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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二十五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二拾五章

    裴昀辗转思索数日,最终决定听从心明镜的建议,留在大光明寺疗伤休养,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回临安一遭,亲自向赵韧复命辞行。

    便在江南杨柳初青,桃花初红之时,裴昀回到了临安城。一路上她习惯性的昼夜赶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早已没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于年后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荡,终于只剩下了裴昀一个人。

    回府之后,裴昀询问管家,在她离开这段时日,府内可有何事发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禀报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随口提了一句:“对了,前几日府外来了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赖在门外不肯走,无论给他饭食还是银两都无法打发,后来叫了府中护卫将他赶走了。据说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爷回来时见没见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乞丐?可说要做什么了?”

    “模样嘛倒没留意,应当是个年轻人,不知要做什么。”管家回忆了一下,“对了,听说话似乎是蜀地口音,许是西边逃难来的。”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带我去瞧瞧。”

    管家带路,可是二人在街上寻了许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养济院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管家道:

    “许是已经离开去别的地方了罢。”

    裴昀听罢不语,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她所料不错,此事确实还未结束。

    日暮时分,她正在用饭之时,婢女核桃突然来报:

    “侯爷,管家说那个乞丐又来咱们府外了,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浑身是伤,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当即前去查看,一路来到门外,只见众家丁护卫围了一圈窃窃私语,圈子当中之人大头冲下趴在地上,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见裴昀到来,急忙禀报道:

    “侯爷,是前几日来的那个人,听闻是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轿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虚,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将那乞丐翻转过来,她拂开他脏乱不堪的长发,细细端详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骤然神色大变:

    “窦娃!怎么是你?!”

    这乞丐正是当初钓鱼城中,白行山身边的心腹亲兵窦娃。

    此时窦娃若有所觉,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他浑身一颤,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连指甲都已抠进肉中,渗出了丝丝血痕。

    “侯爷——”他的声音嘶哑凄厉至极,“求你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惊:“安摧兄?他怎么了?他不是在蜀中吗?窦娃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想让下人先带窦娃进门治伤,而他却挣扎着不肯,执意先陈情。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守护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白麻布,布上用干涸泛黑的血迹潦草的书写了四个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抚上这几个字,不可置信道:

    “这是安摧兄的字迹?”

    窦娃不善言辞,便在他磕磕绊绊的讲述中,裴昀终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当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顶替了陶万安任四川置制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后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狭窄,一直伺机报复。钓鱼城大捷之后,白行山声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视其之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机屡次向赵韧进言,诬告白行山独掌大权,不知事君之礼,恐有不臣之心。赵韧虽未听信谗言将白行山革职查办,但仍是心念动摇,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动身进京,试探他的忠心。

    而适逢白行山积劳成疾,重病在床,根本无法远行。甄允秋正是知晓此事,这才使此毒计,白行山若回京,舟车劳顿,十有八九一命呜呼,若不回京,定会坐实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白行山身在病中,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所谓百口莫辩,进退两难,想他一腔豪情万丈,两袖浩然清风,呕心沥血只为忠君报国,保川蜀一方太平,当年殿前发下的宏愿言犹在耳,未曾想没等到十年,便落得个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场,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终服毒自尽,临死之前留下血书绝笔——我本清白。

    窦娃泣不成声道:“大人去后,夫人也上吊了,她说、说,夫妻情深,生死相许是我不好,我没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身孕,那是她与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爷!侯爷!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来临安求你侯爷,求求你为大人做主,还大人清白!”

    说着他跪倒在裴昀的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俯身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裴昀上前欲扶,却发现他双目圆瞪,额头鲜血长流,已是咽气了.

    “侯爷!侯爷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宫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昀不顾侍卫阻拦,径自闯入宫门,若非殿前司人人识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当做刺客诛杀了。

    最终,在丽正门外,裴昀被百十来大内高手重重包围,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秦碧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越众走了出来,面目冷凝沉声道:

    “侯爷,你可知夜扣宫门,惊扰圣驾,是何等罪状?趁事情还未闹大,你且速速离去罢。”

    裴昀面无血色,孤身立在当下,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直视着面前的夏衍涛,亦透过他,望向那重重宫墙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声道:

    “臣裴昀有要事觐见,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还望夏大人通传!”

    夏衍涛微微皱眉:“无召觐见,按律当杖五十,小裴侯爷,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为所动,毅然决然:“还请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涛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内通传的内侍悄然回返,不动声色的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擡起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带下去!”

