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正月初十,拂晓时分,蔡州城外宋蒙两军发动了最后总攻。
蒙军先攻西门,燕军顽强抵抗,从卯时至巳时,双方殊死搏斗,寸步不让。而宋军随即攻南门,随着冲锋号角吹起,裴昀率突击小队向城墙冲去——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箭矢如雨,无数的敌人迎面扑来,刀枪棍棒从四面八方袭来,裴昀手中长枪舞如灵蛇,上下翻飞,左挡右攻。利刃入肉之声,她已听不到,鲜血迸溅之温,她已察不觉,杀得红了眼,心中已剩下了一个念头——攻城!
后方接连几发砲石投掷,清灭了裴昀面前不远处挡路的七八名燕兵,她随即长枪横扫,一招“封狼居胥”将左右敌军逼退。忽然间,她瞳孔皱缩,在乱军之中寻到了左前方一个千载难逢的空档,当下将长枪反手一背,高声喝道:
“军旗来!”
紧跟在她身后的卓航瞬间明白过来她的用意,毫不犹豫将手中大旗抛给了她:
“四郎接旗!”
裴昀飞身而起,一把接住大旗,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脚踏云梯,转瞬冲上了城头。
以旗杆为棍,击退城墙上的两名燕军弓手,她一把将垂坠火焰脚绣“忠顺”二字的大旗插在了城楼之上,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喝道:
“宋军在此——”
四个字振聋发聩,随内力送出十数里地,城下交战众人无不听在耳中。宋军当即军心大振,凌青松举刀高呼:
“众将士随我登城!”
“杀啊——”
随着这震天喊声,万余名宋军如潮水般涌入南门,蔡州城南城墙沦陷。
进入城内,俘虏了城头守将,控制住南城局面后,凌青松迅速做出部署,兵分三路:一路人马奔赴西城,打开西门支援蒙军,一路人马剿灭城中残余燕兵,另有裴昀带一路人马赴城北行宫,务必擒住颜泰临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昀所带人马,有罗浮春、卓航,及数十名军中好手,皆是精兵猛将。他们一路但遇小股燕兵阻拦,皆是一触即分,毫不恋战,直奔行宫见山亭而去。
及至见山亭,众人轻易突破了宫外守卫的防线,冲入中庭。
只见庭中文武百官俱在,正中一人着通天冠服,缀二十四梁,一身天子朝服,并非颜泰临,却是颜泰乔!
原来此刻,燕廷正在行禅位大典。燕人见宋兵骤然闯入,无不大惊失色,而颜泰乔见此,虽面色惨白,站立不稳,却仍是强行镇定,五官近乎扭曲,尖声厉呼道:
“今日我大燕将亡,比汝徽钦二帝何如?传朕之令,死便火我,放箭!”
话音落下,早已搭箭在弓的侍卫,当即乱箭齐发向其射去,顷刻之间颜泰乔万箭穿身,登时毙命。
裴昀有一瞬间被这一幕震撼住心神,她僵立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近侍执行颜泰乔遗诏,便要上前焚毁其尸身,被宋军冲上去及时阻止。百官趁机四散逃命,罗浮春眼疾手快捉住一人,急声问道:
“颜泰临何在?”
那官员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指道:
“圣、圣主已向北而逃”
罗浮春随手将其扔在一旁,冲过来拽了一把裴昀:“小昀,我们快追!”
裴昀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当下再不犹豫,转身和众人一同向北狂奔而去。
颜泰临是由武林高手护卫而逃,其轻功绝顶,脚程之快,非常人能及。裴昀一路穿街过巷,上房踏阶,将寒潭印月的轻功催发到了极致,逼得丹田鼓胀欲爆,把其余将士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到最后身边勉强能跟得上她的只余罗浮春一人。
及至城郊一幢小竹楼幽兰轩前,裴昀终于追上了前方的一行人,但见笑弥勒与鬼菩萨二人一左一右架着颜泰临凌空而奔,燕山八卫等人紧随其后。
裴昀目眦欲裂,以长枪为杠,足下一蹬,大喝一声,翻身跃到最前头,截住了众人去路。
“哪里逃!”
颜泰临虽与裴昀这张脸素未谋面,但见其额角刺字,手中长枪千军破,也猜到了其身份,当下心中巨震,脱口而出道:
“裴四郎?!”
随即他沉下脸色,低喝道:
“杀!”
