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璇说得没错,两日之后梁老从香港回来,听说谭孤鸿在新加坡,果然要见她。而霍思璇约了相熟的设计师定制礼服,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前往。
梁老这些年因为身体原因,长住新加坡,但并不住在市内,而是在海外加曼岛上。
谭孤鸿从码头坐直升机大约半个小时后到达加曼岛,这座海岛属于印尼管辖,是一座私人岛屿,没有其他居民,也禁止游客登陆,沿海处有警卫警戒。小岛虽然地处东南亚,但是热带风情很淡,岛上山水溪流,林木苍翠,清幽雅致,让谭孤鸿不禁想起了蓬莱,亦或是瀛洲。
下了直升机,在梁家管家的带领下,她坐上代步的观光车,从码头沿着海边栈道,一路来到了梁老的住所。
站在门前,她不禁诧异,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东南亚风情的花园小楼,也不是西式的古堡别墅,而是一座地地道道的中式园林。
白墙青瓦,雕梁画栋,正门两扇黑漆门板,左右各置抱鼓石,门上有匾额,正书两个大字:
雅舍
未进门之前,谭孤鸿还有些疑心这座宅院又是一座徒有其表的混血建筑,毕竟在新加坡这个以华裔为主的移民城市,那些糅杂着古典传统风格和西化色彩以及浓郁东南亚风情的不伦不类建筑,这几天她见得太多了。
但进门之后,随着穿堂过榭,移步换景,眼见园内亭台楼阁,曲栏回廊,处处古朴考究,仿佛真的走在苏州园林中一样。只不过兰花换成了天堂鸟,芭蕉换成了旅人蕉,湘妃竹换成了棕榈树。
园林依地势而建,石径盘旋而上,矮丘上绿植掩映间坐落着一间古雅的亭子,未等靠近,先有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飘了过来。
绝怜人境无车马,信有山林在市城。
一时一刻,谭孤鸿恍惚有置身江南的错觉。
亭中石桌石椅旁坐着两个人,正在专心致志的对弈,其中一个一身藏青色晨练服,满头银发的老者,正是梁念邦。
“先生,谭小姐到了。”
梁念邦擡头,看见谭孤鸿,不禁笑逐颜开,放下手中棋子,招了招手:
“鸿丫头来了,快让梁爷爷看看,有没有再长高?”
谭孤鸿笑着走上前,
“梁爷爷,我这么大了,可是没法再长高了!”
梁念邦虽然耄耋之年,但还是身体硬朗,红光满面,看起来不过五十多岁,非常年轻。
爱情就算了,看来钱权富贵才是最好的保养品,无论男女。
“胡说,梁爷爷看着明明是又长高了,”
另外一人道,“爸爸,这就是您常提起的谭小姐?”
“是啊,这可不就是廖家那丫头。”
谭孤鸿看了过去,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穿着浅色休闲衬衫,相貌清隽,眉目间淡淡书卷气,非常温文尔雅。
她不禁想起洛景明来,那人的温文尔雅不过是一张假面,毕竟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孔太过犀利明艳,所以要装模作样戴一副平光镜收敛气质。而面前的男人自身五官线条就非常柔和亲切,搭配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儒雅气质,也就不违和了。
“你好,我是梁嘉行。”男人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谭孤鸿一愣,下一秒果然听梁老说:“他是我的四儿子梁嘉行,鸿丫头你按辈分应该叫他嘉行叔叔。”
行吧,辈分这种事情真是没处说理去,这个好歹与她年纪相仿,梁家年纪比她年纪小辈分还高的也不是没有。
谭孤鸿心里无奈,认命的叫了一声:“嘉行叔叔。”
梁嘉行眼底含笑:“常听爸爸说起你,之前总是错过,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了。”
等她坐下后,梁老问道:“鸿丫头啊,觉得爷爷这个园子怎么样?”
谭孤鸿笑了笑:“叠山理水,因地制宜,非常精妙的设计。刚一进门的时候,那汪流水和长桥,让我想起沧浪亭来。”
“好眼光!”梁老很高兴:“千古沧浪水一涯,这园子确实是以苏州沧浪亭为蓝本建造的。”
谭孤鸿心念一动:“是谢白的手笔?”
