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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二十八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二十八章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或许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物极必反,盛极转衰,此乃天地轮回之大道也。

    北伐大军出征后,长驱直入河南如入无人之境,沿途为蒙兀守城的北燕降将与汉人义军相继归附,兵力一度壮大。而黄河南岸的蒙军留守军队闻风更是主动退至黄河以北,宋军一路进军顺利至极。

    三月底,宋军收复南京商丘。四月初,宋军抵达开封,百年来无数大宋将领,汉家儿郎梦寐以求之愿,今朝由宋信南轻易做到了。然而等待他的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纸醉金迷、笙歌不夜的东京华梦了,连年征战,城中满目疮痍,处处断壁残垣,守军与百姓加起来尚不足两千人。

    因蒙军退守渡河之际趁势掘开了黄河河堤,致使两淮一带一片水泽汪洋,后方粮草大军陷入淤泥沼泽,根本无法及时到达前线,宋军一直补给不足,而沿途市井惨毁,果然无粮可收。

    及至此,于是否一鼓作气挺进洛阳之事,军中生出分歧,宋信南与副将阵前失和,险些酿成哗变。最终宋信南下令分兵两路,派先锋军一万人轻骑快马,仅带五日口粮进取洛阳,后军分批随之前往。谁料先锋军行至洛阳城外三十里处,遭遇蒙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后批援军亦被分而截杀,十死九伤。

    宋信南闻风丧胆,立即命军中剩余人马撤离汴京,撤兵路上军心大乱,丢盔弃甲,全部辎重尽数被遗弃在城中。

    蒙军乘胜追击,宋军因缺粮少食无力抵抗,迫不得已一路溃逃南归。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此次入洛之战,历经两月,出兵五万,最终伤亡过半,寸土未得,丢人败兴为历次北伐之最,朝野俱震,举国皆惊。

    消息传回临安之时,赵韧在大殿之上当场昏厥,夜发急热,自此一病不起

    “官家近日御体欠安,已免去早朝,不见外人,朝中诸事只交于副相打理,而今听闻是裴大人求见,这才破例召见。”

    大内禁宫,裴昀由赵韧贴身内侍引路前往福宁宫而去。

    及至寝殿,进门之前,内侍悄声对她道:

    “裴大人,稍后面圣之际,请直面龙颜开口,不可低头背身回话。”

    裴昀闻言一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进门之后,只见诺大寝殿空荡无人,宫娥内侍皆被遣退,门窗紧闭,帷幔半垂,周遭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阴沉而静谧。

    赵韧一袭寝衣肩披外衫,正坐于案前,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裴昀开口行礼,连唤几声,他仍是恍若未闻。

    这一幕熟悉得令人心悸,裴昀不禁更为惊慌,顾不得礼数,大步上前,径自走到了案前唤道:

    “官家!”

    光影落于纸上,赵韧这才恍然惊醒般,他浑身一颤,擡头望向来人。

    “四郎来了?”

    赵韧淡淡一笑,更衬得脸色灰白,眼下乌青,满面病容,

    “你方伤愈,朕即病倒,却是不巧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咬字发音有几不可查的古怪。

    “官家,”裴昀艰难开口,“你竟耳聩复发了吗?”

    此情此景,他明显如当初被囚燕京之际时一般,双耳再一次听不见了。

    “现下,你知晓朕为何罢朝了。”赵韧自嘲一笑,“御医道,此乃急火攻心,风邪入体所致旧伤复发,药已用遍,皆是束手无策。朕已下令命太医院缄口不言,但一国之君双耳聋聩之事,想必也瞒不了太久。”

    值此入洛失利,朝中人心动荡之际,若此事张扬出去,只怕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趁机生出事端。

    裴昀焦急道:“臣出宫后便立即传信于千金手救神医,请他来为官家治疾!”

