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白行山回府之后,得知招贤馆又添几员猛将自是喜不自胜,亲自于家中设下酒菜招待几人。比起山珍海味大摆筵席,这般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信任反而更显真诚,众人皆是十分动容。
眼下正当用人之际,白行山当即将这几人各自安插下去。
播州杨氏常年与夷人打交道,亦学会了以夷制夷,招募当地夷人收于军队中,训兵练兵自有一套。杨邦钰自幼耳闻目染,自然学得皮毛,因此被调至陈固手下,辅佐他训练民兵。
冉氏二兄弟平日里沉默寡言,天天早出晚归去向不明,也不与旁人多交谈,但确是有真才实学。经其连日探查走访,终选定了以合川为中心的十六处天险之地,以建关隘要塞。在那张标注了密密麻麻小字的舆图呈于白行山案上后,白行山当即拍板同意,任命冉晋为承事郎、代合州知州,冉普为承务郎、代合州通判,全权总揽建城事宜。
至于裴昀,招贤馆诸事告一段落,她与卓航便带领着此番招募的几名工匠,随石中秀回到了雷火堂,共同研制可抗衡蒙军的火器。
重庆府以东有座道祖山,悬崖峭壁之上有无数硝洞,盛产硝石,相传当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丹炉倾塌,落于下界,成此山峰,故而得名。
一硝二磺三木炭,硝石乃是制火药必备之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道祖山下有一石家村,村中百十来户人家世代以制贩烟花爆竹为生。年月久了,花样越发翻新。某次,有户人家偶然之间制出了一种威力十足的火药弹,也便是日后霹雳弹的雏形,从此雷火堂之名渐渐为世人所知。
“有道是大隐于市,江湖中人大抵谁也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雷火堂竟身藏这般山清水秀的村寨中。”裴昀望着眼前男耕女织,与寻常乡村别无二致的景象,不禁感慨道。
“我们可没有在江湖上和人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心思,不过是守着这一方水土,养家糊口罢了。”
石中秀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领着众人一路来到了村中议事堂内,她唤来一个身着绿衣眉清目秀的少女道:
“阿翠,将我房中的那本图册拿来。”
“是,干娘。”
石翠从善如流的取来图册,而后便乖巧的立于石中秀身后。她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许是从来没在村里一下子见这么多外人,不停向裴昀一行好奇的偷瞄。
裴昀翻开图册,只见里面琳琅满目记载了几十种火器,有引火球、蒺藜球、飞火镖威力都与那霹雳弹不相上下。
这册子图文并茂,记载详实,想必是雷火堂不传之秘,裴昀一边感叹石中秀的慷慨大度,一边不免有些遗憾道:
“这些火器太过精细,若在二人近战肉搏之时作暗器来用,只要准头不偏,怕是无人能敌。但此番抗击蒙军,白大人欲打守城之战,因此需要的火器要更大,火力要更猛烈。”
随行的一匠人老叟也附和道:“那蒙兀人有火药作石的火炮,有数人操纵的床弩发射火药箭,我们不说强于敌军,却也要不相上下才行。”
石中秀听罢却是不乐意了:“什么不说强于敌军?我们要做就要做比鞑子还厉害百倍的火器不可!那帮蒙兀鞑子都能制成,我雷火堂又有什么制不出!”
她扭头吩咐石翠:“阿翠,传我令下去,叫村中十八家大作坊的当家,一个时辰之后到议事堂议事。”
石中秀乃是雷火堂的掌门,亦是这石家村的村长,霹雳弹便是由其父研制而成,她的脾气亦如霹雳弹一般雷厉风行,火爆干脆,与这潮湿多雨的山城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这一天,经十八家作坊当家与裴昀一行历经从早到晚数个时辰的商议后,众人对于研制火器的大致方向,终于有了一致定论。而后石中秀一声令下,整个石家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停下了手中烟花爆竹的制贩,纷纷参与到此事中来。
自此,村外那专门用于试验新品烟花爆竹的山谷中日日飞沙走石,震耳欲聋,不过这对于石家村来说实在是太过司空见惯了。
裴昀忆起昔日自三师伯曲墨所学的鲁班之术,亦参与其中,时不时提出改良之策,解决了不少难解之题。可惜她那三师伯造物从来失败多,成功少,否则他们的进展想必还能更快一些。
时日久了,裴昀逐渐发现,当日石中秀风风火火的杀到雷火堂中,未必只为一时意气之争,心中多少还是存着三分为国效力之心,被裴昀激将入局,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如今这石家村中,又怎会男女老少皆放下糊口的营生,殚精竭力的投入这抗蒙大业中来?
自古巴蜀多豪杰,此言果然非虚。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裴昀想起当初在蔡州城中,为救伤兵擅自仿制了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主动向石中秀坦言此事,并询问其中关键一味药是否便是青腰鲤。
石中秀听罢呆愣片刻,而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青腰鲤红腰鲤?怎么出来鱼了?那味药叫青药梨,喏,就是外面漫山遍野这种白色小花所结得黑色果子,因其疗伤奇效,我们唤它做青药梨。”
裴昀听罢,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后怕,她仅凭记忆中的三个字音便敢说,那军医汤不换敢猜,而当初卓舷也真敢试药!最离谱的是误打误撞,竟还真让他们将伤给治好了!当真是老天爷显灵了!
这日,裴昀自石家村回到重庆府中,一进府衙便遇到一正出门的小吏。
“何事如此慌张?”
小吏见是裴昀,又惊又喜道:“裴大人,小的正要去找你!冉大人命我将你请去钓鱼山一趟!”