左右二佛岿然不动,燕山八卫领命而攻。
瞬间刀枪棍棒剑戟钩叉,十八般兵器齐齐向裴昀袭了过来。
当年翁宣花与翁逡巡被人所废,燕山八卫只余其六,然身为燕廷大内一等高手,余威犹存。这八人系出同门,虽兵器招式不同,内力却同出一脉,远攻近战各有所长,经年累月配合下来,早已心有灵犀默契无间,任你武功绝顶,也未必能在其合围下留得命在。
挡住面前长剑,丈八蛇矛自后刺来,避开当头一棍,长鞭如蛇缠其腿脚,纵力壮如山架住方天画戟正面强攻,远处还有十字弓伺机偷袭。以一敌六,不过顷刻之间,裴昀便与六人过了几十招,其攻势之密,叫她一丝一毫也不敢分神,只恨不得自己是哪吒在世,有诸般法宝,生出三头六臂来。
罗浮春持剑上前,待要驰援师侄,忽然斜里刺出一剑,险些将他穿喉而过。他大惊之下,急忙反手挥剑抵挡,两剑相击,发出一声刺耳长鸣。
裴昀余光瞥见一白发老道,心中大骇,下意识以为是李无方现身,手下一抖,便被翁轻吕在臂上划了一剑。受伤剧痛之下,定睛看清来人,这才心中稍缓。
若此时李无方当真出现,他们今日多半是要功败垂成。
此人不是李无方,却是那长白山剑派掌门仲有道,其武功不若前者鬼神莫测,却也不容小觑。他手持长剑,不要命了一般向罗浮春攻来,口中恨声叫道:
“还我徒儿命来!”
当日长白山十二剑魔偷袭宋营,刺杀凌青松,多半被罗浮春所杀,仲有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刻正是要为徒儿报仇。
仲有道手中所持之剑名唤寒霜,乃天池寒铁淬炼而成,剑身又窄又薄,劈刺撩挑,迅疾如电。
此人乃罗浮春生平所遇最难缠的对手,他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见剑招来去,唯见寒光残影。在那密不透风的攻击中,他仿佛步入冰天雪地,林海苍茫,他是那迷路的旅人,不辨东西,在暴雪中艰难彳亍,北风如刀,时不时刮割着他的脸颊四肢,阻碍着他前进的脚步,可他仍是咬牙硬着头皮,迎着狂风暴雪向前走去!
天地苍茫间,只见远方有零星一点灯火,那是人家炊烟,是杀招破绽,是唯一生的希望!
罗浮春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手中玄碧狠狠刺了过去——
“破!”
眼前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如镜面一般应声而碎,露出了一张狰狞而震惊的脸。
仲有道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正在冒血的窟窿,身子晃了晃,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头颅垂下,再一动不动。
罗浮春死里逃生,长舒了一口气,呼吸之间,心头忽而划过一丝寒意,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没有多想,片刻不停的飞身前去相助师侄。
此时的裴昀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已是撑到了极致。她枪法不及剑法,若遇高手则劣势顿显。方才她故意卖了个破绽,被那使鞭的翁九节缠住右臂,一定一拉,反将其拽于身前挡住了翁繁弱射来的弩箭,终是解决一敌。如今她将罗浮春接入战局中,两人对五人,压力骤减。
颜泰临见势不妙,急忙对左右二佛道:
“二位请快快出手,再耽搁下去,待大军追来便来不及了!”
鬼菩萨恍若未闻,笑弥勒只不以为意道:
“纵使千军万马也不是我师兄弟二人的对手。”
他口中如此说,身子仍是一动未动,既不出手,亦不带颜泰临逃跑,如同观望着什么一般。
裴昀分神注意此处异状,想起二人贪财恋权秉性,不由高声道:
“北燕已亡,颜氏败军之将,二位佛爷何不弃暗投明,重择明主?我大宋必定重金以聘,敬作上宾!”
笑弥勒不慌不忙道:“哦?那不知小裴侯爷能许我们何等好处呢?”
裴昀手下招式不停,随口便道:
“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予取予求!”
笑弥勒摇头啧啧两声,煞有介事般对一旁鬼菩萨抱怨:
“这话听来心不诚!”
鬼菩萨竟然也难得出声应了他一句:
“确实。”
颜泰临听这双方你来我往,已是面容色变:
“二位佛爷与我有言在先,绝不可背信弃义,待此劫过后,重整山河,朕必裂土封王,与二位共享江山!”
笑弥勒似笑非笑:“可你不是已禅位于人了吗?又哪里来得江山可分?”
颜泰临脸色一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厢七人缠斗已是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非你死我亡不可破,罗浮春拼着后脊硬挨了翁齐眉一棍,长剑玄碧穿过方天画戟双耳,整个人扑向了那使长矛的翁丈八,拦住这三人,为裴昀创造了脱身之机,高呼道:
“小昀,动手!”
裴昀当机立断手下一招六出祁山,出枪快得枪缨已成虚影,连刺翁轻吕手脚头颈胸腹,逼退了他的长剑,侧头躲过擦耳而过的三只弩箭,一跃而起,任身后背心大开,全然落在敌人攻击之下,双手紧握长枪,奋不顾身冲那颜泰临刺去!
如此雷霆之击,成败在此一举!