“不错,就是那孩子。”
谢家和谭孤鸿外公家也是世交,他们家在香港,但长子谢白长居北京,是做中国古典建筑研究方面的,谭孤鸿和他很熟悉。
“在千里之外的东南亚海岛上能够复刻一座江南园林,他真的很厉害。”谭孤鸿由衷钦佩。
而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也是超乎想象的,她猜测这里有许多独一无二的建筑材料,诸如太湖石,水曲柳,黄花梨木之类都是从国内直接空运过来的。
“爸爸一直就喜欢这些古典传统的东西,”梁嘉行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黑白玉石棋子,“下围棋,打太极,听昆曲,我瞧着比地道的江南人家还要讲究。”
“老人家自然喜欢老东西了,”梁老叹道,“本来是计划着在苏州小镇买一间老宅院退休养老,去看一看母亲常常提起的儿时故乡,可惜医生说我这身体只适合常年在气候温热的地方休养。”
江南的冬天毕竟太难挨了,谭孤鸿不禁问:“梁爷爷,那您这次回香港看病结果怎么样了?”
“鸿丫头,爷爷不是回香港看病,”梁老摇头一笑,“我是去大屿山宝林禅寺拜佛。”
“您什么时候信佛了?”谭孤鸿有些奇怪,她明明记得,梁老不信宗教。
“人老了,到了一定年纪,自然就开始相信一些之前不相信的东西了。怎么,廖老哥还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信?”
“我外公您还不知道,他一生只信马克思。”
“可惜廖老哥没法来新加坡玩一玩,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不能找机会再见一面。”
谭孤鸿就这样陪着梁老闲话家常,梁嘉行在旁边时不时附和几句,气氛轻松融洽。
不多会儿后,一个中年女人来到了亭子里,将端着茶水和茶点放在了石桌上,有些拘谨的向谭孤鸿笑了笑,而后低声嘱咐梁老该吃药了。
她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穿着朴素,有着一张十分普通的东南亚女人面孔。谭孤鸿差点以为她是保姆,但直到听梁老叫她“月仙”,她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就是梁老的现任妻子黄月仙。
梁家内部情况比较复杂,梁老先后有过三位妻子,他和原配妻子育有子女四人。原配妻子去世后,他娶了自己的助手美籍华人许婉婷为妻,生下子女三人,第二任妻子能力卓越,一度在公司大权在握,后来两人因故离婚,许婉婷也离开了梁氏集团,从此淡出大众视线。再后来梁老某次病重入院许久,期间与照顾自己的泰国籍保姆黄月仙日久生情,虽然两人年龄相差悬殊,但梁老还是不顾家人反对和她结了婚,两人相伴至今。
这位梁太太相貌身家都不出众,向来深居简出,从不参与什么社交活动公开露面,生下的一对龙凤胎儿女如今年纪还小,都在读书。母子三人比起梁老的其他子女们的活跃高调,可以说在外界几乎毫无存在感。
到了中午的时候,梁老留谭孤鸿和梁嘉行用餐。吃的当然也是地道江浙菜,金陵桂花鸭,八宝豆腐羹,扬州狮子头,清溜河虾仁,还有酸甜可口的话梅花生,与这满目园林山水,精巧景致,十分相得益彰。
饭后梁老叫谭孤鸿陪他到院子里散步,梁嘉行很识趣的先告辞离开。
苏州园林重在闹市取静,而这雅舍以整个海岛为范围,占地面积要比真实的沧浪亭大得多,且东南亚植被颜色艳丽,举目望去,满园红绿翠绯,比照江南,少了一分淡雅,多了一分浓郁。
谭孤鸿扶着梁老的手臂,在开满睡莲的池边慢慢踱步,只听梁老开口问道:
“鸿丫头,刚才的饭菜是不是不太合口味?我看你没怎么动筷子。”
谭孤鸿没法否认,有些不好意思:“是有点,我不喜欢太甜的菜。”
毕竟她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吃不惯正宗的江南菜。
“哈哈,是梁爷爷疏忽了。”梁老摇头笑道,“一个人童年记忆里的味道,往往能深刻入脑海中。我虽然是在国外长大,但从小母亲做的都是地道江浙菜,我的胃呀,可是不折不扣的江南胃,美国那些牛排汉堡,我吃了大半辈子,还是吃不惯。”
谭孤鸿很认同:“应该说大部分国人都是吧,就像我们海外项目部,虽然食堂也会做当地特色,但一顿两顿还行,大部分时间大家还是一致选择吃中餐。”
“饮食即是文化,我的母亲是用心良苦,你瞧,她给我取名‘念邦’,就是希望我哪怕身在重洋之外,也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国。我念了一辈子,一辈子无愧于心,可惜却疏忽了对子女的教导。”梁老轻轻一叹。
谭孤鸿意识到他话里有话:“梁爷爷,您想说什么?”