当初冉氏兄弟向白行山谏言,守川蜀必守重庆,守重庆必守合川。合川位于重庆以北,三江汇流,地势险要,乃是拱卫重庆绝佳之地,而合川周遭最适宜建造城池之处,莫过于陡峭高耸的钓鱼山。
这段时日,冉氏兄弟都在紧罗密布的安排营造事宜,勘探水源耕地、草拟建城图纸、迁徙原地百姓等。钓鱼山西北方有座神剑峰,乃是修葺外城墙必经之地,偏巧此峰有一江湖门派坐落,亦唤作神剑门。冉氏兄弟派人前去商谈,无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这神剑门都软硬不吃,仗着门人武艺高强,前去劝说的官员接二连三被打个半死。直到今早对方竟是主动送信,要裴侯爷亲自前来洽谈,于是冉氏兄弟迫不得已找上裴昀来。
裴昀听罢不禁心中纳罕,这神剑门乃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门派,门主骆一鸣江湖素有侠名,她因缘际会与此人远远见过几面,却全然没打过交道,却不知对方为何会指名道姓要她上门。
然而管他是什么鸿门宴还是单刀会,建钓鱼城势在必行,别人既然划下道来,她倒要去瞧瞧这骆门主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裴昀未带一兵一卒,只背了一柄斩鲲,单枪匹马前往神剑门。
进山门,行山道,一路来到神剑峰,但见开阔平地上一片白墙青瓦,屋舍俨然,正堂大门匾额上书“神剑门”三个大字,左右各挂一副对联:
神仙楼阁倚天开
剑气寒侵斗极来
裴昀随剑童入内,只瞧堂中二十四名神剑门弟子分列两侧,皆穿清一色雪白长衫,手按腰间佩剑,齐刷刷望向她来,神色颇为不善。而上首端坐一年过不惑之男子,剑眉星目,面容方正,颇有一代宗师气派,正是那门主骆一鸣。
裴昀心知今日不可善了,自己露怯便是先输了,遂迎着满堂如芒视线,挺直腰背大步上前,拱手行礼朗声道:
“应贵派之邀前来拜会,晚辈裴昀见过骆门主。”
骆一鸣亦拱手还礼,可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染上三分迟疑:
“未曾料到名震天下的小裴侯爷这般少年英姿,不知侯爷如今可过而立?”
“未曾。”
“家中可有婚配?”
“已有。”
骆一鸣听罢眉目稍缓。
裴昀一头雾水,不知这人怎么竟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来此却不是为与他拉家常的,当下正色道:
“骆门主既然钦点晚辈前来洽谈,晚辈也就开门见山了。如今钓鱼山上内外城墙所及之处,村民猎户皆已迁移,给予相应钱财补偿,眼下只剩下神剑门一家,却不知骆门主究竟要何条件才愿首肯?”
骆一鸣当即脸色一沉:“你以为我神剑门贪图的是那几两碎银?神剑峰上神剑门,此地乃我派开山祖师悟道打坐之处,我神剑门世代而居,上下百十来人,田产房舍在此,祖坟宗祠在此,岂能是你朝廷一声令下,说迁便迁的?若失神剑峰,我神剑门江湖颜面何在,我骆一鸣岂不是成了神剑门的千古罪人!”
裴昀毫不犹豫道:“一僧一道一儒仙名震天下,大光明寺当年为国为民保宋室血脉,被御赐五山十刹之首,天下佛门统领,江湖人人敬重;而那太华派数典忘祖,通敌叛国,投靠燕人,为武林同道所耻。两相比较,何为颜面?何为声名?况且修钓鱼城,不为求神拜佛,不为奢靡享乐,为的是筑关隘要塞,保重庆府、保蜀中安危!倘若他日蒙军卷土重来,大军压境,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初锦官城被屠是何惨状,骆门主想必不会没有耳闻,届时这神剑门的田产房舍、祖坟宗祠又焉能幸免?”
骆一鸣沉吟不语。
裴昀一鼓作气,继续道:“晚辈应邀孤身前来,给足了神剑门诚意,亦给足了骆门主颜面,却不代表朝廷当真拿神剑门束手无措。白大人爱民如子,再三叮嘱我等不可与百姓冲突,不可伤及无辜。但若真到万不得已,却也无可奈何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骆一鸣警觉道。
“晚辈临上山前已知会了重庆府衙兵营,若晚辈天黑之后还未回城,戌时一到,大军便会将神剑峰层层包围。神剑门弟子固然人人剑法卓然,但双拳难敌四手,贵派百十来人又能抵挡多少?恰好军中有新制火炮,威力十足,可开山裂石,还不曾试用过,今日正好拿来练一练手。”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弟子齐齐拔剑,怒目而视。
为首的神剑门大弟子焦薄天喝道:
“姓裴的,你敢威胁我们?”
裴昀不为所动,兀自望向面前的骆一鸣,一字一句道:
“骆门主现下点头,名利双收,你我相安无事。如若不然,今晚一过,神剑峰寸草不留,届时门主才会是神剑门真正的千古罪人!”
骆一鸣眸有惊怒,却并不发作,只缓缓道:
“若我神剑门寸草不留,你还能全身而退吗?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声令下,众弟子齐上,你裴昀横尸当场,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裴昀负手而立,不卑不亢道:
“我既单枪匹马而来,又何惧一死?他日蒙兀大军围城,为保川蜀,不知将有多少军民百姓粉身碎骨、血荐轩辕,我裴昀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那一袭青衣背负长剑的挺拔身姿,凛然无畏,叫满堂弟子一时莫敢上前,只好纷纷看向门主,以待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