    “那位神医妙手回春,医术远胜于宫中御医,若能前来为朕诊治,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

    赵韧点了点头,神色却并不见欣喜,他目光落于案前跳动不停的烛火上,幽幽道:

    “如今朕夜夜失眠,难以入睡,一旦入睡,又总是频繁惊醒。睁开双眼望见一片漆黑,耳边死寂无声,每每总是分不清身在何处,是临安还是燕京,是福宁宫还是悯忠寺。”

    裴昀听得心中酸楚,出言安慰道:“官家早已脱险,北燕也早已覆灭,一切绝不会旧事重演。”

    “不会吗?”赵韧轻笑了一声,“当年契丹既灭,又来了北燕,如今北燕不存,却又来了蒙兀。我大宋江山,何以前狼后虎,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示意裴昀看向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卷,“四郎且替朕瞧一瞧,如此措辞可还妥当?”

    裴昀擡眼一望,但见其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朕以寡德,兵民之死战斗,户口之困流离,室庐靡村,胳胔相望,是皆明不能烛,德有未孚,上无以格天心,下无以定民志”

    裴昀一窒:“官家要下罪己诏?”

    虽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下罪己诏之天子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汉武帝唐太宗等圣武明君,然终究是自责其罪,非朝堂危难人心涣散至极时不可为。

    “北伐入洛乃朕一意孤行之举,事到如今,朕不下罪己诏何以面对满朝文武,面对边关守将?”

    赵韧眸色一片幽深,眉间沉郁凝滞浓得化不开,他沉声开口道: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这个皇位,朕坐得甚至不如父皇,至少他尚有自知之明。”

    “官家——”

    入洛之役确然是赵韧之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冒失进取,他又怎能自暴自弃,与那昏君赵淮相提并论?然赵淮毕竟是其君其父,裴昀身为臣子,自不能妄言其过,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赵韧似乎也清楚裴昀为难之情,只淡然道:“四郎想说什么,朕心中明白,不必多言了。朕乏了,你且退下罢。”

    话已至此,裴昀不可再留,况且观赵韧神色却是疲倦虚弱,只行礼告退道:

    “臣必会尽快寻到救神医为官家诊治。”

    临出门之时,裴昀突然又被赵韧唤住:

    “四郎——”

    裴昀回头,只见烛火映衬之下,那九五之尊的神情晦暗不明,出口之话却是透着说不出的惆怅与哀伤:

    “替朕送一送疏朗罢,朕无颜面对他。”

    经此一役,朝中主战官员皆受处罚,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官削三秩;首相邓明德罢相,改为观文殿大学士;而参知政事谢岑降为礼部尚书,外放出知泉州,即日启程。

    裴昀拱手垂眸,轻声应道:

    “官家不提,臣也会去的,官家且放心。”

    自上次裴府争执不欢而散,几个月来裴昀与谢岑再未照过面。此番裴昀思来想去,还是主动找上了谢岑提出为他践行,去处自然还是老地方——丰乐楼紫薇苑。

    暮色四合,灯烛荧煌。

    裴昀前往丰乐楼赴约的路上,本是怀着一腔萧索离愁,可推开紫薇苑房门之时,差点被气个半死。

    但见房中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满室红巾翠袖,莺歌燕舞,不知道还以为一步踏进了青楼妓馆。

    桌上杯空酒残,掌柜解双双娉娉婷婷陪坐一旁,七八个妙龄女郎或站或立围了一圈,正兴高采烈的注视着正中央的谢岑,与另一发簪芍药的蓝衫小娘子,二人正在玩博戏除红。

    蓝衣娘子犹犹豫豫只掷得一个“咬牙四”,而谢岑擡手便是“满园春”,顿时落得满堂喝彩。

    “暮雨这番输了三帖,可是要罚酒三杯了。”谢岑含笑将酒盏向其唇边喂去。

    那小娘子羞得满面通红,周围姐妹起哄调笑不停,解双双气定神闲而坐,漫不经心摇着手中团扇。

    裴昀站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耐不住曲指重重敲了敲一旁柱子:

    “差不多得了!也不怕台谏又弹劾你酒楼狎妓,如今你当真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话音落下,嬉闹声骤停,众女战战兢兢的看向谢岑,一时间不知所措。

    谢岑慢条斯理仰头饮罢杯中美酒,戏谑开口道:

    “你们先退下罢,今夜宴饮乃是小裴侯爷做东,若点太多花牌,惹恼于她,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众女依言离去,出门前望向裴昀的目光不禁生出三分鄙夷,仿佛在无声的控诉她抠门吝啬。

    裴昀百口莫辩,不禁气结。

    那唤作暮雨的妓子依依不舍起身,谢岑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颊,笑道:“下去等我,嗯?”

