,行医半生,活人无数,问心有愧之事寥寥无几,而这一桩,却是说什么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阴诡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当年有许多正道豪杰欲将其铲除,却都没能找到总舵老巢。此后救必应每每听闻某地出现阴诡教作乱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赶去查探,可终是没能再寻回人。

    “我本以为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许多年后,燕京重逢,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来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我不知他如何活下来的,对于阴诡教往事,他只字不提。但多年未见,他不仅习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热毒也被压制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师父,那人教了他一门阴寒内功,体内至阴至寒的真气与热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热毒折磨。”

    救必应眉头紧皱道:“人体阴阳相调,或弱或强,怎能一成不变?为求寒热二毒持衡,他那师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净无为功》,叫他绝七情断六欲,连喜怒哀乐也统统抛弃,以求心如止水,修身养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只是强自压抑罢了,而他若一旦动情动欲,心念纷乱,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寒热相搏,便会立即遭到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五脏六腑皆损,如此下去,他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

    裴昀一惊:“已到了这般地步?”

    她料想他旧疾顽固,却未料到如此严峻。

    “本来有我在旁,虽不能令他长命百岁,但也会尽可能叫他活得长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个不惜命的。”救必应痛心疾首道,“擅动情爱,心绪大乱,破了功禁,致使内力反噬,而后又三番两次受伤,将体内阴阳平衡彻底打乱了。”

    裴昀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

    自相遇初时,到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他的身子越来越糟糕。他为谁动情动念,又为谁喜怒悲欢?这个答案,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还可有救?”她低声问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罗的仙草一直在我手里保管,加之这些年断断续续所得,迄今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只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与一品金珠这三样。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举祛除他体内顽疾,不过若再多一样,七种仙草在手,我可冒险一试,或许能将他体内毒素暂时压制。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等他身体恢复过来才能用药。”

    救必应微微一叹,“眼下他寒毒反噬,热毒复发,外伤未愈,高烧不退,我已尽力而为,能否熬过今夜,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夜深如墨,风凉似水。天幕沉沉,无星无月,房中唯有一灯如豆,昏昏暗暗,静谧无声。

    裴昀推门而入之时,穿堂风过,将窗子顶开,刹那间帷幔垂纱飞舞,烛火灯光摇曳,衬得床上那浅浅起伏的身影愈发颤抖了起来。

    她连忙回手掩上门扉,又将窗扇紧闭。

    而后她走到床畔,掀开床幔,缓缓坐了下来。

    昏暗灯光映照在颜玉央的面庞,他双目紧闭,半昏半睡,因服了药,发了汗,故而苍白面色难得浮起半分薄红,使得肤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紧,便碎了。

    鬓发湿漉贴在他的颈间,泛着潮气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伤处包扎的层层白布,散发着浓郁药气。他眉峰深颦,呼吸剧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极为难挨,极不安稳。

    雪岭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诺大个庭院一片寂静如死,仆从婢女半个影子也不见。

    这人向来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却又从不允近身,如今病成这个模样,连个跟前伺候的人都没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门。

    待打了温水回返后,她再次回到床边,用布巾浸了水,擦拭着他脸上颈间半冷半热的汗。她没做过照顾人的活计,只能尽量手下力道放得轻缓,可他不知为何,偏偏一味扭头躲闪。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个用力,将他的脸扳正了过来,他无力挣扎了几下,喉中含糊唤着什么。

    裴昀起初并未在意,如此反复几次过后,他终于用尽为数不多的力气喊出了微弱声音来,那个字眼是:

    “娘——”

    裴昀动作一僵,欲收手,却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滚烫的热意,烫得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娘”

    她想起四师伯之前所说的话——

    这孩子命格同昀儿你一般是四废荒芜,俗世缘浅,且更是孤星入命,绝亲绝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处颠沛流离,尝遍人间百态世事之苦,故而偏执冷漠,凉薄无情。

    此时此刻,这从来冷漠无情人,虚弱昏迷在床,没有旁的祈求,没有旁的话语,口中反反复复只唤着一个字,像是刚刚牙牙学语懵懂世事的孩子,他来到世上,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

    “娘娘”

    “别扔下我一个人”

    遥想当年骤失双亲之际,裴昀何尝不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畔?每每伤病濒死关头,她脑海中浮现的又何尝不是娘亲与师公的音容笑貌?

    众生皆苦,物伤其类。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他近前,俯身用脸颊轻蹭他的额头,用几不可查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她不会扔下你的。”

    “睡吧。”

    “醒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离死别无穷矣,挨过去,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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