颜泰临眼见那枪尖扎向他的胸膛,电光火石间他甚至能瞧得清那千军破上所刻的小字。
便在这生死咫尺刹那,二佛闪电般出手,同时握住了他左右双肩,颜泰临心下稍安,只以为事到临头二佛终要出手相助。谁料下一瞬,双肩上便传来一股万钧之力,逼得他整个人都上前挺了半步,径直撞向了那锋利枪头——
噗嗤——
长枪入肉,直插心口,穿体而过。
裴家枪法第十二式,碧血丹心,不负其名也!
颜泰临用尽最后力气,扭头看向笑弥勒,而后者笑容可掬道:
“可惜那蒙兀王爷早已许了我等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圣主一路走好,下辈子可莫要再做亡国之君了。”
颜泰临双眼圆瞪,五官狰狞,张口欲言,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浑身抽搐了几下,继而脖子一歪,四肢一软,就此咽气。
裴昀猛然抽回长枪,被颜泰临胸口鲜血迸溅了一身,铁锈般的腥气扑鼻而来,她站在当下,犹自有几分茫然,仿佛方才那一击,已耗尽了她此生全部力气了一般。
北燕,亡了?
颜泰临,死了?
那渔猎出身,发源辽东,马上得天下,满万不可敌,雄踞中原百年的霸主,自此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她父母战死沙场之仇,大嫂坟前之誓,裴家满门冤屈,靖康百年之耻,二帝被俘之辱,万千汉人之痛,自此洗雪逋负,血债血偿了?
恍然间,她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以至于急匆匆回头看向大师伯,试图求证些什么。
颜泰临既死,燕山八卫士气顿失,鬼菩萨出手轻易将五人擒获。罗浮春停手收招,还剑入鞘,站定身子喘了几口粗气,擡眸望向裴昀,骤然笑了起来。
那笑中有无尽的欣慰,无尽的释然,沉重又轻柔。
裴昀为那笑容所感染,不由也弯起了嘴角,然而下一瞬,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只见罗浮春本来完好无损的身躯上,猝然迸裂无数长短不一的伤口,犹以左胸之上一道最深,鲜血如泉如瀑般喷出,顷刻间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罗浮春呆滞了一瞬,嘴角一咧,泛起苦笑:
“这小佬儿的剑果然够快”
说着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大师伯——”
裴昀心中大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摔倒的罗浮春接在怀中,连点他周身大穴,可那鲜血还是止不住的往外喷涌。
“没用了,”罗浮春惨淡一笑,“剑已穿心了”
原来那仲有道的寒霜剑伤过人后,并不会即刻流血,剑上寒气暂将伤口冰封,敌人初时不觉,继续动武,全身血脉奔涌,暗地里加重伤势,待察觉之时,已是神仙难救了!
“不会的!”裴昀不顾罗浮春满身污血,拼命要将他背起来,低吼道,“我带你回谷,找四师伯,找小师叔公!他们一定能救你,一定能!”
“不必回去了,他们、他们救不了我了二师弟这次竟又算准了”
罗浮春抓住裴昀手臂阻止她的动作,强咽下喉头的腥甜,断断续续道:
“小昀小昀你听我说,大师伯今日是活不成了,待我死后,你莫带我回春秋谷,且,且将尸身火化,洒入江河,百川入海,逍遥自在我在谷中待了一辈子,也该去见识一番天地之大了”
此时此刻,裴昀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徒劳地否认着:
“不要,大师伯你不要这样说,你绝对不会有事!”
“小昀别哭,人生在世难逃一死,我、我我临死之前能为小师妹报仇,这辈子已是值了”
罗浮春用沾满了鲜血的手颤抖着抚上裴昀的脸颊,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小昀你记住你,咳咳,宁折不屈固然高风亮节,可、可真若遇天大的为难,过不去了,茍且偷生也未尝不可,别学你大师伯我,别学我”
罗浮春无力地低笑了一声,弥留之际,面上毫无悲切痛楚,竟是一片洒脱释然,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高声道: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咳咳咳咳咳咳若此时能再饮上一壶好酒,才当真是死而无憾了,可惜啊可惜”
话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他张嘴喷出大口的鲜血,手臂一垂,双眸终是失去了全部光彩。
“好,我带你去喝酒!大师伯我带你去喝酒!”
裴昀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水和泪水,一把将罗浮春扛在了背上,闷头向前走去,口中不停喃喃道:
“大师伯你想喝什么酒?万斛春,兰陵酒,竹叶青?还是与你同名的罗浮春?要不千日醉?但千日醉我还没学会酿,大师伯,你还没教我如何酿千日醉,大师伯,你只有我一个师侄,你不能私藏,你不能私藏”
“喂!你傻了不成,他人已经死了!”
笑弥勒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却被鬼菩萨所拦,后者摇了摇头,
悲莫过生离,哀莫过死别,人世苦楚,如此而已,佛也不可渡,鬼亦不可留。
他望着前方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喑哑道:
“任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