    而后他又对身旁的解双双道:“你也先回吧,我与裴大人有正事要谈。”

    解双双顺从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去为你收拾行李。”

    “不必了,叫暮雨去罢。”谢岑面上笑容不变,“你事多繁忙,后日也不必亲送我了。”

    解双双脸色一僵,美眸中有泪光闪过,却硬撑着没有落下。她没有多问,只勉强笑了笑,向裴昀福了福身,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出门之后甚至没忘了贴心将房门随手关阖。

    一室胭脂红粉转眼散去,到最后只余谢岑一人孤坐,自斟自饮。

    裴昀抱臂冷眼看完这场依依惜别,语气不善道:

    “结束了?多谢你将离别悲切冲淡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受官家所托,我当真不该来找你!”

    “悲切?有何悲切?”谢岑笑着反问,“自古外放皆是人杰才俊,苏东坡何如?白居易何如?况且那泉州海贸繁荣,富庶昌盛,此行乃是优差,何来悲切之说?”

    裴昀冷哼了一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人家有朝云,你有暮雨,真当自己是东坡居士?临安城里的琵琶语你听得还不够?”

    谢岑垂眸,懒懒散散道:“自然是不够的。”

    此话说完,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谢岑一言不发另倒了杯新酒推于裴昀面前,裴昀亦毫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

    “此行你多保重。”

    那泉州东南边陲,去京千里,此日一别,当真是前途渺茫。

    外放之罚,较比他人降职录用,到底还是重了。

    谢岑知裴昀所想,只淡淡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邓相乃肱股之臣,风头过去,必定还要再新启用。而入洛之败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才能堵住朝中主和一派悠悠众口。”

    而他谢岑,于臣于友,都该替赵韧将此事揽上身。

    顿了顿,他举杯向裴昀敬了一敬:

    “当初你是对的,入洛之战太急功好利,我也确实是纸上谈兵不懂行军打仗,然而这错误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

    他如此坦荡认错,裴昀反而不好多责怪,只道:“眼下官家将你外放,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过个三年五载,必定还要召你回朝。”

    “对此我从不担心,但我所说并非一己前程。”

    谢岑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泛起深深忧虑,“日前蒙兀再次遣使来朝,趾高气扬,矢口否认当初约定夹击北燕之时将河南许给大宋的承诺,更是怒斥大宋违背盟约,向大宋讨要岁币,种种条款俨然要取代昔日北燕宗主之位。满朝文武自然无一同意,官家更是当庭怒骂,将其驱逐临安。虽解一时之气,但我等都明白,盟约既毁,此后不久的将来,宋蒙必定刀剑相向,兵连祸结。”

    裴昀闻言亦是怅然,既然未能收复河南一地,那么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大宋定然十分艰难。

    “我知你大抵已是萌生退意,”谢岑犹豫开口道,“只是莫要在此时提出请辞,待过了这段时日,官家身体康复——”

    “谁说我心生退意了?”裴昀打断了他的话。

    谢岑目露怀疑:“上次在你府中,我听你话里话外,已有封刀归隐之意。”

    “此一时彼一时。”裴昀不置可否,只轻声问道,“你可知此番入洛一役,蒙兀带兵将领是何人?”

    “自然知道,正是当初和我军围攻蔡州的赫烈之弟阿穆勒。”

    裴家子孙如此,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家国天下,她又怎能再妄想独善其身?

    裴昀惨淡一笑:

    “所以,我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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