梁老笑了笑,不答反问,“鸿丫头,你知道梁氏集团的继承问题至今没有定论,不仅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孙子女也为了这个斗来斗去。爷爷我实在没有主意了,不如鸿丫头你给梁爷爷来出出主意?”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敏感了。
谭孤鸿本来以为梁老在开玩笑,可看他表情又不像作假,好整以暇的摆出一副要听她建议的架势。
她知道,梁家的子孙儿女中除了黄月仙生的那对龙凤胞胎儿女外,剩下的大概分成了三派:一是长子梁嘉国,他在香港负责梁家最重要的亚洲方面的生意,但有传闻说父子不和,两人常年互不相见;二是刚才那个第二位夫人许婉婷所生的小儿子梁嘉行,他在梁氏集团的美国公司担当要职,近些年梁氏北美市场整体有所削减,但梁嘉行本身能力很出众;第三就是洛景明了,近几年梁家炽手可热的大红人,未来耀中航运欧洲市场的开拓看来也将交到他的手中。
一方面,她对梁家的事情不过了解个大概,另一方面,这种敏感话题,她实在不好贸然开口。为难了半天,只好无奈摊手:
“不知道啊,梁爷爷,您别问我啊,您得意谁就让谁继承呗!话说回来,您更看好谁呀?”
“梁爷爷我也不知道啊。”
谭孤鸿哭笑不得:“您怎么会不知道?”
两个人走到了水池边的观鱼轩,进入其中歇脚,里面同样布置的古意盎然,桌椅板凳,杯盏摆件,无一不是古物。
梁老在红木摇椅上缓缓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开口:
“我那几个儿女啊,不是不中用,就是对公司的事情没兴趣,满打满算有能力的,就只有老大、老四,和阿明。老大嘉国,我从小就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他也果然不负所望,把生意打理的很好,这些年公司在他手里蒸蒸日上。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商人,可惜啊,他只是一个商人,满脑子就只有金钱利益。原先有我把关,大方向上总算没出大错,可是这几年一离开我的眼睛,他就翻了天!哼,他以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做的那些好事?炒房价、圈地皮、搞金融,和国家抢项目,同民生争利,他真是为了钱,什么都做的出来!”
说到后来,梁老已经变成了厉声斥责,简直恨铁不成钢。
“梁爷爷,您息怒。”谭孤鸿急忙安抚,拿过一旁的茶杯,倒了杯水递给他。
梁老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稍稍平复了一下,长叹一声:“想当初父亲在国内抗日之时,于大后方奔走,可谓是散尽家财,殚精竭力,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要是知道家里出了这些不肖子孙,泉下有知,还不知要怎么骂我呢!”
谭孤鸿不知如何接下去,只得继续问:“那其他人呢?刚才那个嘉行叔叔呢?”
她瞧着他倒是挺会讨好梁老,大清早的来岛上陪老爷子下棋聊天,投其所好。
提到梁嘉行,梁老顿了顿,脸上表情复杂,缓缓摇了摇头,
“嘉行这孩子,少年老成,很孝顺懂事,但是心思也很重。我曾因为他母亲的原因,对他幼时成长多有忽视,这些年来我也在尽力补偿他。如今全球经济形势变化,未来公司发展方向已经敲定了,眼下他需要做的是守成,而非攻伐。我知道他一直都很想证明自己,以后我会给他机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未来梁氏集团的全球战略中,北美市场必定不是重点,方才吃饭的时候,梁嘉行向梁老提了最近某公司境外上市的计划,却被梁老驳回,只轻描淡写说,不可操之过急。
但谭孤鸿也说不好这其中究竟是出于大局考虑,还是私心作祟,毕竟梁老对原配妻儿更加偏爱,这一点人尽皆知。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旧金山的古堡里所见,墙上的家族照片中,根本就没有梁老后两位妻子及所生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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