    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着一下,毫不留情的击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痛楚,只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不停回闪着当年川蜀,自己与白行山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朝天门码头初遇,愿者上钩谈笑风生,招贤馆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杰,钓鱼城百计避敌,同生共死抗鞑虏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临别之时他所赠的鱼钩明明还挂在她的书房中,一转眼,却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证清白,她裴昀岂敢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刑杖的声音终于停下,一片阴影遮在裴昀的头顶,她颤抖着擡起头,额头冷汗流下,蛰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可她仍是固执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顿道:

    “还请夏大人代为通传——”

    夏衍涛几不可察一叹:“随我来罢。”

    崇政殿内,宫灯烛火被匆匆点亮,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即便再过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响起。夜半惊醒的赵韧身着寝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裴昀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殿内,虽正面看似完好无损,可后背衣衫已开始渐渐渗出血迹,混合着汗水,沿着衣摆缓缓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礼,剧痛之下无法自抑,双腿一软,就这样直挺挺的跪在了赵韧的面前。

    “臣裴昀,见过官家。”

    赵韧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如同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寻常的会面一般,他缓缓开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觐见,不知所谓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会之事,朕已知晓了,此役四郎劳苦功高,稍后朕自有封赏,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宫,乃是为了四川置制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为了此事。”赵韧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当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着人拟旨厚葬,特赠五官。听闻四郎与白卿交情甚笃,还当节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尽。”

    “人之既死,深究无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么?”裴昀轻声反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岳王爷是如何死的,臣之父亲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说,是将朕比作高宗,还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为呢?”

    “为了区区一个白行山,你敢深夜闯宫质问于朕?谁给你的胆子?!”赵韧勃然大怒,“不错!是朕下诏命他进京!朕那是给他机会面圣陈情!你可知满朝文武参他的劄子都能堆满这一桌案,你让朕继续装聋作哑,还是忍气吞声?是他自己选择一死了之,他若问心无愧,何以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

    裴昀勉强从后槽牙里蹦出来几个字:“敢问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时入学白鹿洞书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为不诚;驻守川蜀拥兵自重,聚敛罔利逾制建祠,此为不忠;镇抚无状,使兵苦于征戌,民困于征求,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仁不义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听见赵韧一口气细数这一连串的罪状,不禁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间种种罪状,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为了支开她罢。

    “你说这话,是想指责朕偏听偏信,纵曲枉直,昏庸无道?”赵韧脸色铁青,声音骇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纵容太多,让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无朕明察秋毫,一力相护,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单单就欺君之罪这一条,朕早已可以下旨将你裴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裴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擡头望向他,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这神色狰狞的男子,这居高临下的帝王,这手掌生死大权刚愎自负的九五之尊,还是当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还是她的承毅兄吗?

    究竟是岁月磋磨,还是人心易变,他是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权力是野兽吗?是恶鬼吗?它悄无声息的吞噬了曾经那个壮志少年,变作了他的模样,着龙袍,坐金椅,就如当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们所有人都没察觉吗?

    “八年前,就在这里”

    她缓缓开腔,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苦涩。

    “就在这崇政殿中,官家对我道,也是红妆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为知己者死,只为这一句话,我留了下来。八年来我舍生忘死,千里奔波,绝亲友,负师恩,放弃了所有能放弃的一切,但我无怨无悔,因为忠义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训,忠君报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现在,陛下对我说,早可以欺君之罪,将我裴家满门抄斩?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绝,早已没有满门可以抄斩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泪。

    小师叔公,你当真是料事如神,这最后一次,仍是叫你说对了,我为国为民为君王为世人,到头来又换得了什么?

    忆及往事,赵韧也不禁动容,他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道:

    “此事朕一开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后无需再提了”

    “不,这怎么可以?君无戏言,若陛下觉得欺君之罪还不够,臣还有别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刚刚才得知,当年北伐之战将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国师李无方乃是臣亲外祖父,如今蒙兀军中的神偃师、青囊生乃是臣师伯,赫烈汗身边心腹大帝师巴格西乃是臣师叔公,如此通敌叛国,可还算十恶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赵韧霍然起身,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之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莫测。

    “裴昀——”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裴昀背脊挺直,面无表情重复道:“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你、你这——”

    赵韧突然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竟是在此时刻头风又犯。仿佛有人拿利斧生生将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又仿佛有人拿锤子片刻不停的将铁钉砸进他的脑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八层地狱之酷刑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痛苦?他为君,她为臣,他已给了她台阶,她为何偏偏要拂他的颜面,为何要忤逆他,激怒他,背叛他?这么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为何还是行差踏错,为何国朝还是每况愈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排忧解难,为何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

    剧痛之下,他发疯一般挥臂将面前笔墨纸砚奏折镇纸扫落一地,一把掀翻桌案,撕心裂肺的狂吼道:

    “滚!都给我滚!”

    天子发威,宫婢内侍瞬间跪满了一地,而本来跪在地上的裴昀却缓缓站起了身。

    不管此时此刻的赵韧能否听进,她兀自缓缓开口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滚臣也不得不滚。其实臣今夜前来本也要是向陛下辞行的,臣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不能再为陛下鞍前马后,分忧解难了。普天之下只有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能救我性命,陛下若哪一天又想要臣项上人头了,便派人去宝陀山取罢。”

    说罢,她踉跄着脚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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